唐光化二年暮冬,春闱前月余。 金陵陈生早至长安,寄宿于城东安国寺。白日游走于南城雁塔里舍,为酒肆歌伎撰写艳丽香词以为糊口。 一日偶过西城张拐子巷,见巷深之处笙歌宛然。 门前有车马,皆大宛名驹。心生异之,乃此处闻所未闻也。 细诘巷口卖浆水翁,翁曰:"巷深之处乃京城第一名苑凝眸院,头牌娘子名唤薇娘。才气婓然,容颜无匹,艳冠京师,日日为一慕芳容者不计其数。" 生笑曰:“汝识之乎?” 翁正色道:“此女清高孤傲,一直待字闺中,非才学冠绝者不语,任凭银钱无数,亦难使其动容也!”又谓与其母街坊数十载,甚是熟稔,入门告小厮与老朽相识,门资可免矣。 生施礼而退,心中嘿然。 思忖来京城月余,常闻秦楼倌人无不只重银钱而轻才学,然此处境中竟有如此之人邪。 入门,无小厮杂役,与寻常院落不同,但见繁花满树,景致悠然。 院内有一处高楼,雕梁画栋,朱漆红瓦。厅中陈设奢华,却无一人。 陈生拾阶而上,闲坐片刻。 有小婢奉茶水,问其名,答之乃薇娘侍婢,贱名丽姬。 “官人面生的紧,敢问何方人士?”一青衣妇人面若桃花般飘然而至。 “见过妈妈……”丽姬惊惶施礼,继而又对陈生轻声道:“官人好生了得,我家妈妈轻易不见外人,如今官人初来,妈妈就出来逢迎,真是好生有面子!” 妇人面露愠色:“婢子好生无礼,休得惊扰了官人。” 丽姬闻声而退。 陈生连忙起身施礼,将门刺递上。 但见妇人虽年愈四旬,却也好生标致,料想妈妈如此,女儿定亦非俗。 妇人见刺言道:“原来尊驾乃是南城诸家娘子传颂的金陵公子,才情斐然,冠绝京师。贱妇多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容貌俊伟,非寻常世家子也!” 陈生肃然施礼:“帝都之城,文人如锦,在下萤火之微,岂敢当才子二字,实时让小生汗颜也。” 妇人笑道:“公子实乃与其他官人不同,老身年过半百,也算是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犹如公子一般相貌之人,金榜高中定不久矣,日后跻身公门也非难事!” 言语间,引陈生上楼。楼上置有高台主室,下列小室数十,室门均朝向主室,皆以珠帘隔之。 此间果然是一个隐蔽的好去处,纵使有数十人相聚,亦不得以相见。 妇人将陈生领进与主室相隔的小室,诚然道:“公子今日前来好生幸甚,薇娘此前抱恙,今日才好,被那黄门侍郎家的公子催扰的紧了,稍等便出来见客。恕老身不便奉陪,还请公子稍候。”说完便悄然退去。 俄顷,嘈杂声四起,唯陈生邻室最为喧沸。 不见来人,只闻其声。 陈生顿感疑怪,适才所见,明明上楼只有一条路径。然所来之人君不闻步履踏楼梯之声,实实是怪哉也! 礼乐之声陡起,喧嚣顿尔。 丽姬殷勤于诸室之间,为薇娘收集来客相赠之物。见陈生,喜道:“郎君果真有福气,诸如此等近偎香泽之室唯朝中之臣方可得,如今妈妈竟将此室付予汝,看来我家娘子迟早是汝之妻焉!” 生闻言,甚喜,乃忘所疑耳。 忽闻淡香飘来,丽姬轻言道:“我家娘子已出绣闺矣。” 果然有一女子吟诗曰:“陌上青青草,溪桥红蓼香。浮荇依长橹,轻帆过钱塘。春来花成蹊,雁去又重阳。不知绮窗外,何日抵潇湘。此情为行迩,怀远亦为殇。梅弄水清浅,低头月未央。” 诗意婉约,意境高古,文笔非同凡俗,只是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那女子应是薇娘,身段婀娜,素影婆娑,苦恨隔一道竹帘,不知其容貌。声音婉转,闻之者迷醉。犹如白云之袅袅,清泉之潺潺。 移时,邻室狂然暴笑:“娘子好诗哉!汝何时嫁与我老闫,这第十八房小妾非薇娘不能胜任也!” 言罢扔出五十金,陡然掷地,轰然有声。 众人骚然,群情一片。 然薇娘不语,周遭顿尔寂静,风声可闻。 丽姬附耳嬉笑:“此番闫霸王又栽跟头矣!明知我家娘子对黄白之物甚为不屑,还屡次三番以此献世,真不知其结卵之时在阿娘肚里吃了多少黄白之物耳!” 勾栏瓦舍多轻情义而重银钱,然薇娘竟有如此风骨,实世间少有也! 未几,薇娘冷冷道:“君已有妻妾,何必多情至此?奴纵不是万户千金,亦不能为他人之妾侍耳!此生只为觅得夫婿相守,非汝等豪门巨富之玩物焉。” 言毕,不再置一语也。 那闫霸王晒笑道:“娘子又来羞臊洒家,洒家自不会计较,改日再来!” 言罢,满楼寂然。 丽姬悄声言道:“众人皆去也,官人去留自便。” 生疑窦,来不见他人,去亦不见他人,朗朗白日,果真怪事。 “敢问小娘子,诸人从何处去哉?” 丽姬又道:“凝眸院乃长安第一雅处,每一室皆有不同通道,别家无类同也!” “还有谁人在此,难道不懂此中规矩哉?”薇娘在帘内言道。 丽姬惶恐道:“回禀薇娘,此官人乃妈妈领来之人,今日初来,故不识规矩。” “是妈妈领来?那也算是好生的机缘,汝且退下,待奴家陪公子闲话。” 丽姬闻言退去。 生施礼道:“寂寥风冷,尤为伤情,敢问娘子方才吟诵诗句出于何人之手,小生才疏学浅,闻所未闻。” 薇娘娇羞道:“承蒙公子抬爱,那诗乃奴信手涂鸦耳,难登大雅,实属不当讲。” 陈生大惊,继而感概:“娘子若为男子,状元榜眼如囊中取物耳!小生苦读十年,亦难及娘子之万一。” 薇娘欲言又止,轻声言道:“公子过谦了,其实奴家知道公子,适才妈妈来与奴家提到了公子……公子初来于此,便能坐于奴家如此近前之室,难道还不知妈妈之意焉?” 生闻言窃喜难禁,欲狎戏。 薇娘道:“君子之道应行于情而止于礼,你我虽两情相悦,妈妈也有此意,但终未成亲。奴家尚是处子,公子若想与奴家欢好,应用头巾缚眼,若非,奴家至死不从也!” 依其言,遂鱼水之欢。 薇娘密嘱欢爱之事切不可泄之,每日辰时来,酉时回。若有客,应静候之。 喏其言,自此朝来夕往,日日欢娱。 女通体绒毛如茵,私处更甚,善房中术。使生奋战犹酣,不知倦也。 闫霸王亦不复至。 生怪其志不坚。 薇娘笑曰:“那日众人已知妾身郎君至也,何人敢再来戏君之妻哉!” 春闱大考,生名列榜三,中探花。 因朝中无进阶之人,故无实缺,需满三年,方可入围选官。上悯其才,授空衔,散朝员外郎。 生春风得意,欲携归,女不允。 “无名份,归见双亲,不便言说。” 欲娶,亦不允也。 “郎君今日显贵,且满腹经纶,容颜俊朗,恐情不久长。妾不愿做弃妇,待日后稳固,再娶,亦不晚。” 如是两年,生依旧朝来夕往。 初,母病,召生归。 女不允,泣曰:“与君缘浅,奈何情深。若君归去,定永绝也!” 后,父死。 生乞归,女亦不允,泣曰:“妾身为郎君得已授实缺之事奔走已久,君若归去,则前功尽弃。” 生悔其言,乞饶良久,女复乐。 暮返馆驿,途中遇同乡,见生大惊! “兄已殆两年,如今见,鬼乎?” 生笑其不识探花郎。 同乡复惊曰:“朝廷废考,已三年无春闱矣!” 光化元年生离江宁月余即有差吏至家,云生过豫州染病不治,停尸于昭仁寺。生家贫,无力扶柩,生父为筹资斧,为他人做仆已两年。 生惊,复至薇娘处。见朱门阖然,积尘寸许,已久无人迹矣。 借问路人,方知此处乃前兵部尚书府邸,因其获罪下狱,家眷皆遭遣返,院落已空闲十余年。又云院中有鬼怪,皆昼出夜伏,不似寻常邪祟。常幻化人形,游走巷陌。 遂问“凝眸院”,人皆不知。 生疑怪,翻墙遁入,但见院内蒿草丛生,皆丈余。四处蛛网横结,破败不堪。始知薇娘非人,亦非鬼,应是狐鼠之类耳。 急赴豫州,至昭仁寺。 父正欲起棺而行,见生,父大哭,不疑是鬼。 生开馆验之,有纸偶一具,画工精巧,与生无二致。 怪异之事,皆昭乱世。 尔后遂起朱温乱唐之祸。 异史氏曰:“薇娘不以面目示人,应是道行甚浅,尚未幻化为人形。然心急如烈火,欲壑难填,故不让陈生见其真容,只为快活。世间磊落君子遇之应为之诫也!然薇娘能在未遇生之前筹谋全盘计划,狐鼠先知之技令人折服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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