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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乐生 || 我从凤凰来

 文鉴君 2020-10-09

让阅读成为习惯,让灵魂拥有温度

作者简介

顾乐生,74岁,主任医师、安徽省科普作协委员、安徽省作协会员。业余爱好写作,著有《海石花》《舟行记》等散文集。

“我从凤凰来。”

“带回什么好东西?”

“一点凤凰印象。”

大巴出长沙,经常德沿沅江西行,那曾是屈原溯江而行的路线,也是沈从文走出湘西大山的路线。


一过桃园,山就多了起来,隧道连着隧道,据说,到凤凰有近四十个隧道。车过沅江大桥,宽阔的江面上行走的已不是一排排篷船,而是机动的运沙船。


当辰水进入沅江时,离凤凰大约还有一小时车程,一股苗风就扑面而来,连进入湘西的凉水井隧道口都是用古木雕刻的苗族图案装饰的。


一下高速,“马踏飞燕”座下刻着“凤凰:中国旅游强县,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三排醒目的金大字。进入城区,金色的鸣凤展翅刚从我眼前飞过,只见它已飞到一排排路灯的电线杆子上了。导游点菜说:“凤凰古城到了。”

 

导游“点菜”(“点菜”为苗语,“阿哥”的意思)是一位苗族小伙,个子不高,圆圆的脑袋剃了个平头,黑衣黑裤黑运动鞋,单肩挎了个黑色的双肩包,走路总喜欢歪着头,不过普通话说得挺好。可能鼻炎发了,讲话有点翁声翁气。


他一路介绍着自己民族的历史和性格:勤劳、慓悍、顽强,是蚩尤的后代,跨越时空数千年,最后迁徙到湘西武陵山一带;有蝴蝶妈妈和枫树老家的传说,祭祖便成了祭鼓……


他说,凤凰是清朝为镇压苗族边民造反而砌的城堡发展起来的小镇,原来叫“镇竿”,民国才改为凤凰县。现在,凤凰小镇虽然外来做生意的人很多,但对苗人一定要尊重。苗人是能动手的决不动口,他们最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和断人财路。


他见自己讲偏了题,便笑笑说:“没关系,我先带你们到老城转一圈,然后去坐游船,晚上看完演出,再看看凤凰夜景,就不虚此行了。”


(作者供图)

我们就近下榻在沱江的南岸金家园。站在岸边,随水流望去,青山之间,沱江两岸,一色青砖黑瓦翘角、用橙红装饰的门窗上挂着红灯笼的三四层楼高的湘西民居夹江而去。


近处,河岸上一盆盆三角梅和万寿菊正争红斗艳,浣衣女在岩岸下石板上低头搓揉着衣服;江中小洲柳树依依,垂钓者静立江边,写生的学生们散坐在柳荫下描画着眼前的美景,有同学踏过江中的跳岩,呼喊着在岸边写生的同学……眼前所见,处处都是美丽的风景。这就是我曾从图册上见到过的凤凰?这就是我从书本中曾读到过的凤凰?是的,这正是我经常梦见的凤凰印象。


导游带我们进西门,经过文庙,走到南门文化广场,再折回到北门来。我想起来了,这正是沈从文小时候逃学的路线。


我们沿着古城墙内大街向东,出东门,过桥,走到对岸“凤求凰”碑刻下的码头。码头边停泊着一排木篷船,篷顶上都写着“凤凰记忆”几个大字,小船方头平底,上下船时都很平稳。


一只小船载着我们一行九个人,顺沱江而下,中年艄公戴着竹笠,撑着长长的竹篙,哼着苗族小调,清风徐徐,流水潺潺,沿途青山竹林下是错落有致的湘西民居,河岸边行走的是红男绿女,还有那巨大的水车、远方的廊桥……坐在船上看那河、看那河中的倒影极美丽。


过雾桥桥洞不远,当艄公调转船头回撑时,逆光逆水,河岸上光影朦胧了,水面上的光影则更加亮眼了。


沱江为了储水,分段修了拦河坝和跳岩,游船只能分段在指定区域经营,坐船只不过是让游人领略一下沱江泛舟的趣味罢了。凤凰人自古好水,沈从文先生曾说过:“我幼小时候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上得岸来,分散活动。我问导游:“沈从文故居在哪里?”


“小声点,游程没有安排,你可自己去,就在朱镕基总理写的‘凤凰城’照壁右手小巷里。”


“那沈从文的墓呢?”


“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在哪里。”


好在有手机,可以导航;不行,鼻子底下还有一张嘴,问人。

 

我回到城中文化广场,巨大的铜雕凤凰正展翅欲飞,我向它点头示意,我要找从这里飞走的凤凰老家。


我从道门口拐进中营街,那的确是一条又短又逼仄的小街巷,一眼望通头的是城外的青山和田园。挑楼式的街市虽有几家门面,还有一家卖葫芦丝的小店,可小街冷清得门可落雀,地图检索竟然显示此地为蔬菜村。


沈从文故居就在这小街的尽头,面西的故居是一栋二进的四合院,砖木结构的平房,院子里有一棵柚子树,已挂满了拳拳大的果实,室内文物则都是后人布展的。


据沈从文自传所记,早在他离开凤凰到沅陵谋生时,已家道中落,他母亲只好把凤凰老屋售去。沈从文祖父曾是跟随曾国荃打入南京的凤凰竿军中四名提督军门之一,可是最后只剩下田兴恕一人还光耀着沱江北岸的田氏宗祠。

 

(作者供图)

沈从文先生身上有四分之一苗族血统,在家人眼里从小有点“野”,无论读私塾,还是上新式小学,他经常逃避那书本,而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学会用自己眼睛看世界。母亲知书达理,教了他做男人的决断;父亲则给了他一分军人后代应有的勇气,使他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骄。


我想像着,小小的沈从文挎着竹书篮,出了家门,就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赤着脚走在石板路上,到北门去上学。不想上学时,就把书篮藏在北门城楼下的土地庙神龛后面,跑到城外河滩去玩水,把裤管高高卷起,沿城根溪流走到跳岩上看激流清水,或干脆爬到城墙头上看沱江和北岸苗人菜园里的景致,若时间还早,就绕道很远的东门去看热闹。


他喜欢沿街看工匠们做手艺,或打铁或做香或磨针或做鞋或打豆腐;也喜欢看人斗鸡、打架、下棋;更喜欢爬山,到荒郊野外去观察大自然……正如他曾说的,什么事他都好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直到看无可看、听无可听时,才想到回家。


北门外河滩还是那么宽敞,沱江北岸也早已变成了繁华的街市,北门城楼下土地庙还在,河中的拦河坝和跳岩则方便了过河的游人。我在古城凤凰正是循着他所看所想所写的印迹漫步街头,去看,去听,去观察,去体验。


沈从文十五岁就随竿军离开了凤凰,曾回去过一次。他说,那地方我是熟悉的,我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这地方到今日,在改变,在进步,这种进步正消灭到过去的一切。是的,他终生念念不忘的凤凰早不见了荒古、贫穷和闭塞,今天的凤凰已变成一座旅游兴旺、商业繁荣、风光漪丽的湘西名城。


你看那餐饮、名特小吃和饭店,一家连着一家;街市上,工艺品、银器、角梳、服装、蜡染和土特产等商店生意火爆;镇竿血粑鸭、镇竿姜糖……,嗬,“镇竿”现在竟成了凤凰名土特产的知名商标了。


虹桥下,沿古城墙边那一排面河的吊脚楼家家客满;红色条石砌筑的升恒门前,苗女们正贩卖着新鲜的柑橘、弥核桃等时令水果;街边,一位包着兰花头帕、穿着青花蜡染大布褂的苗族老妇人背着竹笼正在叫卖鲜花;头着银饰、身穿红色苗衣的“点帕”(苗语为姑娘)和穿着黑衣、裹着黑头巾的“泡菜”(苗语为帅哥)喜笑着从我身边挤过;古城楼下还有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正在摆弄着各种姿式,在人们欣赏的眼光中把那幸福定格在瞬间。


我看时间不早了,抽身问在店门前打克的人:“请问沈从文墓地在什么地方?”


他们互相望了望,摇了摇头说:“我们不是本地人,没去过。你可到江边问问船老大。”


我只好下到河岸边问船老大,这位男子汉拿下头上的竹笠,指着沱江下游远处的青山,对我说:“沿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那里就到了。”


(网络供图)

这条路明显清冷多了,除本地人,很少有游客光顾。我走了大约三刻钟,经过月桥,走近大水车,前面又见到一座美丽的廊桥,却不见了青山。我问(坐在大石碾边)一位正在为身边背笼里宝宝喂粥的苗女,她伸展开绣花大衣袖,指着右侧说:“你绕过这大屋,后山就是。”


屋后山脚下,有一块红砂条石,上面写着“沈从文先生墓地”。因为无人,我只好沿着路标前“之”字形石阶向上走去。浓密的树林,荫蔽着山路和墓地,不易寻找。好在我坚持攀登,只见一位小伙子驮着三角架相机站在前面犹豫着。


“请问,沈从文墓地在哪?”


“我也是来找的。”


结伴而行,继续上山,只见半山腰有两个人影。


“请问,沈从文墓在哪里?”小伙子先喊起来。


“就在这里。”


沈从文先生没有墓冢,他已与青山融为一体了,只是在这山石前用小石块围了半圈,上面插了块尺把长的木牌,魏书“沈从文墓”,右手有块摘自一段先生生前书信的“后记”碑,墓前则立着一块天然五彩石,上面刻有先生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


此处是湖南省级文物保护区域,有省、县关于沈从文墓地介绍。附近还有黄永玉悼念从文表叔碑和凌宇先生词《沈从文张兆和墓地感怀》碑。那两位先上来的文化人,正在拓沈从文和黄永玉两人手迹碑。


我回身透过树隙,可看见山下的碾房、水车和月桥,还有“凤凰记忆”上撑船的人。草绿色的沱江在两岸青山中穿过,向东汇到一百七十里外的辰河,直抵洞庭。这里极像先生为我们讲《边城》故事里的茶峒。一位曾在此经历过青少年时期的生命体验,洞穿自己未来的人,把一个湘西乡土故事讲得水远山长,让人满腹惆怅,肝肠寸断。


虽然这里曾经是他追求人生梦想的起点,可是他一生无论到哪里,依然常常沉浸于那个小城过去留给他的记忆,于是,沈从文先生去世后,一半骨灰撒入沱江,一半则安葬在这里。此地叫杜田村,此山叫听涛山。


下山途中,我突然想到几句诗:


凤凰城里凤凰游,

人去楼空万事休。

画里《边城》谁想起?

眼前古镇惹人愁。

先生借问魂归处,

郊外杜田山里头。

半水半山拥赤子,

识人识我有清幽。


(作者供图)

下山时,天已黄昏,驮着绿色小旗杆的“泡菜”,沿街走来,不时敲打着小铜锣,提醒大家小心火烛。


暮蔼已从河街南岸升起,夕阳的余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对江奇峰山下的万寿宫和万名塔,也离开了江中还未归岸的游船,船家急忙点亮篷顶四角的红灯笼,一时,骨牌效应似的河街两岸,一家接着一家点亮了门面前的大红灯笼。当三层楼阁式的虹桥亮起来,把金碧辉煌泼洒到江中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凤凰亮灯啰!”


我打完牙祭,从南华山神凤文化景区门口走上虹桥。虹桥虽然是座廊桥,但它更像架设在沱江上的商业一条街。我是到北岸剧场去看夜场的“鼓韵苗里·梦幻沱江”大型演出的,九十分钟的演出能带你穿越时空,去欣赏湘西苗乡原生态的风情。


走出剧场,已是月明中天,华灯满街的时候。人人都说,凤凰最美丽的是夜景,你最好走到南华大桥上,去看凤凰全城的灯火。


我漫步在游人如织的河街,看那五彩灯火装饰的沱江两岸和江中色彩斑谰的倒影;看那云桥、雾桥、风桥、虹桥、雪桥、南华大桥上的灯光与两岸的灯光编织出的梦幻般锦带。


当我抬头看天时,就会看到天空中摇曵着的五彩镭射光束不断地在与天地明月争辉;当我看那江面水声灯影里挂着红灯笼的篷船时,就能感受到坐在船上的人儿那种温馨的浪漫情怀。这时,沱河两岸早已流光溢彩,热闹非凡,歌舞声震天价响。


当我走上南华大桥时,整个凤凰城的夜景扑面而来,连远山上的八角楼和近处灯杆上的小凤凰都闪闪发光。从西而来,绕城东去的沱江两岸灯火灿烂,浩淼无涯,连天接地,好像银河飘落在眼前。我极目望去,也能看到那熠熠生辉的听涛山。


(网络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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