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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记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4-14 发布于上海

作者:胡容尔

静静的沱江

走在河街富有年代感的青石板上,风吹开我的长发和丝巾,像吹开一朵花。它没有把我当成外人。我在风中绽放,饱满而轻盈,充满新鲜的活力。风是河风,也是山风,很是畅快。我穿着北方的服装。我在当地人注视我的目光中,也注视着装扮他们的民族服装:苗族,土家族,还有其他我没弄明白的民族。一边东看西看,一边这么想着:我走的路,是不是沈先生从前走过的老路呢?

这实在是个渺茫的疑问,明知沈先生是不会回答的。

沈先生的沱江,横贯凤凰的母亲河沱江,在静静地流淌着。它见多识广,仿佛什么都不能惊动它,桨声欸乃的乌篷船不能,点篙前行的竹筏不能,艄公清扬的山歌不能,水边浣洗的女子不能,异乡人惊艳的目光也不能。

现在的凤凰,已经不是沈先生笔下的凤凰了。它日新月异,被浓厚的商业氛围包围。它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和赏识,就像沈先生的作品一样。不知沈先生目睹眼前现状,是欢喜呢还是不欢喜。晚年的他,爱哭,话少。过了那么多苦日子,沈先生或许早就明白: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他无能为力的。世事不是非黑即白,或者非白即黑。对与错,是相对而言的。相对而言的对与错,让一些争辩变得毫无意义。但沱江还是那个沱江。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繁衍生息,沱江一直在固守着什么,坚持着什么。

打开身世悠长的凤凰古城,人就像是掉入古旧的画册。随便翻到哪一页,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有故事有说头的老画片。翠色的沱江,朱色的城墙,青色的石板路,古色的遐昌阁,木色的吊脚楼,在水一方的万名塔,纵横交错的回龙阁,繁华如锦的虹桥烟雨,四处林立的庙祠馆阁,逶迤绵延的南方长城……流动的,静止的,挺拔的,耸立的,起伏的……这就是湘西的风情韵致:妩媚而豪放,灵秀而诡秘,好像时光放映机放出的多彩多姿的影像。

不可否认,水土与人有着神秘莫测的关系。民国第一任民选内阁总理熊希龄、民族英雄郑国鸿、“湘西王”陈渠珍、文学大家沈从文、著名画家黄永玉……都汲取过凤凰母体的养分,是这片水土养育的骨肉血脉。

当然,我该表达我来访的诚意。我不想隐藏我到访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看望沈从文先生。写作者,大约没有多少人不想看看沈先生的故乡吧。它伫立在神秘的湘西,有那么一双神秘之手,设置了神秘的云山雾罩。尽管我来了以后,发现自己并不能看透多少,但至少可以获得一知半解,至少可以获得一点儿满足。

十月底,我所在的北方海滨城市,秋风萧瑟,海潮涌起,黄色的木叶飘飘荡荡,没着没落,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气息弥漫。人的身体似乎也开始遇冷收缩。凤凰却不,这里洋溢流动着美好的秋天,无动于衷的秋天,安逸舒展的秋天。

南华山和听涛山,将凤凰拥在怀中。林深木秀,泛着深沉的绿波,仿若绿汪汪的浩大江水。城里城外,都是绿水悠悠。凤凰就好比一条船,栖身在滋养护佑它的无穷水波之中。

沈先生在作品中,时常提到故乡的水和水边的生活。其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中提到:“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于我有较大的关系。”确实,这片清凌凌的水让人着迷。

沱江宛如不老女神,肌肤澄碧,水灵嫩滑,永远青枝绿叶一般少女的样子。想起《边城》里的翠翠,想起翠翠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明如水晶。这么多年了,她还在边城的水边等待她的心上人吗?英俊的傩送二老,竹雀一样会唱歌的傩送二老,走了那么久,总该回来了吧?

这同样是很渺茫的疑问,沈先生同样是不会回答的。

太阳圆满热烈。风日里的沱江,波光如银箔,闪闪发亮,从中可以看到天、地、水、船的样子。云彩在水中晃动,影影绰绰。还有吊脚楼的影子,全力扑在水里,一团团浓荫似的,勾出大致轮廓,却看不清彼此的界限和细节。船只静的多,动的少,受疫情影响,游人远不及往常多。对走水路的船来说,地上的道路是多余的。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从一个滩到另一个滩,它向天空和大地传递着特殊的腔调,将人与水与世界的情感打通,用自己的语言阐述得明明白白。间或有行人的倒影随着水波忽长忽短地摇荡,轻飘飘的,人像行走在天上,人也变成了云彩。

吊脚楼站立在沱江岸边,长脚伶仃,临风探水,张灯结彩。看起来古朴秀气,有烟火人间的温热喜庆。旅游业的兴盛,使得吊脚楼几乎成了客栈、餐馆、酒吧、咖啡厅……原来的居民所留不多。这种木质结构的建筑,与钢筋混凝土、砖石结构的建筑,截然不同。木头给人温情质朴之感,而钢筋水泥砖石则给人冰冷坚硬之感。吊脚楼顺应山水地势而建,半山半水,采撷天地山水之灵气;嵌入大自然中,与大自然祥和地融为一体。居吊脚楼中而闻窗外山涛水声,可谓殊胜妙乐。

沱江吊脚楼年代久远,木色斑驳,飞檐翘角,属于五柱四瓜、五柱六瓜或五柱八瓜的穿斗式木结构建筑。门窗和栏杆雕花精细,悬挑于水面之上,有空中楼阁的诗情画意。除正房和与正房相连的厢房建在实地上,其他皆悬空,靠木柱承重托举。为坚固计,在柱与柱之间,用瓜或枋穿连。建造时,顺坡面挖成两级台阶式屋基,上层立矮柱,下层立高柱。如此一来,房屋前半间的楼板就可与后半间的地面高度持平,既美观,又稳固。立在下层屋基处的木柱,就是支撑前半间房屋的吊脚,这样建成的楼房就是吊脚楼。

这种居所的好处,在于节材省地,冬暖夏凉。悬空处通风干燥,还可防虫兽。建筑是凝固的文化标本,以形表意。湘西人的智慧和情怀,让人服气。与岸边那些清秀的徽派房舍相比,古典的吊脚楼更显地域、生态和民族特色。可见中华文化是兼容并济的,并不需要一分高下,你有你的如意金箍棒,我有我的定海神针。

沱江转弯处,城东回龙阁,有一处颇为气派的建筑,牌坊式结构,考究而精美。匾额上的“夺翠楼”三个字,表明了它的身份——黄永玉先生的画室。黄先生工绘画、木刻、雕塑、文学等,在绘画方面成就尤甚。他绘制的生肖邮票之1980版猴票和设计的酒鬼酒、湘泉酒、内参酒、酒鬼洞藏酒的包装,是其艺术代表作,堪称湘西文化的代表性符号。

夺翠楼不对外开放,我在对面的岸边观望。隔岸观之,如雾里看花,只觉得它格外夺目,也夺了旁边吊脚楼的势头。“夺翠”,夺取满城江山翠色,真个是气魄十足,信心十足。黄先生性子里,有湘西人的强悍。

当地人说,“夺翠楼”一名与《边城》里翠翠的名字有关,想来极有可能。黄先生是沈先生的表侄,对沈从文极为尊敬,写了好几篇回忆文章。夺翠楼由黄先生亲自设计,仿造家乡的吊脚楼:木窗雕花,三层三叠,飞檐迭起如大鹏展翅飞升,亭台水榭俨然,古韵浓郁。

中午在沱江边的酒店落脚。风从沱江一路追赶而来,简直像个小跟班。酒店老板是湘西州餐饮行业协会会长,苗家女子。苗女的秀美、柔情和精明强干,从她的身上可以看出几分。都说女人如水,水乡养育出来的女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秋波荡漾,楚楚动人。

血粑鸭、柳薄黄牛、桐叶粑粑、腊肉香干、酸汤鱼、泡菜、米豆腐、社饭……都是独具凤凰特色的佳肴美馔。但我心里始终惦记着蒙了面纱的夺翠楼。苗女老板说黄先生年初还回来过呢,开着一辆红色跑车,人可精神了,不见老。黄先生喜欢年轻人喜欢的东西,玩乐器玩摩托,也喜欢小动物,养猫养狗养猴子,是个老顽童,活得挺带劲。

与少小离家的表叔沈从文相比,自称“手艺人”的黄先生在凤凰留下更多印记。南华桥两边护栏上的石刻,是黄先生设计的凤凰祥云图案;虹桥的名字和虹桥上的那副对联“今宵皓月,谁在回龙潭上,华灯楼船,彩影荡漾,弦歌映山山映水;照眼春阳,廊桥正午十分,醉客雅旅,游侠高僧,靓景如梦梦如诗”,是黄先生题写的;横跨沱江的“风”“雪”“雨”“雾”四座桥,也是黄先生捐建的;还有万名塔,是黄先生倡议修建的。

万名塔位于沱江沙湾,迎水而立,玲珑古雅,是在字纸炉塔的原址上建成的。传说万名塔是凤凰的风水塔,取名“万名塔”,意为万人捐建。一方风水,当然与一方众生相关。建于嘉庆年间的字纸炉塔,如椽大笔一般,与笔架城(乾隆年间扩建后的古城,形似笔架而得名)相对应,以前常年有人在此焚烧字纸,祈愿凤凰人文荟萃,后被毁。新塔为七级六方形,每层六个翘角,悬挂铜铃。塔面以彩绘、浮雕装饰。六面均有半月拱形门窗,底层各门皆有对联配衬。宝塔庄

严挺拔,稳稳当当,笔直冲天。

沈先生在《边城》中也写了一座塔,名曰:白塔。翠翠、爷爷和黄狗,居于溪边的白塔之下。白塔,也与茶峒风水有关。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爷爷走了,白塔也坍圮了。“为了这塔成就并不是给谁一个人的好处,应尽每一个人来积德造福,尽每个人皆有捐钱的机会,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个两头有节的大竹筒,中部锯了一口,尽过渡人自由把钱投进去”,众人捐钱重新修好了白塔,也就心安了。

塔在堪舆学中也是一种镇物,用来镇水,镇山,辟邪。所谓“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都是为了求个吉祥如意和平安顺遂吧。

饭毕,我在古城北门外的跳岩上打了个来回。沱江上的十五个岩墩,逐一被我征服了两遍。俯下身去,用手掬起沱江水,那清澈清凉的河水,麻酥酥的,温柔缠绵地经过我的手心手指,带走我的一部分体温,然后疾速坠落,连成一串整齐透明的水晶珠帘,星辰似的重新回归河流苍穹,盛开一闪一闪的碧绿花朵。

四周的一切都欣欣然的样貌,反倒让人无端忧伤。“美丽总是愁人的”,这是沈先生的说法。

世间只有一个写了《边城》《长河》《湘行散记》《从文自传》的沈从文。沈从文到底是沱江的沈从文。他这样自我评述:“我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不习惯城市生活,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虽然也写都市生活,写城市各阶层人,但对我自己的作品,我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因此我被称为乡土作家。”

沱江更像是一条时光隧道,许多人从这里出发,许多人又返回这里。

在武溪镇汇入沅江的沱江,接纳了沈先生一半的骨灰。沈先生与他深爱的沱江、沅水合为一体,从此不再分割。沈先生不再讲话,沱江也什么都不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沱江汤汤,流淌的岂止是河水,分明还有历史、年轮、文化、艺术、思想和情感啊。

看望沈先生

我来凤凰,因为有沈先生在。

与沈先生明亮的星光相比,我就是一粒微尘,但这并不足以使我自卑。万类霜天竞自由。让人仰望的参天大树固然好,不起眼的小草也有低处的快活。再说,没准我是一棵芳草呢。

我这么看待我与他之间的差距,沈先生大约是不会泼冷水的,毕竟他是那么宽容和气的老头儿。

我想把《听闻远方有你》中的一句歌词唱给沈先生听: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算不算相逢呢?我觉得算吧。在凤凰走来走去,我觉得沈先生就在我身旁,比书本里的他离我近。我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最想说的一句话,还是最寻常的那句问候语:“您好,沈先生。”

谁说生命的结束就是彻底消失呢?身体寂静,离一切相,是为寂灭。肉体的终止,是另一种开始。寂灭不灭,就是涅槃。死亡往往会让一个人站得更高,比如沈先生。

沈先生的墓地,在沱江之畔的听涛山麓,得沿着江边走去。沱江岸边是步行街,没给车辆准备通行的余地。用双脚叩击道路,步步顺畅,像在古意的青石板上盖下我独有的印章。顺路正好见闻沈先生牵挂的水边日子,水边人物,水边声音,水边气味。蹲在河边浣衣洗菜淘米的妇人们说说笑笑,穿着刺绣滚边的各色衣裤;在摊位前出售银器、绣花包包、牛角梳、项链等杂品的老阿婆,一身黑衣,包着黑头巾,干着活计;头戴银饰,身着艳丽服装的苗族女孩儿,长眉秀目,白脸白手,站在店铺门口,安静地看着人来人往;挑着担子走路生风,售卖大条腊肉的苗族汉子,肤色黝黑,身材魁梧;摇橹的船夫,驾着新油过的小船,载着柴米杂货,一声长

啸离开码头,长长的啸声汇入橹桨撞击水流的声音,交织着鱼跃的声响,犹如满江浮荡着有魔力的笙歌,好听,原始,迷人。

沈先生在《凤凰》中描述故乡的风土人情,呈现几种女性和男性的人物图谱。“地方既在边区苗乡,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影响到一切人,形成一种绝大力量。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狐、虎、蛇、龟,无物不怪。神或怪在传说中美丑善恶不一,无不赋以人性。”这是受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交融的影响,有鲜明的地方个性,不能简单地以迷信对待之。

旧时凤凰,在女子方面,因年龄、社会地位和其他差别,出过三种人:穷而年老的蛊婆,三十岁左右的女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的落洞女子——“苗子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放蛊是将毒蛊,多为蚂蚁、蜈蚣、长蛇,放入果物中。中蛊的多是小孩子,如蛊婆不收蛊,必腹胀人瘦而死。蛊婆放蛊出于被蛊所逼,到一定时日必放一次。放一小孩子可抵一年,放一树木(因蚁穴枯死)只抵两月。“这种妇人与其说是罪人,不如说是疯婆子。”致疯的原因是穷

苦而寂寞。与令人憎恶的蛊婆相比,执行巫术的女巫,是大家承认的神的代理人,受人欢迎,生意很好,可以发财。这种女人懂点儿医术,能治小儿夜惊、膈食之类。实则是因生活困苦,将希望与梦想寄放在法术上,以此得到安慰。至于落洞女子,甚为可怜,都是些知书识字、情感丰富的未婚女子,因在现实中爱情无处可托,自以为被洞神所爱,沉迷于美丽的幻想之中,最后慢慢死去。死时觉得是洞神派人来接她,或是洞神亲自来接,“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三者都源于人神错综,一种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说到底,都是悲剧性的人物。

而在男子方面,则表现为游侠者精神,凤凰人田三怒就是代表人物。他从小为侠义思想所驱使,为人谦和仗义,尊重长辈、教书先生和普通女性,接济孤寡,二十岁时便已被称为“龙头大哥”,扬名川黔湘鄂各边区。四十岁后,厌倦纷争,渐渐淡出江湖,在家养马种花,过着平常人的日子。一天下午,他出城下河去洗马,被仇家暗算,“知道自己不济事了,在自己太阳穴上打了一枪”,终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

我认真端详着当地人的面孔,想从中找寻出从前的蛛丝马迹。当然是徒劳的。历史环境不同了,时代发展了,上述三种女性大约已经绝迹了吧?但男性“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地域精神的印记入骨入血,是难以磨灭的。

“买花吗?你看,很好看的花哦。”旁边有一老妇人,手里提着竹篮在卖鲜花。其实是编好的小花环,花朵的名称我叫不全,有采自山间的野菊花,红黄紫三色斑斓。我正为仓促之间找不到祭祀物品空手去看沈先生不妥而烦恼,这真解了燃眉之急。赶紧买了两个,套在臂弯。

穿过吟凤门,没多久就到了听涛山下。“沈从文先生墓地”几个字嵌在长方形的凹石间,已被风雨掠走一些颜色,一些藤蔓垂曳下来。拾86级台阶(86代表沈从文一生走过的岁月)而上,沈先生的墓地被鹅卵石平铺的地面和鹅卵石砌成的矮墙簇拥着。与其他人的方正碑石不同,沈先生的墓碑是一块不规则的天然五彩石,很像一大朵野生灵芝,布着斑斑点点的青苔,绿茵茵的草丛环绕碑石一圈。墓碑正面镌刻着四行古拙的行书“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落款:沈从文。

这是沈先生的话,出自《抽象的抒情》。沈先生次子沈虎雏在《团聚》中曾提及,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被重新发现,他也才开始观察父亲生命的燃烧方式,痛感认识父亲太晚了。“没有人完全理解他。”其家中沈先生的遗像下,写的也是这两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沈先生对生命对人性对文学艺术的哲学思考,也是世人研究沈先生的路标指向。

墓碑的背面铭文为两行隽秀的行书: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落款:充和敬挽。这是沈先生的妻妹张充和先生撰写并手书的挽联,镌刻者为沈先生的侄女婿、中央美术学院雕塑家刘焕章教授。句尾四字连起来,就是“从文让人”,正是对沈先生宽厚谦逊人格的总结。

不远处,竖立着一块长方形石碑,是黄永玉先生的草书题词: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黄先生是懂沈先生的。这该是沈先生喜欢的话语,豪气干云。沈先生以为,本地光荣是过去无数男子勇敢流血搏来的。他的祖父、父亲、弟弟都是军人,他原本也是名士兵,后来弃武从文。从文后,用热血构建了文学湘西,故乡的水与岸系紧他的一生,最后荣归故里。这是最好的归宿。

1992年5月10日,沈先生一半的骨灰安放于此。2007年5月20日,夫人张兆和骨灰合葬于此。

“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沈先生如愿以偿,和他的三三永远牵着手,徜徉在青山绿水间。

山上的篁竹依然倾力地鲜绿着,繁茂着,枝叶密且厚。墓地幽静而干净,偶有鸟雀扑闪着翅膀鸣叫而过。在草丛和碑石之间,我小心翼翼地献上两个花环,鞠了三个躬。墓前有一些未燃尽的香杆、风干的野花、盒子、酒瓶等。

人一落地,便是向死而生。沈从文做了一辈子的沈从文,从一个时代到下一个时代。从沈家到沈墓,那么近,不过几里路,却又那么远,沈先生走了86年。

沈先生十五岁前的时光,都是在故居度过的。祖父沈宏富,二十六岁就做了贵州提督。正是他留下的这份光荣与产业,使得沈家在本地占据优越地位。他本无子嗣,便把弟弟的二儿子过继过来,就是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祖母一心盼望家中再出一位将军,便教他父亲习武读书。沈宗嗣顺理成章当了兵。天津大沽口失守、八国联军入侵时,沈宗嗣正是自尽殉职的罗提督的裨将。那次战争毁去沈家大半家业。沈父回到凤凰,后前往长沙竞选议员失败,心中不平就去了北京。因组织“铁血团”刺杀袁世凯的计划泄露逃往关外,隐姓埋名多年。袁世凯死后,沈父

才敢跟家中通信,那时沈家已经破产。沈从文的哥哥沈云麓千里迢迢去到关外,终于在赤峰找到父亲。沈宗嗣回来后在湘西军队做了军医,没能成为将军。但他没有放弃播种理想,把父亲从前的荣光不断输入儿子的脑海。

他的母亲黄素英,出身书香门第。外祖父黄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贡生,是当时当地唯一的读书人。母亲从小认字读书,懂医方,会照相。由于丈夫长年在外,“瘦小、机警、富于胆气与常识”的沈母担负起子女的教育。母亲教他认字,教他认识药名,教他决断——做男子极不可少的决断。沈从文的舅舅黄镜铭是个有头脑的新人物,凤凰的第一个照相馆、第一个邮政局都是他创办的。沈从文的姨父熊燕龄是熊希龄的弟弟,在本地极有威望。

他的弟弟沈荃,自小就生得气派宏大,英俊结实,二十二岁便做了步兵上校,在抗日战争中战功卓著。抗战胜利后在南京国防部工作,中将。1949年11月,沈荃跟随“湘西王”陈渠珍和平起义,宣布凤凰和平解放。1951年,沈荃在“镇反”运动中被处决,时年45岁。黄永玉在《这些忧郁的碎屑——回忆沈从文表叔》中提到沈荃,“高高的个子,穿呢子军装,挂着刀带,漂亮极了……没料到巴鲁表叔也回到凤凰。他真的像在南京说过的不打内战,解甲归田了!……听说一九五○年以后,他被集中起来,和其他一些人解到辰奚受训,不久就在辰奚河滩上被枪毙了……在河滩上他自己铺上灰军毯,说了一句:'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指

了指自己脑门,'打这里罢!’”1983年,沈荃得到平反。

人有再大能耐,大不过时代。沈先生默默承受着手足悲怆的遭遇,以及他本人在社会变革中陷入孤立境地痛苦挣扎的巨大重量,倒下又站起来。二十世纪中叶,他被迫离开文艺界转入历史文物研究领域,用心而勤奋。他编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填补了中国文物研究史上的一项空白。

拐入中营街小巷,经过两旁卖各种土特产的商铺,就到了沈从文故居。这是一座四合院,木瓦结构,占地六百平方米。前后两进,有正房、厢房、前室十余间。马头墙造型精巧,以鳌头装饰,很有气势。棕红色的木质门窗,镂空雕花,精美精细。虽不十分阔气,但依稀可见从前的沈家家底厚实。老宅经历了一百五十多年的风雨,木漆剥落,木色驳杂,古旧苍老,俨然有学识的老者,全身散发一种有积淀有内涵的沧桑韵味。

正屋中间,摆放着沈先生的半身汉白玉雕像,神情平静温和,波澜不惊。上方是一幅他的速写画像,精到传神。画像两边挂着张充和先生的两幅书法,右为草书,左为行草,笔墨流畅,柔中带刚,线条飘逸。长方形的书桌和椅子,摆放在沈先生从前的书房里,已经磨损,留着岁月的伤痕。这都是他曾经用过的,据说是从北京运来的。它们陪着沈先生走了那么久的路,不管顺境逆境,多么忠诚,多么贴心。很多时候,物比人更可靠,更值得信赖。我轻轻抚摸了一下,总觉得上面有他留下的什么东西,指印、墨汁、书卷气,抑或别的,谁知道呢。

沈先生夫妇的合照,我注视良久。沈先生戴着圆框眼镜,一派文雅风度。沈夫人明眸善睐,好似秀云出岫。一对璧人,佳偶天成。那时,他们多么年轻。沈先生在小船上给妻子写信: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

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

沈先生的情书,有百步穿杨的本领。这么滚烫绵软的情话,哪个女子招架得住?几个回合下来,就把石头都吹柔软了,铁树都吹开花了,骨头都吹散架了。这个湘西的“乡下人”,就这么喝上了合肥名媛的甜酒。院中天井用红色方石铺就,还有一口盛满水的水缸,缸底沉着一层亮晶晶的钱币,黄的,白的——许多人会往景区的泉水、水池、水缸投币祈福。我不会这样做,但也不会反对别人这样做。得让别人安心,开心——或许沈先生也是这样想的。

有绿色植物从屋顶的黛瓦间直起身来,摇晃着叶片,长势起劲。野生植物总是这样,不认生,善于为自己争得生存空间。恰好与门口茂盛的绿色盆栽,形成上下呼应之势,为这座老宅增添不少生机。

从沈先生故居出来,走在前面的世乐兄为我购了三本书:《边城》《从文自传》《从文家书》。友情是无须掂量分量的美好东西,随手一拎便让人踏实和温暖。我欣然接受。每本书的扉页都盖着三个印章,两红一蓝。红色印章分别是方形的“凤凰古城”和椭圆形的“中国凤凰古城从文故居26号购书纪念”,蓝色印章是“凤凰文学”,都是事先盖好的,面目统一,似乎成了格式化的东西,商业运作的模式。这种文学艺术的传播方式,也没什么不好,也许正需要,互利双赢。众多仰慕沈先生的人们,从远方来,又回到远方去。说不定,沈先生的某一篇文章,会成为一颗被风吹拂的文学种子,在某个年轻的购书人心中落下,萌芽,生长,最后长成参

天大树,像沈先生那样。

沈先生离开故乡后,我猜,他大概再也没住过这么体面的房子吧。巴金先生在《怀念从文》中讲到,恢复自由后去北京开会时,他到过沈家两次。第一次,沈从文不在家,他只见到张兆和,屋子里连张写字桌也没有,只放得下一张小茶桌,夫妻二人轮流使用。第二次,沈从文已经搬家,但房间还是很小,四壁图书。压在他们身上的包袱虽已甩掉,但接踵而来的是老和病。再后来听说沈从文又搬了家,换了宽敞的住处,不用下楼,可以让人搀扶着在屋子里散步,也曾替他高兴过一阵子。

在沈先生故居,我恰巧看到三人围坐在茶几旁喝茶的合影,看来正是巴老文中提到的第二次探望。巴老坐在中间的黄色沙发上,面对镜头。沈先生夫妇分坐在茶几两边,没看镜头,拍下的是侧脸。三人面前各放一个白色茶杯。下面标注着一行小字:1985年,巴金从上海到北京看望沈从文夫妇。这真是宝贵的留影。沈先生最后在那宽敞住处度过的日子,不超过三年。

常去看望沈先生的林斤澜曾说,临近生命终点的先生,常常一个人木然地看着电视,一坐就是大半天,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次,他突然对汪曾祺、林斤澜说了一句话:“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沈夫人张兆和曾经跟巴金先生说起逝世后的沈先生:“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听涛山下的沈先生,沱江里的沈先生,故居里的沈先生,在很多读者心中,犹生,犹在。他站在比我们都高的高处,安静地看着我们,看着人间,看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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