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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账本

 郑捕头 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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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11月份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爸都要回河北老家一趟,忙活一个星期左右再返回北京。今天一早又是这样,坐7点多的火车回了家。

从我记事起,每年天气转冷的时候,爸都趴在家里的小桌上往本子上写东西。本子又厚又多,足有大几十本。稍微长大些我才知道,那是国家搞的农业调查,村里每户一个账本,需要往里填入一家人一年以来的收支情况。

这个活儿要几个村干部来分,爸是大队会计,当然也要领一些账本回来,集中一个时间段填好算好。

这个活儿,爸已经干了3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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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家点的还是煤油灯,豆大的火焰之上摇摆着烟线,爸那几天就是在这样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填表。那时没有计算器,算盘被他熟练的左手扒拉得啪啦啪啦直响。后来开始用得起蜡烛,再后来就是明亮的电灯了。

干这活儿也不白干,最早上面会发两条毛巾一把水壶,城里干部过来取账还会请几位一起吃顿好饭。再过些年就开始象征性给点儿钱,随着钱越来越毛,后来就多给一些,成百,而后上千。

后来爸不再在村里任职,但由于头脑灵光算账快又有多年经验,这个活儿一直没有丢。不管是开饭馆、做小生意、进城打工,每到11月份这个时候都还领账本走,工作做好后再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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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秋天,爸得了一场病。疾病影响了他的思维、记忆和表达,起码在最开始病发时症状比较明显。

他曾是他们那个年代绝少的高中生,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在大队任职与此直接相关。从小我就知道爸认识字多,口头算账又快又准,并以他为傲。他的珠算特别厉害,开饭店时扒拉几下就把饭钱算了出来。在村里人看来,我爸是以“文化人”著称的。

可是得了这个病,他很多字都不认识了,有些事也记不起来。有一天他去信用社取钱,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失望而气愤,他竟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了。那是他会计工作中写了几百几千遍的三个字啊。

生病之前的他爱说爱笑,爱开玩笑也会开玩笑,由于开过饭馆,也是个场面上的人。但生病之后他的话开始减少,别人跟他聊天他有时答非所问,有些时候我估计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别人说什么,只能哈哈哈地大笑以掩饰尴尬。

一个人变了性格和习惯,家里人都很难受。在北京及时治疗,修养,爸的身体和思维慢慢在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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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爸和妈一直在北京。爸开始有意找来一些报纸从头开始认字,不但用眼睛认,还拿笔随时写。我看过最初的笔迹,已经完全不像我上大学时他给我写的信上面的字,没有娴熟的连笔,仿佛又回到小学初中的样子,一笔一划的。能看出有些字明显是用极慢的速度照着报纸“画”出来的,有的字还缺撇少捺。

但他一直在练。随着身体机能的恢复,他认识的字加速度地增多,字体也慢慢回到它们本该有的样子,爸年轻时候写成的样子。记忆力和表达能力也跟了上来,几年过去外人已经完全看不出他和过去有什么变化,只有我们这些家里人能体察到细微的区别。

爸的自信也开始恢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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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之后那一两年,村里的农业调查账目他没有再管。身体好起来之后,他开始想着参与这件事。

起初我不同意。现在的你能不能把账目弄好?如果弄不好人家还得帮你办,人家不好说什么,但显得很不合适。另外咱们现在也不缺这点儿钱,天气这么冷你回家还要自己生火做饭,不值当的。

爸坚决要回去。他说自己不怕冷,不怕累,而且这些活儿也不复杂,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完全能干,顺便也挣个零花钱。

我和我弟一商量,同意了。

这个活儿对爸来说不只是挣点钱那么简单,更是个人价值的一种体现。生病之后家里人都看得到他的变化,处处都体谅他,迁就他,这对病人来说当然是一种照顾,但从另一个方面讲也代表他的意见和地位已经不像以往那么重要。

我和弟都已经成家立业,爸应该能感觉出这种态度的变化。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一个集体中逐渐变得不再重要,他总要表现出一些什么,让大家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重操旧业整理那些账目,在他眼中开始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做好这件事,就可以证明他还能凭借自己的头脑完成一项较为复杂的工作,而且还能凭一己之力挣到一笔钱。这件事该是有多么大的价值啊。

从那年起,他又重新参与到年度账目整理的工作当中,直到现在,从未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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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跟身在河北老家的我爸打电话,我问这个活儿他到底干了多少年了。

“1984年开始的,你算算多少年了吧,哈哈!”电话那头的父亲言语中带着骄傲,就像年轻了好多岁似的。

题图为朱自清《背影》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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