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美国的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她语言的“朴素之美”却似乎很难引发大众的共情。书评人唐山在本文中深度解析了她的成长经历,并称格丽克的诗歌拥有“促人思考”的别样魅力。 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 不是作为暗刃,而是作为哈德斯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地说起。 提起露易丝·格丽克,人们常想到这首《新生》(节选)。对现代人来说,春天必须是好事,无论怎么写,都算“口水诗”——大方向(赞美春光)已定,只能比拼一下造句技巧——把自己心中似是而非的那点小感受,说得像回事,就算满分。可露易丝·格丽克却提起了“哈德斯的信使”——哈德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冥王,他派信使来,无非是通知你:离死亡又近了一年。咏叹“新生”,竟是在庆祝“将死”,则前面铺垫的船票、苹果花、童年、母亲、各色旗帜……等意象,以及“笑声,没有缘由,只是因为这世界美丽”这样的金句,瞬间崩裂。曾几何时,我们把生活的意义寄托在那些名词与金句上,用它们代表幸福,可露易丝·格丽克却揭了底牌——它们只是“哈德斯的信使”?由此,才发现“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地说起”中,藏着巨大的温存。在英美诗界,露易丝·格丽克是一个常被提起的名字,但她的作品较少译成中文,于是,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便成了“冷门”。在诺奖历史上,平均每3年便会垂青一次诗人,毫无疑问,露易丝·格丽克是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只是在汉语世界中,她显得太另类,也太阴冷。1943年4月,露易丝·格丽克出生于纽约,童年在长岛度过。露易丝·格丽克的祖父母是来自匈牙利的犹太人,父亲曾想成为作家,因不能长期不带目的工作,且忍受不了外行羞辱,最终选择了经商,是X-ACTO刀具(已成国际知名的木工刀具品牌)的发明者。露易丝·格丽克的母亲拥有大学毕业文凭,在当时很罕见。表面看,露易丝·格丽克生活在一个“有文化”、“充满幸福感”的中产家庭中,她“四岁,或五六岁的时候”便开始读诗。多年后,露易丝·格丽克在《诗人之教育》中写道:“我母亲是那种家务总管式的道德领袖、政策制定者。”“对我母亲来说,说话是社交中可以接受的那种唠叨形式,其功能是用持续不断、令人安慰的声音填满房间。对我父亲来说,是表演和掩饰。我的反应则是沉默,阴郁的沉默,因为我一直渴望得到满怀敬意的关注。”露易丝·格丽克有一个姐姐,她出生后,发现世界的每个细节都被规定好了,处处充满规则,且每个规则均自带合理解释——除了遵守,别无选择。露易丝·格丽克希望自己成为家庭的中心,但不论怎样努力,换来的只有挫折。露易丝·格丽克的父亲一遍遍给她讲圣女贞德的故事,每次都绕过结局,直到成年后,她才知道,贞德的下场不可描述,可“我姐姐和我被抚养长大,如果不是为了拯救法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实现和渴望取得令人荣耀的成就”。父亲试图将露易丝·格丽克塑造成现代版贞德——拥有伟大理想,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有能力,以及“健康”的性格。父亲就是这么成功的,但对露易丝·格丽克来说,这却意味着无边无尽的挫折感。母亲永远在夸奖露易丝·格丽克,好骗她去做她不愿做的事。在母亲的压力下,露易丝·格丽克找到了抵抗策略——厌食症。通过拒绝吃饭,那些“必须如此”终于失去了效力,她获得了反抗的快感。16岁时,露易丝·格丽克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控制不了厌食症的后果,“我内心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想死”。17岁时,在露易丝·格丽克的建议下,母亲为她找了一位心理医生。在此后长达7年的治疗中,她写道:“我会对我的医生说些老套的责备的话:他把我治得太好了,太完整了,我将再也不能写作。最后,他使我沉默下来,他告诉我,这个世界(足够坏),足以将让我感到难过。”通过治疗,露易丝·格丽克学会了精神分析法,并因此获得了思考问题的全新视角。她意识到:在父母与自己间,存在着“代际剥削”——父母以为在传达爱,但这些爱却是伪币,无非是他们自以为成功后,将外部法则内化到心中,将它视为“正确之道”,是给孩子的“精神财富”。为什么成人坚信自己是对的?为什么他们会沦为外部压力的传导器?“精神财富”背后的逻辑,真的正确吗?18岁时,露易丝·格丽克没选择上大学,而是报名参加了哥伦毕业大学女诗人亚当斯的诗歌培训班,2年后,又转去跟随著名美国诗人库尼兹学诗,坚持了许多年。1968年,露易丝·格丽克的第一本诗集《头生子》出版,被认为是“罗伯特·洛威尔和西尔维娅·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罗伯特·洛威尔和西尔维娅·普拉斯是美国自白派的两巨擘,西尔维娅·普拉斯被视为英语诗歌史上最有才华的女诗人,她留下了“在我的拇指上镌刻自己”“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我的岁月委身于阴影”等惊世骇俗的名句后,不到31岁便自杀了。露易丝·格丽克对第一本诗集似乎也不满意,但从她后来的创作中,不难找到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痕迹,比如她也写了很多关于死亡的诗:和西尔维娅·普拉斯很相似,露易丝·格丽克在谈到死时,并不是为了提醒人们珍惜当下,仅仅是描述事实——死亡是客观存在的,不论说还是不说,它一直在场,它一直在改变着我们。当宇宙因星星碰撞而发出光时,太多人却坐在孤岛中,想当然地说:这些光是为了照亮我们。与西尔维娅·普拉斯一样,露易丝·格丽克也在试图唤醒人们。人类戏剧已荒诞到,所有贪官都在背诵康德的“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爱拼才会赢》之类的曲调只在歌厅中才响起,所以露易丝·格丽克似乎有点残酷,她写道:每个恐惧爱的人都恐惧死亡。现代世界之所以将死亡隐藏起来,恰恰意味着自我的退场,以及爱的消逝。正是沿着对死的无情展示,给露易丝·格丽克的诗带来浓烈的阴冷、玄妙的意境,在诗句中,她像谈家常那样经常提到死亡,正因死亡,让所谓的爱变得虚伪。表面看,它似乎是爱情诗,但只要和露易丝·格丽克的其他诗对读,就会发现,她根本不相信传说之爱。爱情作为“妈妈的配方”,除了自毁和杀人,只提供了一个幻像,全部热情、浪漫,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个谎言。如果“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我倾心的几个人之一”,那么,究竟爱是独一无二的,还是我是独一无二的? 露易丝·格丽克不相信传说之爱,甚至不相信曾经,不相信童年。在诗中,她反复写到狗,反衬传说中的母爱、家庭之爱的虚伪。父母急于把“和狗住在一起”黑化成“受苦”,因为他们无法接受,对孩子来说,狗竟然更亲切。让人惊讶的是,露易丝·格丽克甚至对灵魂、拯救也有怀疑。正如《纽约时报》对露易丝·格丽克的评价:“格丽克的诗歌是梦幻的、阴冷的、谜一般的;是静默的、极简的。诗歌中常常使用‘阴暗’‘池塘’‘灵魂’‘身体’‘大地’等词语。语气精致的变换犹如海鸟拍动翅膀飞翔数百英里那样产生的效果。她的诗歌更多依赖的是氛围和暗示:她不是场景描写大师,但却是场景设置大师;这些场景往往是阴暗的。”正如《纽约时报》对露易丝·格丽克的评价:“格丽克的诗歌是梦幻的、阴冷的、谜一般的;是静默的、极简的。诗歌中常常使用‘阴暗’‘池塘’‘灵魂’‘身体’‘大地’等词语。语气精致的变换犹如海鸟拍动翅膀飞翔数百英里那样产生的效果。她的诗歌更多依赖的是氛围和暗示:她不是场景描写大师,但却是场景设置大师;这些场景往往是阴暗的。”(转引自《露易丝·格丽克:生命的短暂与永恒》,作者:刘文,《名作欣赏》杂志,2016年11月,第38页—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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