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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记|三

 顺其自然h 2020-10-11

 求学记 

作者:黄维若

(五)

本科四年后,我直接到恩师跟前读硕士,这时就收拢到戏曲史专业了。面比原来窄,但艰深得多。

这一时期,先生有时带我到他朋友处走动。我心里清楚,他要我增长见识,同时是在带我入行。他朋友分两类,一类是当时有名的学者或戏剧人,如冯其庸、黄宗江、吴祖光等等。另一类,是他解放前当公子哥儿时,一起玩的旧交。我有幸从他们那里,窥见到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

有一次,先生带我到他故交那里去。在一处老旧胡同中,进了一家门楼儿,里边成了大杂院,到处是藕煤炉子什么的。密密实实住了好些引车卖浆之流。曲曲折折走到最后边,再进一处小门,里边清静了。很小的院子,坐北朝南三间正房,干干净净的。先生告诉我,他这朋友是个旗人贵族的后代,原来整座院子都是他家的。后来政府改造,都收归了房管所,只留下最后边这一溜,是他朋友的自留房。

走进那屋子里,气象不一样。墙上挂着古画,橱子里好多线装书。屋里坐了好几个人。主人正吹一管长笛,又一人手执拍板。再一女伶,面相清丽。我记得她名字叫蔡瑶铣,是当时北方昆曲剧院的头牌青衣,俞振飞的弟子。她正在唱昆曲。而曲文正是在座那些人新撰——即所谓自度曲。婉转迂回的唱曲声,伴着笛板,在衬映着古书古画的堂屋里悠扬,真好听! 

曲罢,众人评说,曲文如何好如何有不妥处等等。再完了,他们话题渐变,不知为何谈起扇面来——这是绘画中的小品。有人拿出自己所画扇面,主人又拿出他珍藏的清朝扇面作比较。当时八十年代中期,整个社会躁动不安。而安静的小院深处,竟然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令时光静止,永远停留在清朝或民国年间,在社会留给他们的最后一片空间里,他们仍然悠游在自己的贵族文化当中。这些事已逝去近四十年,见过的那些前辈,早已作古。回忆起他们来,如烟如梦,令人怀念。

研究生阶段有实地考察课,就是走出学校,到实践中去。因为山西是戏曲最兴盛的地方之一,于是我便到那里进行调查。到那里后,发现这地方有许多古代戏台。我大感兴趣。回来后,我向先生汇报。先生也极感兴趣,他建议,我的硕士论文,或者可以向这方面考虑,深入考察这事。

为此,我开始作这方面的准备。找来一些古建筑学的书看,又到外校旁听古建筑学的有关课程,也曾请教过梁思成先生的弟子郭黛姮教授——其谦诚严谨的学术态度,令我敬服不已——之后便下去了。

这一趟走了四个月之久,遍及北方七八个省,极其艰苦。越是偏僻落后的地方,越是无人去的地方,保留古代建筑就越多越完整。我在五台山很偏僻的地带,见到过唐代寺庙佛光寺。中国许多寺庙,当地都会说它建于很久远的年代。比如我老家乡下榔梨镇的陶公庙,介绍起来,会说它建于南北朝时的梁朝。这样的说法也没错。但是中国古建筑专业,对判定一座古建的年代,有自己的标准。砖木建筑百余年左右就得大修。再久一点,就得重修。还有就是战争或天灾毁掉,其后太平时节又重建。古建筑学的规矩是,大修也好,重修也好,只要梁架保持原样,就算原建。改动,就不是了。陶公庙现存建筑是清未甚至民国初年的。

中国古代地面上的石构建筑,现存最早实物有汉代的阙。河南少室山有一两座,四川也有几座。我见过其中的一座,那种好,是说不出来的。它们都是墓阙,体量不大,但气势却很大,且古意苍然,拙朴中另有讲究。令人对其建筑匠人肃然起敬。而真正城市建筑中的阙,当无比宏大壮丽。所以古代一般将“宫阙”两字连称。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实物了。

至于地面上的砖木建筑,从前存在最早的实物为宋、辽时代的。比如河北蓟县的独乐寺,河北正定隆兴寺摩尼殿、山西大同华严寺、太原晋祠圣母殿等等,都是中国古建筑中的经典之作。有没有更早的砖木结构建筑?日本奈良保存有相当于中国唐代时的建筑,而且是从中国学过去的。中国自己却没有,真令人惭愧。当年梁思成和林徽音他们,费尽心思,想寻找唐代原建的建筑,但好几年都渺茫难求。后来无意中于敦煌唐代壁画《五台山图》中,发现画有一处“大佛光寺”。于是按图中方位,到五台山寻找,果然找到了佛光寺。这寺的大殿就没动过。尽管柱础都沉入地下几寸,却是唐大中十一年原建。那一年,我千辛万苦到了那里,见过那神殿,真是好,任何工程技术和细节都好,佛像雕塑妙极。殿不太大,但气势宏大。这是中国建筑史上最宝贵的实物。后来人们还发现另一处唐代建筑,为南禅寺,也在五台山很偏远的地方。不算古代砖塔的话,全国所存唐代原建的砖木结构建筑,就这两处了。

古戏台也是如此。它们往往是道教或杂神庙宇的附属建筑。现存最早的完整戏台是元代的。也发现过金代戏台,但断代可靠性存疑。完整而好的古老戏台,决不会在平阳大路上。我行程超万里,什么偏僻的地方都去了,好些地方靠两条腿走的。由此做了十几万字的笔记,拍了数千幅照片,实地考察了数百座古代戏台。以此为基础,完成了我的硕士论文《宋元明三代中国北方庙宇舞台的沿革》。这是国内第一次出现在此领域的系统性长篇论文。

但我真正最大的收获,却是在古戏台之外。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还真是说得对。古代好些有名文人,都有游历之行,名山大川,边走边吟诗作文,还交朋友什么的。我的考察都在穷乡僻壤,算是苦游。但我由此领略到古代文化的美妙精深,是读书读不出来的。

有一次在太行山深处,有一娘娘庙。大殿外竖的重修此庙碑,落款竟然是大顺元年。大顺是李自成建的王朝,在北京城里搞了几十天,然后就一败涂地。山外边交通发达的地方,要是有此落款,清朝官府肯定不允许。但此山野之间,好像没人管这事。那庙正殿中间神坛上,塑有娘娘神像及女侍等等。妙相庄严温婉。但其最生动而极具艺术意味的,是其神坛四周墙上的雕塑。这些塑像都表现一个主题——有了孩子之后的欢乐与幸福。其靠左手边,神坛拐角之处,当年的雕塑者,依势将其塑成了一处繁华街道的拐角,为两层楼的房子。下边一层是店铺,记得是卖布的。楼上,一扇窗户打开,有一位十几二十岁的女子,看来是头一次做母亲的人,从窗中伸出半边身子,两手端着一个岁把多的男孩。干什么呢,那男孩正在撒尿。母子的脸偎依在一起,那男孩一边撒尿,一边还反过手去,玩母亲的耳环。也许下边街上有人沾了尿,在喊叫;也许有人在指指点点。总之下边是大殿的空处,由你想像。那年轻母亲有点慌乱,要缩回去还未缩回去,其神态生动,神情逼真。民间匠人完全不受约束,以丰富的想像力,高超的技巧,让美好停留在一个生活片断上,成了永恒。再细看,它是悬塑再加砖雕,再加彩绘,比较复杂,但都恰到好处。

山西吕梁山东麓,有个蒲县。离县城五里有座东岳庙,本来很古远,但元代地震后几乎全毁,明代重建。庙依山势迤逦而上,走到最后边近山顶处,人们依着山势,建了一个马蹄形的窑洞。门楣上刻着“地狱”两大字,吓我一跳。当时此庙无人管理,除了我一个人,再无他者。地面砖石缝隙中野草瑟瑟,四下悄然。我当然害怕。但此前我从书上看到过,说北京朝阳门外东岳庙,清朝时,里边有十八层地狱,其神鬼什么的塑像,内部安有机关,可以动。有一次突然就动了起来,把一个怀了小孩的朝香妇女,吓得流产了。东岳庙朝拜东岳大帝黄飞虎。除泰山外,其他各地也都有,叫东岳行宫。外湘春街北头就有东岳庙。大约古代许多东岳庙,都有地狱这么个附属建筑,其含义无非是惩恶扬善。犹豫一阵,好奇压倒了害怕,我还是走了进去。里边是十处阎王殿,再加一头一尾,共是十二组泥塑,数十米长,几百躯神鬼,比真人小一点。后来浩劫时的泥塑《收租院》,基本格局就是照搬这个来的。那个时候从本质上讲,是许多旧文化的回潮。

再说这地狱泥塑,先是众死者们过奈何桥,都是铁索套脖,面相悲苦,有牛头马面押着。接下来是一处处阎王殿,格局相同,都是阎王坐于最上边,还有匾,叫什么“转轮王”、“阎罗王”之类。阎王下首两侧都是阴司官员,有查生死册的,有对善恶簿的,还有提笔画判的,还有站着朝下看的。有好人,阎王就判他再世投胎;有作了小恶的人,就判去作牛作马,或别的什么畜牲,甚至变成虫子一类,看你犯的是什么过失;罪过重的,就要受刑罚之苦了。再下来,就是吏目皂隶一类。如果说上边那一群,跟戏曲里的官员扮相差不多的话,中间吏目则非常生活化,面相生动。我下农村时的大队干部们,基本都是这类长相和神情。他们负责把被判的人们往各方向赶去。其作威作福,小人得志的夸张,远超堂上那些当官的。也许做这些泥塑的工匠,平生也未见过什么官。见得多的,是保甲长或衙门里的小吏差役一类。就像我们在外湘春街时,见得多的官方人物,无非是街道主任一类,所以印象深刻。

再往下,延伸到观看者脚边,让你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是判了下地狱的众死者了。雕塑者们在这里意气飞扬,想像力大为发挥,众形象做得又好又恐怖。那些生前作恶犯罪的人,此时受到各种酷刑。有上刀山的:众鬼狰狞,以铁叉之类,驱赶受刑者往山上爬去。山体上全是寒光闪闪的尖刀,爬的人,血淋淋的上半身还在,表情痛苦,张嘴惨号,下半身已成了一条血糊糊的碎肉,从山坡上流淌下来。爬到刀山上部的人,则只剩下一个脑袋,连着一条手臂。还有被磨子磨的人:一座大磨,两个鬼推磨,不是有钱使他们推,而是阎王爷的命令。另两个鬼,正把一个人倒塞进磨眼里去。那人两腿还在狂蹬。而磨下边已磨出鲜红的血肉之浆。搞不清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狼,正在磨边舔食。又有两片大木板,很厚,中间夹着一女子,全身赤裸。两个鬼,正拉着一把大锯,把这女子从头顶锯下来,已锯到腰下,肠子什么的流了满地。那女子脑袋被齐中锯成两半,每半边都在狂嚎惨叫。还有下油锅的。沸油翻滚,几个鬼还用铁叉将里边的人翻转炸透。那人没什么惨号,因为已炸得焦熟,是另一番可怕之状。总之,这些在阳世作了恶的,都要被弄碎或弄成不堪的样子,其过程充满不可名状的痛苦与恐怖。

十殿阎王,十处酷刑。都完了,那些没受刑的死者们,便聚集在一处城楼上,其上书三字“望乡台”。男女老少,回望他们曾经的家。仔细看下来,我觉得他们并没有多少留恋,反而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再接下来,他们便到一个叫孟婆的人那里,去喝“孟婆汤”,忘记生前的一切。这就可以轮回投胎去了。

看完地狱,感受复杂。一方面心怀畏惧,觉得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做坏事,要行善,不然要遭报应。另外一方面,我感觉不好,如此生动的艺术手法,都用来表现这么可怕的事。人的想像力,把鬼塑得那么可怕,把人塑得血糊糊成了烂肉,阴森森的。他们不知道用什么矿物原料,血是那种极刺眼的惨红腥红,鬼的脸或蓝或黑,的确吓人。数百年下来,颜色仍然很抢眼。这是什么样的匠人?内心是什么样子?看得出来,他们塑这些,不是应付,而是非常投入。尽管生死轮回,善恶报应,是我们文化中非常浓厚的一笔,但不计工本,将某种意识形态宣扬到极致,同样是中国艺术长久存在的传统。我后来到欧洲,看了他们许多教堂和博物馆。其中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雕塑,充满着人文精神。与我看到的东岳庙地狱一类,形成鲜明对比。中国从来没有这样一个阶段,将艺术从政治或道德观念中解放出来,走向真正的审美。至少官方没有倡导。

当然,前述娘娘庙年轻妈妈与小孩的雕塑,是纯民间之作,充满人性,又另当别论。正如解放前花鼓戏中许多个性解放,情爱自由的段子一样。

一路上,这类令人印象深刻的事物多得不得了,举凡建筑、雕塑、壁画、经卷、石窟、文物乃至山河形胜,关隘、衙门等等,都有美妙绝伦的遗存,令我大开眼界。也有些生活民俗的事情,颇有意趣,至今不能忘记。

有次,走到某处山村,过了饭点时候,饿死了。看到一处铺子,挂块旧木板,上书“饭店”两字,心下大喜,急忙走了进去。里边有两三张桌子,另一边靠墙,是一处灶台。灶台后坐着一中年妇女,脸上两坨红红的,高大健壮,系一条短围裙,脏得看不出颜色。我说老乡,有啥吃的?她说有面。我说来一碗面。妇人说:你吃多少嘛?我说三两。妇人说,哦。于是将灶台上冒热气的锅盖揭开,又在灶下塞了一把柴,锅中水便腾腾地翻滚起来。她从锅边灶台上扳过来一个家什,是两根较粗的铁条,如一座桥似的,架在锅上边。“桥”的正中间,有一圆型铁筒,像我们做藕煤的模子而略小,下边是许多小洞。妇人又到案板处,揭开一块湿布,底下是一条面团,黑呼呼的,想来是荞麦一类。妇人掰下一团,塞进那藕煤模子似的铁筒里。顺手将连接在“铁桥”一端的粗木杠,放倒至“铁桥”上边。木杠中间,朝下突出一个活塞样的楔子,正好压到藕煤模子铁筒上,且大小合适。妇人拍拍手,爬上灶台,张开两腿,骑坐到粗木杠上,嘴里还咿呀有声,使劲往下压。只见她屁股斜下方,从铁筒里流出几十条面线,跟津市米粉差不多,徐徐而出,向锅中滚水垂去。妇人说:吃个三两不是?我说是。于是她从旁边拿一把刀,嗖地朝屁股下一削,那些面线便齐齐断了,全部掉入水中。妇人爬下灶台,拿来长筷,在锅中拨动。片刻挑起,放到粗碗里。又放了一瓢颜色奇怪的汤,再放些盐醋,一把端到我面前桌上。然后回到她灶后边,把那些东西飞快又放回原处,坐下,跟我进店来时看到的她一模一样。

我有点怕,就这面?小心翼翼吃一口,没想到还行。那面条韧劲儿挺足,味道也不差。后来我才知道,那玩意儿叫餄饹,又叫“河漏”,我想,后边的名词更贴切一些。

回到学校,将这些一一讲述给先生听,他听得入神,说可惜年纪大了,要不然,他也这么走一趟多好!

(六)

那时,在学院里,我们研究生与留学生同住一层楼。留学生是些有趣又奇怪的人,和他们相处,令我看到了不同的人文。大家关系还挺好,比跟国人相处,要单纯一些。

有一荷兰来的女留学生,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固丽舞,浅金色头发,其他留学生不怎么喜欢她——留学生里边也分帮分派,但不是依肤色划分,而是性情相投者接近一些。固丽舞好像没什么朋友,不太跟大家来往。找了个亚洲面相的男子同居。那人不是我们学校的,每天都是悄悄溜进来的。一天深夜,不知道什么原因,固丽舞房间里突然响声大作,夹着痛喊惨呼,显然是固丽舞的声音。动静实在太大,我开门探头出去看怎么回事。却见走廊两侧所有的门都开了,探出许多黄种白种黑种棕种男的女的脑袋来,大家都被吵醒了,一齐向固丽舞房间那边看。但她的房门死死地关着,尖叫与打斗声不断传来。所有的人看了好几分钟,不得要领,且大家觉得这是隐私,于是所有的人做个鬼脸,耸耸肩,都缩回去了。关门睡觉。

第二天看到固丽舞,脸上是伤,手上还缠了纱布。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在水房里洗衣时,我正好与日本男生小笠原都在。我说,昨晚上听到打人的声音吗?小笠原说,是啊,打得很厉害,吵死了。我说,我怎么看着那个打人的男的,好像是日本人?小笠原双手乱摇,说不对不对,我看像广东人。我说,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很凶的样子,跟那人一样。小笠原说,广东人!广东人都是很凶的样子。这时来一墨西哥人。说,你们说什么?我说,小笠原君刚才说,昨晚上打人的男人,像墨西哥人!小笠原大声叫屈,说不是我,是他,他说是墨西哥人!三个人都吃吃坏笑起来。

这些留学生同学,其中一些,至今仍然与我有联系。但他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再搞戏剧——在外国,搞这一行很难吃上饭。比如小笠原,好像是做律师去了。

我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又过几年,当年的留学生同学,有人申请到一个科研基金,写信来邀我与他们一同做这项目。于是我便到当时的联邦德国做访问学者。我们所在的课题组领导者,是费希尔·里希特教授。这是当今德国非常有名的戏剧理论家,其代表作是四卷本戏剧符号学。但是凭良心讲,我对符号学并不感兴趣,反而是对当时的德国戏剧,或者包括奥地利和瑞士的德语戏剧创作,极度好奇。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西方戏剧,出现了一种“去剧作家”运动——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具体表现就是,从那时或更早一点开始,西方戏剧界,好些时候,离开剧作家,以演员、导演、舞美甚至制作人等等在一起,互相讨论互相启发,自行拚凑一出戏。或者在一个大情节框架内,让演员们即兴表演,形成一出戏,比如法国的太阳剧社。或者拿某人的剧本,只用原有的大致故事,完全通过自己的想像,去重新填充内容。或者将许多前人的剧本,剪碎后,取不同片段,凑在一起——这个叫拚贴,等等。这样做的好处,是将所有演员、导演、灯光、服装、舞美、化妆等人的智慧,他们对生活的不同体验和看法,都带进了一出戏里边,从而出现主题的多元性,情节的非线性,以及风格体裁的独特性等等。不足之处是,那些没有剧本的戏,从戏剧与文学角度看,并不专业。当然,这一时期,仍然有许多剧作家在活动,其中好些人取得了很高成就,只是总体来说,剧作家的地位,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

我在德国是一九九零年至一九九三年。也正是这时起,出现了一股剧作家回归的潮流——这也是我取的名字,而且我当时并不知道。回来后我一直关注西方戏剧的发展,突然才意识到,我在那里时,正是剧作家们地位有所回升的时候。当然,这是指欧洲。至于美国,则更为商业化,商业戏剧的核心,是制作人或投资者。

回归的剧作家,与前代相比,明显在哲学修养上,在对戏剧的理解上,在现代技巧的把握上,在舞美、灯光、导演、服装等等的了解上,都比前代剧作者有了长足的进展。这时我才记起,我在那里时,许多戏剧学系的学生,会去选修哲学与神学。

在德国的时候,每到假期,我会去参加自由人剧团——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草台班子——在剧中担任一些跑龙套的角色,或操作调音台什么的,还帮舞美制作者打下手,做景片、道具。有一个暑假,我在奥地利呆了三个月,主要是排戏,巡回演出,所以也接触到一些奥国戏剧。

在德国的三年,我了解的欧洲戏剧,很难说深入,但看了好些戏,也参加了他们剧团的制作实践。这对我后来写剧本,很有帮助。

我读硕士生期间,先生被指定为戏剧文学系主任,人人都祝贺他。一个被整得如此不堪的人,如今竟然当上了系主任。先生也很高兴。那一代知识分子,总期盼能得到正统方面的承认。

但这却是他的悲剧。先生是性情中人,心灵如孩童一般,透明单纯,远不是做官的料子。光是评职称,谁要当教授谁要当副教授,闹者有之,哭者有之,告状者有之,指鼻大骂者有之。就这么一些事,先生已经是头昏脑胀。还有无穷无尽的会议,还有繁琐复杂的行政事务,他根本就不是干这事情的人。他回家还要做饭做菜,照顾我疯子师母。这时候,先生本应该把过去被耽误的时光找回来,把学术成果都写出来,发表出来。可他却做着他做不好的事,其劳力劳心的程度,可想而知。灯尽油枯,在所必然。

再后来,有名的风波期间,先生到天安门去瞧热闹。看着那场面,心里激动,性情依旧,便站到车顶上发表一通演讲。后来这事被查。熬过了多次运动的先生,这次终究没能再熬下去,心情郁郁,一病不起。

(七)

我在德国待了三年回来,恩师已经亡逝。临终,吩咐把骨灰抛撒于荒郊野外。我们就是想去祭奠,也无处可寻。

我也没在中国戏曲史学科再做下去。拿起这方面的专业书,先生那苍凉苦涩的面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我心中悲恸,已经做不了这事情。我改行搞了戏剧创作,因为我本来对此极有兴趣。我对不起恩师,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没有学过剧本创作,也不是这圈子里的人。刚开始的时候,我心中很恐惧。再也没有指引我的人,孤孤单单,走上一条自己不熟悉的道路,完全不知道前途在哪里。那时我已四十三岁。

我的第一个剧本上演后,被一个姓戴的人,在刊物上骂得要死——因为没拜他的码头。同时,导演也自行将自己的名字添加在编剧行列。剧本是我写的,到头来成了我和她联合编剧。所以这第一个戏,使我挺失望,看到这条路真是险恶艰难。

但是因为这个戏的出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后来一位歌剧院的院长找我,说想请我写另一个戏。于是我邀请朋友冯柏铭一起来写。他是实战出来的剧作家,是湖南老乡,极有才气,性格豪放,做人坦荡,待人真诚。我上本科时,他也在戏剧学院上进修班——学院的进修班挺厉害的,出的人才一点也不比本科少——于是我写这个戏的提纲,又写了第一稿,冯柏铭改二稿。

这一次创作大获成功,成了中国歌剧史上的经典之作。我们也因此获得了几乎所有的国家大奖。之后我从歌剧到话剧到戏曲全面铺开,写了好些剧本,还写电视剧。

这其间,先生十数年教我的功夫,开始显露出极大威力。虽说他教的是戏曲史,但前文说了,先生极重视戏剧人物、人物关系、人物情感,津津乐道分析其最微妙最生动最有意趣的东西。他的戏曲史,尽管研究的是戏曲生成与发展、流派与风格、戏班活动、戏曲的舞台呈现等等,但这一切的基础,却是历代名剧中人物。我在先生的指导和讲解下,海量地看古典戏曲中这些东西,经常一出一出地背。其实写剧本,不过是反过来,将这些东西,变着方法换个形态,放到自己写的人物身上就是了。同时,先生让我苦学国学基础,并注重学研方法。在他的教导下,严谨扎实的学风,成了我们必须遵从的铁律。于是在创作上,这些带来很好的学术背景,使我的创作带一股学者之风。再者,我到德国几年,他们戏剧创作中某些极具特色的东西,很多时候使我了悟——原来戏可以这样写的。我受德语戏剧影响非常深。

于是我通过大量创作实践,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熟悉传统文化,从创作中能看出非常严谨的学术态度,和不错的学术修养,同时戏剧形态独特,人物极具个性,同时非常活泼,颇为怪异又不乏幽默。我的创作有敏锐而独到的思索,有德语戏剧的哲学韵味,而这些戏往往挺好看——我的一个核心观念是,戏要好看,这是硬道理。

当然这里说的是我写得好的戏。我有写得失败的戏,不怎么样。又还有遵命文学,那也好不到哪里去。都不是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将来出戏剧集,我只会将真正发自内心的、成功且有独特性的东西选进来。

创作的同时,我开始做理论研究。现有的创作理论,基本上都是从既定的一些概念出发,比如:舞台行动、戏剧事件、戏剧结构等等。首先对概念进行界定、辩证、更新或重新定义等等。然后找剧本中相应的例子,证明这个概念成立。然后再上升到创作规律,上升到审美层面进行论述。它用典型的理论思辨方式,对创作进行指证,我将其称为由外向内的方法。此种方法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对戏剧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些优秀的此类著述,谈创作很透彻,很有指导意义。但做这些工作的人,基本上都是理论家。有人也搞点创作,比如英国的阿契尔,写了《剧作法》,他也写剧本,但好像其剧本在英国不入流,出了英国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从本质上讲,他们是谈理论观照之下的创作,不是谈创作本身的规律。

我想创立另外一种体系,即:以一个创作者的思维来看,剧本应该怎样写?然后再上升到理论,再回到更广泛的创作现象中去,寻找其普遍意义。

比如说,写剧本之前,一个剧作者总要构思。我自己写舞台剧剧本,一般七天到半个月写完。如果二十天以上还不能完成,肯定是动笔之前的工作未到位。这时候要停下来,不可硬往前推,要回到动手之前的工作上去。动手写剧本之前,往往一个剧本在心里要想好久,要做许多资料阅读工作,要下到故事发生地进行调查,要在脑海里打谱。一个剧本的准备工作有时候要好几年。我现在有一些还未动手的剧本,在脑子里已想了十来年了,还是有地方没想通,没想好。这些工作,都可以归入构思范畴。

由此可见,构思对一个剧本来说,是极度重要的。是成功与否的关键。可是构思,都是自己想来想去,并非文字记载的东西。没有文字记录,理论家就无法据之提出概念,无法进行分析归纳。所以,所有的编剧理论书,都很少谈到构思。

我的方法是:作为写剧本的人,前边说了,写剧本之前,我会用很长的时间来构想这个剧本。想什么?怎么想?不同的创作者,个人习惯会有不同,方法也有不同,但有些基本的东西,是所有创作者逃不开的,因而也是共同的。比如人物。一个剧本的核心就是人物。那么一个人物,你设计他时,先得从构成这个人物的条件开始。比如这人,什么性别,多大年纪,独生子还是有兄弟姐妹?父母都是什么人?文化程度如何?社交对象都是谁?谈恋爱情况如何?喜欢吃什么菜?这些越细越好。甚至穿多少码的鞋,是左撇子还是用右手?对花粉过不过敏?等等,说不定写剧本时就要用上,到时有此种设计与没有,是完全不一样的。设计得非常细的人物,在剧本中,其说话做事,都有所本有所据。没有这些设计,写剧本时,这个人就浮、飘、薄、不清晰,其双脚没有站在结实的地面上。

既然如此,人物条件,作为戏剧构思的重要内容,从理论上讲,内容都有自己的形式。人物条件会有什么样的形式呢?这就可以分类。比如生理条件、心理条件、社会条件、家庭条件、文化条件、历史条件等等。这些分类会有些重叠。但不要紧,先设计出来再说。

这是此子课题研究的第一步。然后要向广阔的创作范例进军。比如莎士比亚笔下人物,许多可以倒推出,他动笔前是如何设计其条件的。如果你是个真正写剧本的人,做到这一点不困难。那么易卜生又如何?契诃夫又如何?皮兰德娄又如何?奥尼尔又如何?荒诞派又如何?迪伦马特又如何?然后是分类、归纳,再上升到理论。这只是构思中的一个小问题,其工作量就异常惊人了。

对创作实例分析越多,归纳出理论认识就越准确。海量的分析,而且是通过剧作家思维的分析,再上升到理论,再从理论下沉到具体技巧,回到剧本创作本身。这样一套工作方法,我称之为由内到外。我不往极度艰深的理论领域走,就理论范畴而言,只是点到为止,是一种实战性极强的东西。

我大量地写剧本。同时用自己写剧本的心得体验,去印证编剧理论中的许多问题,将悟出的理论及技巧,又用到写作实践当中。越玩越熟练,越玩越精通。在中国戏剧作者中,从理论到创作,从创作到理论,如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做下来,大约只有我一个人。

我发现,如果这套方法要取得成果,成为系统理论,编剧所涉及的任何基本问题,都应该重新来过。

这工作我能做。但我主要是写剧本,不可能用几年时间专门去写这本理论专著。于是只能插空做这事。

在写两个剧本的中间,会有短的空档期,我用这时间来做上述研究。形成的文字叫做《剧本剖析——剧作理论及技巧》,发表在《剧作家》杂志上。这是一本双月刊,承蒙他们的美意,我用了六、七年时间,在此刊上连载自己的研究成果,大约五、六十万字,完成了我整个课题量的三分之一。我本想都写完,出一个五卷或六卷本的专著。但我剧本创作任务越来越重,不得已,我只好将其停了下来。我很惆怅,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完不成这个工作了。不是我没能力,是我时间不够。

有一个人,不知其名,亦不知其在何处,把我在《剧作家》上的《剧本剖析——剧作理论与技巧》连载文章全部收集起来,按顺序排好,复印后装订成册,在网上发卖。最早卖九十块钱一本,后来,随着我往下写,篇幅越来越大,其影响也越来越广。于是那人开始加价,到二百块钱一本,现在是五百块钱一本。我在网上向他买了一本。我不敢说我是作者,说了他会把我拉黑。我说我要这书。那人说,好的。如果你买两本,可以送你一个《秀才与刽子手》的碟——《秀才》是我在全国产生重大影响的话剧——可见那人挺有心计,对我进行了研究,手上也盗制了我的戏剧作品。我说买一本吧,碟呢,我已经有了,就不要了。

付了钱,书给我邮来了。印得粗糙,但作者之名仍然是我。那人聪明,如果不用我的名字,他会卖不出去。我小心地将其包了书皮,写上书名。并写上:“这是我被别人盗印盗卖的书。”然后恭恭敬敬放在自己的书架上。心里还挺高兴,有人盗卖我完成了三分之一内容的书,居然能养家糊口,挣了好些钱,说明还真有人买这玩意儿。

我祖父当年在长沙县老家,有一处自己的藏书楼,叫“紫芗书屋”。他收集了很多书。详情我不知道。但以我祖父学识之渊博,读书之精敏,估计祖父必定对版本有讲究,会有许多缮本。此书屋毁于土改。贫下中农用箩筐,将“紫芗书屋”的书一筐筐抬走,拆开来,晒到门板上,刷上米汤浆糊,等其干成硬壳,用来衬鞋底剪鞋样子,说那些纸真好,又轻又扎实。幸亏我祖父民国初年即已过世,没有看到这一幕。

我从当学生时起,就喜欢逛书店。北京的书店又好又多。我用了多年时间,收集了一些书,大概一万多册,反正我书房都是书,形成一个小而全,且十分好用的资料系统。有一些非常好的文史工具书,也有大部头的名家全集,还有杂七杂八用来看的各种杂著。我仍然用了祖父书屋的名字——“紫芗书屋”,因为那是我家传的精神财富。我跟儿子说,我们这种家庭,无论世事纷纭如乱叶,时代变幻如流云,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唯读书而已。

我喜欢自己的书斋,在这里让人心里安静和快乐。好多书,随手拿来翻开,如同见到老朋友,很亲切。多年来,我成了一个书斋里的动物,几乎没有社会活动。社会很复杂,书斋很单纯。人们很难在公共场合看到我。在我们专业界,许多人知道我的名字,但并不认得我的样貌。学校里招博士生,要口试。我是考官之一,混在一堆人中,坐在不显眼的位置。有外校来的考生,回答教授们的问题时,满嘴都是我理论著述上的话,说得头头是道,比我自己还熟练。其实我那都是随便说的,回过头来看,许多地方未必真对,人家却奉为经典,听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多年来,我也带了一些学生。博士生硕士生上课,也是在我的书斋里。跟着来蹭课的也有好些人。中午下课,有时候还招待他们午饭。学生们很喜欢这里,毕业后挺怀念这里。

这些学生自称“黄门”。在学校里倒也挺受人尊重。只要听说是黄门的人,大家都有点敬畏。倒不是我有什么,而是他们挺努力挺有才气,在剧本创作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以我的这点本事,称不上形成了体系,但是,这些学生在其艺术道路上,有着共同的特点。他们的创作,重技巧,有很好的学术背景,重视由内到外的理论认知,同时学术视野比较宽阔,对古今中外各个时代的经典剧本,有广泛的研究。我告诉他们:世界上没有好的或不好的戏剧流派,只有好的或不好的剧本。只要是好剧本,你就仔细琢磨,会有许多东西可以学来用的。

许多年过去,一些学生又教出了学生。有一次,我到外省讲课,一个年轻人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向我行一个礼,叫我一声“师爷”。我吃了一惊,问他是何人。原来是我的学生教出来的学生。师爷就师爷罢,只要不是绍兴师爷就行。

 桃李天下也好,开枝散叶也好,追根溯源,我的一切,都发源自数十年前那个夜晚,恩师那间八平方米的楼房里,他收下我作为学生。

我因为戏剧创作,得过一些国家大奖。我觉得就那么回事。

恩师最后留给我的一幅山水画。其上题有“赠门人维若,时在病中”等款。“时在病中”还画一幅画留给我,我一看这几个字就心中酸楚,但又极其喜欢。

因为“门人维若”四个字,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

写在后面 / 笔记 

“写在后面”这几个字敲起来胆战心惊,因为像我恩师这样的文字,谁能接呢?谁敢接呢?反正我不敢。所以,请各位原谅我们的能力、精力有限,本公众号停更两周。

最后,再借老师的这篇长文,感谢我的母校中央戏剧学院,感谢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感谢所有教导过我的恩师们。士人读书,有志、有识、有恒,弟子不才,学艺不精,未能做到。看到恩师在文中说,愧对太老师,辜负了他的期望,那我又如何?只觉汗颜到想一头撞死。学院和老师们有恩于我,这辈子不敢说能为母校增光添彩,但求一生不为学院抹黑。

至于以后,且留给现在的学生们吧!今日,他们会以自己的老师和母校自豪,愿来日,我们能以他们为傲!

学习之事无长幼,无辈分,无先后,只有真理。

作者|黄维若

责编 | 笔记

编辑&排版 | 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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