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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昌:罗田溪

 老鄧子 2020-10-11

  在我家乡,村子旁有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是为罗田溪。


  当我这样说时,邻村有的人会提出异议,一个家在青梯村的同事就不止一次的加以纠正,说那条河叫青梯河,还让我翻看地图集。他说的没错,不论是地图集还是网上百度搜索,都可看到“青梯河”的名字。不过,我的主张也绝非井蛙之见,地图集不止一种,2008年广东省地图出版社出版发行的、由国家测绘局海南测绘资料信息中心编制的《海南省地图集》,上面所标的就是“罗田溪”。我让他也翻翻这一册地图集,不知他果真翻看了没有。


  后来想想,在这事上较真,其实没多大意思,我们之间的分歧,不过是各自不同的情感诉求。


  说起来,这条几十公里长的小河蜿蜒曲折,流过了一村又一村,每流经一村,都会流进这村人的生活,浸润着这村人的情感,从而流出长长一串不同的称谓——罗案溪、村仔溪、潭湾溪、罗田溪、南东溪……。我曾怀着好奇,溯流而上,到过潭湾、村仔、罗案、木色……。在琼凯村,西北方向有座山如带缺的玉佩巍然耸立,两峰并出,村民们告诉我,那便是双顶岭,是这条溪水的源头。看着一股活水流泻而下,在村前汇成一小湖,打了几个漩涡又向山下流去,我心里不由的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我也曾顺流而下,走南东,经大户,过青梯,一路往南,在琼中县的合口村,目送溪水汇入大边河,失落的感觉挥之不去,像是朝夕相伴的雏燕终于飞走了。


  在上游,溪水穿过雷公滩和木色两座人工湖后,便率性而行,蛇曲蜿蜒。一路上,两岸土地肥沃,村庄星罗棋布,风景优美。整条河段,最美的地方,当属南东、青梯一带,溪水在这里画出了一个优美的半圆,掉头又画出另一个优美的半圆,回头再画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如阳关三叠,情意绵长;如送君南浦,一步一回。回转曲折中,溪水灵气浸染,地灵人杰,几百年来,这两个村子人才辈出,读书做官,行商坐贾,让人瞩目。


  不过,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叫它罗田溪。


  每次回老家,总喜欢到溪边走走。其实,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我都怀着很深的感情,也会各处走走看看,但旧貌新颜,草木一秋,变化和反差实在太大。当看到那口永远喷涌甘泉的水井已经废弃,那方倒映明月的池塘已被填埋;当看到那棵小树已经参天,而那棵大树却被锯走,特别是看到枯枝飘摇,败叶零落,衰草在寒风中絮叨无助,一种人何以堪的悲凉就会悄悄的袭上心头,不知不觉的便往溪边走去。


  溪水依旧是那样的清粼粼绿幽幽,静静流淌。这溪流不起眼,很平常,水力有限,讲成本重效益的功利之人连正眼都不会瞧它一下,更不会不讨好的让它改道,出力建功。周边没什么工厂开工让它流污泛垢,没什么矿山生产使它惨遭活埋,几十年前为发电碾米而建起的小堤坝也已经废弃,福兮祸兮,难以评说。不过,这溪流藉此基本保持着原有的风貌,自然天成,风景如画,也是让人欣慰的一件事。


  据说当年姜太公在渭水的蟠溪上一汪水潭边钓鱼,愿者上钩,一钓钓出了显赫的前程。庄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桥上徜徉,逞口舌之能,引发出“安知鱼乐”的千古智辩。“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在河边一声喟叹,千百年来,一直都是诲人珍惜光阴的名言警句。看来,河岸溪边,也不乏一些动人的故事。


  当然,我不是姜太公,不是庄子、惠子,更不是孔圣人,不奢望有什么动人的故事。我之所以喜欢到溪边走走看看,是因为溪水澄澈透亮、柔美灵动、川流不息,是因为溪边风景优美,气象迷人,更因为那里沉淀着我对故乡的深厚感情。


  站在溪边,儿时的光景历历在目。大热天,酷暑里无处遁逃,小溪便成了顽童消暑的好去处。几个小伙伴在溪流中经常一玩就是大半天,有时戏水竞渡,有时觅竹子扎竹排学大人划船,有时又会堆起大堆厚实的水浮莲,坐于其上玩漂流。小孩子总是爱吃,如果是端午节,拎着两个粽子去“洗龙水”,在溪水里一玩就是一整天;花生成熟的季节,将花生连藤带根拔起,抛于溪流,嘟噜嘟噜踩水剥花生吃,最是惬意。有时,母亲会与村里几个伯母婶娘到溪滩上淘小螺小蚌,这些小东西就生长在浅滩上沙砾中,用手刨到筛子里筛几筛,分拣出来,拿回家滚水一煮,肉壳分离,便可食用。螺肉蚌肉滋补清凉,是夏令极佳菜肴。淘拾小螺小蚌这种事,我们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的也高兴帮忙,却没个定性,更多的是追逐打闹,自然总是招致大人的呵斥,但小孩子天性如此,大人们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连着下过几天大暴雨,小溪会发大水,有排山倒海之势,溪面瞬间变得宽阔,是平时的十好几倍。这种场面难得一见,小孩子没有不爱看热闹的,并且多少有点河伯的“欣然自喜”。不过,最让人兴奋的,是溪里的鱼儿这时候大多会趁着水势游到上面的水田里觅食。当溪水退去时,只需在田塍排水口处放置鱼笱,用木棍或竹条固定好,每次没有空手的,总能捉到几条白花花的大鲤鱼大草鱼。在物质匮乏年代,这能让一家人过上几天的好日子呢。


  清溪潆绕,绿水洄流,一个流域住着的熟人,彼此间有时不免相互思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思念在水之上,因水而生,比水绵长,富有诗意,读着没有不让人感动的。我儿时也有思念,却是很俗。我外婆家住在溪对岸上游的村子里,小舅每次蹚水过河来我家,母亲总会给他做好吃的,父亲则会陪着喝几口,我当然也能趁便得到些馀沥滋润,所以望着溪水,总思念小舅,想象着他已到家里来了。记得有一次,我到外婆家住了几天,忽然就想家的,哭闹着要小舅送回,外婆说刚下过大雨,溪水涨了过不去,等明天吧。我那小小的伎俩没有得逞,却因此知道,落在外婆村里的雨水也是一样流入村旁的小溪里的。


  其实,这小溪流淌的,岂止村里的雨水,一定还有艰辛的汗水,幸福的泪水;有学童远大的志向,当家人庸常的梦想;有感人的爱恋,美丽的故事;……一点一滴,汇聚成河,里面闪烁的都是村民们劳动生活、繁衍生息的影子。


  傍晚时分,溪边是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汲水浇园,收瓜摘菜;蹚水牧归,牵牛斥羊;荷锄扛犁,卸担洗尘——到处是村民愉快忙碌的身影。溪水洗去村民一天的劳累,带来家常的黄昏欢乐,送走简单的一天又迎来平凡的一天。


  在某种意义上,最原始的,往往也是最接近本质的。我有时会想,当铅华退去、虚荣散尽,生活的本来面貌大概不过如此。


  终于明白,我爱这条不起眼的小溪流,只是因为它是罗田溪,而不是青梯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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