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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色湖第0051期』陈位洲:彩虹与花鸡

 老鄧子 2020-10-11

 陈位洲,男,海南屯昌人,汉族,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教师,现居海口。有作品陆续在《天涯》《南海潮》《椰城》《三亚文艺》《海南日报》等报刊上发表。已出版《书雅楼》《雄关漫道》两部小说集。 

彩虹与花鸡

文/陈位洲

      小牛从水缸里舀出半瓢清水,一手端着,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往盐罐里蘸了一点盐巴。他倒是想用牙膏,那些从铅管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刷几下就会满嘴冒白泡的牙膏是那样的让他艳羡。可他们家里没有牙膏。母亲教他,用盐巴一样可以清洁牙齿,没办法,他也就只能有样学样了。这时,早上的太阳已经升起,树叶上的露水还在滴答,聒噪一时的鸟鸣归于岑寂,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还有谁家饿急了的母猪嗷嗷直叫,像催债的债主那样让人心烦。他走到院外,站到土场上,低头弓腰,将食指伸入口腔,用那点盐巴在牙床上前后左右抹搓了几下,吸一口清水,抬头,缄口,咕噜咕噜,清水在口腔内颠来倒去,形成急漩,他能感觉到牙垢一点点地被清理,然后他憋住气,用力将口腔里的水“噗”的一声吐出。喷射而出的漱口水飘飘洒洒,雾气弥漫,一道七色彩虹便浮现在眼前。,
       他又含下一口清水,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一遍,再奋力将水喷出,眼前又是一道七色彩虹。
      “咦,那两只‘大油麻’呢?”
      那是两只漂亮的大公鸡,一身美丽的羽毛,泛着芝麻粒一样的碎花点,流光溢彩,他们都叫它“大油麻”。往常这个时候,大油麻会迎着水雾,从彩虹的另一边欣欣然雄赳赳地跑过来,给那道转瞬即逝的美丽添加生动的可触摸到的物质内容,可今天呢,彩虹再现,却不见大油麻的踪影。他有些纳闷,就回过头来问母亲。
      “黄鼠狼叼走了。”
      “黄鼠狼叼走了?”
      “黄鼠狼叼走了。”母亲说着,头也不回,扛上一把锄头,就上工去了。
      怎么就给黄鼠狼叼走了呢?这可怎么得了!小牛感到很痛心,很愤怒,心想,要是逮着了,非把它碎尸万段不可。可是,母亲怎么会一点声色都没有呢?那么大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看起来不像!这样一想,他就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东找西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可就是不见大油麻的踪影。
      他像丢了魂似的回到家,在门槛上坐着发愣,怎么都不愿相信,大油麻就这样没了,没有一点先兆,就像它们没一点先兆突然就出现一样。那天,也是在院门外的土场上,他含一口清水,吐一弯彩虹,搅得直射的阳光在那里直打晃,突然,就看见对面有两只漂亮的大公鸡欣欣然地向他跑过来。他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双眼后,再一看,不错,是两只大公鸡,体型矫健,羽毛艳丽,尾巴有些长。他从没有见过如此俊俏的大公鸡。“这是谁家的鸡呀?怎么没见过。”他有些惊讶。母亲告诉他,说这不是谁家的,是山鸡,从山上跑下来的。他满心欢喜,抱一线希望,“咕咕咕”,试着轻唤几声,没想到那两只大公鸡一点也不生分,一前一后就跟着他走进了院子里。不出半天,村里人都知道了他家来了两只大山鸡,争先恐后跑上门来看热闹,一脸艳羡。一连几天,村里家家户户都敞开大门,指望着自家的院子里也走进几只大山鸡,到最后,却沮丧地发现,连半根山鸡毛也看不到。“他家的运气好。”村里人都这样说。他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自信家里从此福星高照,家道兴旺起来。
      给黄鼠狼叼走了?不可能!大油麻不仅有一身美丽的羽毛,而且机灵勇猛,怎么会轻易就给黄鼠狼叼走了呢?它不叼走黄鼠狼就已经不错了。要说是它们自己飞走了,倒也有可能。他们都说,山鸡无种,喂不熟的,不定什么时候就飞走了。可是,这一直以来,它们吃家里的鸡食,住家里的鸡舍,只围着房前屋后转悠,还从没有远离过一步呢,他觉得,就是打死它们也不会飞走的。可事实是,它们不见了,转眼间就不见了,消失得比漱口水映射出的那道彩虹还快,这简直不可思议。
      “咕咕”、“咕咕咕”,突然,有几声低鸣传来,循声寻去,疑似在鸡舍里。鸡舍低矮,里面黑乎乎的。他走进鸡舍,一直到最里面,看到那两只大油麻,妥妥的,就在笼子里呆着。原来是母亲把它们藏在这里了!“嘿嘿——”他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不由地就笑了起来,心想,她逗我玩,我还想都她玩呢,我要不说破,她肯定还蒙在鼓里,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把鸡笼搬到院子里,打开盖子,正要把大油麻放出来,突然又犹豫起来,寻思着,母亲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呢?我这样冒冒失失的,会不会坏了她的什么事?弄不好还会招来一顿揍呢!这样一想,就觉得,还是稳妥点好,于是重又把笼子搬回到鸡舍的角落里。
      吃过晚饭,天就黑下来了,小牛正往院外走,他想去找村里的小伙伴玩一玩,可还没走出大门就被母亲叫住了。母亲将刷好的碗筷放进碗柜里,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端着煤油灯走向鸡舍。“杵在那干嘛?快过来帮忙呀!”母亲喊他。他走上去,接过煤油灯。母亲腾出手来,很轻易地就逮住了那只小母鸡,然后走出鸡舍,找了条小绳子将鸡脚捆住。
      “妈,大半夜的,逮它干什么呢?”他不解。
      “队上要捐‘三鸟’”。母亲说。
      哦,原来是要捐“三鸟”啊。“三鸟”即鸡鹅鸭,家禽的简称。村里每年除了要给国家缴纳粮食,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逢年过节的,要上缴一定数量的家禽。生产队里不养鸡,这个任务就要靠各家各户自觉去完成了。
      “你不是说要留着它孵蛋做母鸡的吗?”一旁的父亲提醒了一句。
      “那你说要上缴哪一只呢?”母亲看上去一肚子的愠怒与无奈。
      父亲不吭声了,但小牛知道,他说的没错,母亲是说过这话,而且不止一次说过。他们家的鸡舍低矮狭小,可还是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里面除了一只老母鸡、几只小鸡雏,再就是这只没长成的小母鸡了,当然,还有角落上藏在鸡笼里的那两只大油麻。那只老母鸡确实是太老了,而且很不会带小鸡,不是给老鹰叼了,就是给老鼠咬了,一窝小鸡十几只,到最后,幸存下来的也就是那么一两只,母亲寄希望于这只小母鸡,看它能不能让家里鸡的家族兴旺起来。可是,不是还有大油麻吗?这句话小牛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要捐哪只鸡,那是大人的事,还轮不上他来插嘴。再说了,比起那只小母鸡,他更喜欢大油麻。他舍不得那两只大油麻。
      村里晒谷场上灯火通明。吊在屋檐下的一盏大汽灯咝咝地燃烧,飞蛾、金龟子,还有各色蚊蚋迎着明晃晃的灯光,飞成一片。耀眼的灯光下,队长不停地大声嚷嚷:“大家都要积极啊!都不要存有私心啊!要把最肥的鸡鸭交上来啊!快过年了,我们要过年,他们也要过年,鸡啊鸭啊,都是献给我们最最可亲可爱的人的,……”队里的会计端坐桌前,桌上放着笔和摊开的本子,旁边是几个依次摆开的大笼子。接到通知的村民们,提着鸡鸭,陆陆续续从家里走来。每当有鸡鸭献上,队里的保管员就双手接过,嘴上唱着:谁谁家,鸡一只——或是:谁谁家,鸭一只——然后将之放进笼子里;一边的会计听了,就会在本子上记下来,留作存档和布告用。交上鸡鸭之后,人就可以回家了,可很多人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下来,站在一边围观,看看别人都捐了什么,议论着谁家捐的鸡肥,谁家献的鸭子毛色好。
      小牛抱着小母鸡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跟着。当他走近人群时,那些围观的村里人都回头看过来,给他们母子俩让开一条通道。他有些得意,昂首挺胸,大步走到那张木桌前,双手举着小母鸡递了上去。保管员接过小母鸡,照例的唱一句:“国昌家,小母鸡一只——”(国昌是他爸)正要装进笼子里,却听到队长喊一声:“等一等。”保管员一愣,手里抓着鸡就站着不动了。队长说:
      “国昌家的,你们家的大油麻呢?拿只小母鸡来塞责呀?”
       “是啊,你们家的大油麻呢?拿只小母鸡来塞责呀?”
      那些围观的人们也跟着大声附和,就跟学校里孩子们教唱儿歌一样。
      母亲说:“我们家的大油麻给黄鼠狼叼走了。”队长说:“不迟不早,怎么就给黄鼠狼叼走了呢?”围观的人群又跟着齐声附和:“是啊,不迟不早,怎么就给黄鼠狼叼走了呢?”人们像是串通好了一样,投来鄙夷的目光,喊着一些难听的话。母亲窘迫得再说不出话来。小牛感到,这些人是在向他们吐唾沫呢!平白无故的,他受不了这份羞辱,脱口就说:“我们家的大油麻——”话才说了半截,突然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眼前下起了大片的流星雨,跳荡闪烁。这是怎么啦?他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给拽着离开了人群,身后尾随着一阵哄笑声。
      回家的路上,小牛一直被母亲拽着走。他有点想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把大油麻藏起来。队长不是说了吗?鸡呀鸭呀都是要献给最最可亲可爱的人的,要拿出最大的最肥的,可她放着家里又大又肥的大油麻,却交出一只瘦小的母鸡,这到底是像什么嘛!他觉得母亲太小气太自私了,害得他也连带着一同被人瞧不起。
      “放开我!”他不愿意了,想挣脱母亲,可母亲死死攥着他不放,挣了几次也没能挣开。正僵持着,母亲突然一撒手,就把他撂在了一边,他顺势在路边蹲了下来。
      “走呀!”母亲催他。
      “不走!”
      他在赌气。有那么一会,才抬起头来,就看到母亲背对着他,默默地望向天空,月光下一抹单薄的剪影,朦朦胧胧,漫漶得没能在地上留下一个可辨的投影。他突然觉得,母亲变得有些飘忽不定了,像是不堪忍受着什么,随时都有可能飞奔而去的样子。瞬间,他那颗小小的心灵就又变得柔软了,意识到母亲也不容易,自己不能那样责怪她。
      “过年你不要吃鸡腿了吗?”母亲转过身来问他,声音低沉,带着恐吓。
      “吃呀!怎么不吃?”他说。那可是好东西,有哪个小孩子不希望手里攥着个香喷喷的鸡腿呢?记得去年过年时,他们家里的鸡早死光了,年夜饭上他吃不到一块鸡肉。邻居家的小宝手里攥着一个鸡腿,满地跑,他两眼放光死死地盯着人家的鸡腿,也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小宝,让他咬一口!”一旁小宝的妈乐呵呵地说,他以为马上就可以吃上一口了,口水直流,没想到母亲突然冲过来,不由分说,直接就把它他拽回家。“看你下贱的样子!”母亲呵斥,很生气,如果不是大过年的,估计会揍他一顿的。
      “要想吃鸡腿,就不要胡说八道。”
      “好吧。”他站起身来,乖乖地跟着母亲走,不仅仅是因为一个鸡腿的诱惑,他其实在心里已经与母亲和解了。
      “妈,把大油麻放出来吧。”
       小牛喜欢大油麻一身美丽的羽毛,喜欢大油麻在鸡群里那种威武高蹈的样子,喜欢看着大油麻从彩虹的另一端欣欣然地向他跑来。他觉得,‘三鸟’捐都捐过了,没理由让大油麻整天窝在黑暗的角落里,所以就求母亲。
      “不行!”母亲说。
      “怎么就不行呢?‘三鸟’捐都捐了,还担心什么呢?”他感到难于理解。
      “那也不行!快过年了,鸡就不能到处跑了。”
      哦,是这样的!他们已经为大油麻的命运作出了安排。一想到再过几天,那两只美丽的大油麻就要沦为桌上菜口中餐,他心里就不好受。大公鸡的美丽和吃鸡腿的享用,这两件事同时搁在自家的大油麻上面,他觉得有些诡谲,很难接受。如果可以选择,他想,他宁可过年不吃鸡腿。
      “不是还有几天才过年吗?我不管!我就是要把大油麻放出来。”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看母亲凶巴巴的样子,小牛不敢放肆了,但心里很不高兴,气嘟嘟的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两片嘴唇高高撅起,都可以吊上去一个竹篮子了。但母亲并不理睬他。“这两天要抽空回一趟娘家了。”她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一旁的父亲说。小牛听了心里一动,但一旁的父亲却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在用竹篾编一个小猪笼,那是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业余手艺,邻居家的大叔大伯有需要时常来叨扰他。
      “再不去恐怕就来不及了。”母亲又咕哝了一句。
      父亲还是一声不吭,只是有条不紊地编他的小猪笼。又过了一会,才听他说:“列祖列宗也要过年呢,不敢冷落了,一壶老酒,一些香烛纸钱,这些孝敬,不能少的,另外,也要烧一挂鞭炮,热闹一点。”母亲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愿意我回娘家呀?”父亲说:“没有啊!”母亲说:“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你是说两只大油麻要卖掉一只,好换些香烛纸钱,是不是?亏你想得出来!你想想,这些年,我们吃了多少娘家的东西!你嘴巴还没抹干净呢,怎么就全都忘了?快过年了,我不过是要送一只鸡,你就这么舍不得呀!”然后就说起这些年娘家是怎么帮自己家的,都帮了些什么,一件又一件,唠叨个没完,总之是很欠着娘家的意思。
      正说着,突然听到院子里那两只大油麻在咯咯咕咕地叫个不停。“这是怎么啦?”母亲表示担忧。父亲说:“放心吧!这个年头,小偷已经绝迹了,黄鼠狼也没那么大胆,不会有什么事的。”可母亲还是不放心,要小牛到院子里看看。小牛去到院子里,见两只大油麻好好的,很安静。踅回屋里,他告诉父母,什么事都没有。他们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行行行,就按你说的办吧。”到最后,父亲妥协了。
      “这还差不多!”母亲脸上有了笑容,想了想,又说,“要不后天吧,后天我回趟娘家。”
      “我也要去!”
      一听说要去外婆家,小牛很高兴。但母亲不同意。
      “你去干什么?都这么大了,还粘人。”
      见母亲不肯带他,他就闹,偏要去。正闹着,就听到村里的喇叭响了起来,让各家各户派个人到队里开会。
      “县里要在葫芦滩搞大水电站!”父亲开完会,带回这么一个消息。
      大电站到底有多大呢?父亲说:“电站建成后,全县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睡床四角各点上一盏电灯泡!”母亲听了很高兴,“太好了!到那时候我们要过上什么样的光景啊!”她几乎是叫喊了起来,要知道,眼下村里还只能点煤油灯呢!小牛也很兴奋,他想好了,到那时他就在自己的床头安个电线开关,“啪”的一声灯就亮,“啪”的一声灯又灭了,半夜里起来解手就不用摸黑了。父亲说:“先别高兴,现在人家要我们捐献呢!”母亲问:“要捐什么?”父亲说:“有钱捐钱啊!”母亲说:“那没我们的事了。谁家有钱谁捐,我们家没钱。”父亲说:“人家说了,没钱的话,捐‘三鸟’也行。”母亲说:“几天前不是才捐过的吗?”父亲说:“前面的都不算数,这次是大电站。”母亲好像听明白了,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刚才我还纳闷呢,鸡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叫个不停,大油麻怕是保不住了”。又问:“你捐了没?”父亲说:“还没,全村就只有队长和地主公捐了,其他的人家都还没捐。”母亲说:“地主公捐是应该的,队长捐也是应该的。我们先别急,看看再说。”
      小牛猜想,母亲这是要观望,别人捐她也捐;别人不捐呢,她就不捐。
      那两天,小牛看到,母亲有空没空,就是喜欢到村头的榕树下扎堆闲聊,她可是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过的。去了几次之后,她告诉父亲,说大家都很难,为过年愁得跟什么似的,都有抵触,都不肯捐,这件事估计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村里的喇叭又响起来了,这次是要大家到队部参加批斗会。
      出于好奇,小牛跟着父亲也去了。
      村里每当遇上时间紧任务重难以解决的事情,都要想办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批斗会。地主公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每次都当活靶子,逃不掉的。可是,父亲不是说他一家已经认捐了吗?捐了也要挨批斗吗?
      批斗会开始后,才知道要批斗的不是地主公,而是村里的国东。国东在村里到处咧咧,说什么他那××(私处)痒痒有大半年了,都没钱买药膏搽呢,捐献捐献捐个卵。他们说国东这是吹阴风,搞破坏,要把他批烂批臭。
      国东家里三代贫农,所以,他被押上台后,并没有像地主公那样先吃一顿拳脚,然后跪下认罪。但他身边站着两个荷枪的民兵,人高马大,目露凶光,也很吓人。国东吓得脸发白腿发抖,规规矩矩地低头接受批斗,屁都不敢放一个。到最后,队长说,死鸭子国东,就你嘴硬!你那玩意儿还痒不?国东说不痒了。队长说这就对了嘛,好好的玩意儿你偏要拿麻药医。台下哄然大笑。队长瞪了一眼,台下又一下子静了下来。队长回过头来又问国东,你究竟认不认捐?国东连声说,认捐,我认捐。
      国东认了捐,接下来,其他的人家二话不说,纷纷认捐。
      母亲分别将两只大油麻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将其中的一只交给父亲,父亲抱在怀里,转身就向队部走去。
    
      眼看就要过大年的,可小牛总觉得,好像少了那么一种味道。他坐在门槛上,望着门外出神。门外的荔枝树花香正浓,微风吹过,总有一些碎屑飘落而下,在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像彩色的地毯。无数的蜜蜂围着花蕊飞来飞去,忙忙碌碌的,搅得满世界里嗡嗡嗡嗡。东边的太阳一点一点地爬上来,高过树梢,但天还是有些冷,那只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雏在树下觅食,小鸡仔畏畏缩缩的,显得没精打采。他突然想起了大油麻,它还在黑暗的角落里窝着呢。
      他钻进鸡舍。“咕咕”,大油麻站起来叫了两声,重又趴了下来,很温顺的样子。他很想把它放出去,外面的景色多好啊!可耳边又响起了母亲的话。过了一会,他又觉得,放出去不行,连鸡笼搬到院子里呆一会总可以吧,只要不让母亲撞见。这样一想,他就把鸡笼搬到院子里。可是,很不凑巧,他刚把鸡笼搬出来,母亲就从外面推门进来了。他一个激灵,急转身想把鸡笼搬回去,但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了,要骂便骂,要打便打。
      还好,母亲既没打,也没骂,只是盯着大油麻瞅了一会,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小牛突然记起一件事,就追着问:
      “妈,什么时候去外婆家呀?”
      “不去了。”母亲说。
      “怎么就不去了呢?”他感到很奇怪,大人们好像都没什么定性,定好的事说变就变。
      “怎么去?”母亲冲着他大为光火,“你说怎么去?”
这就更让他想不明白了,母亲干嘛要冲他发这么大的火呢,就好像是他让她去不成了的一样。但他不敢顶嘴,只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时,父亲也从外面回来了。“不是还有一只大油麻吗?”父亲见母亲愁眉苦脸的,便安慰她,“怎么说也比去年好多了。去年的年夜饭上,连一粒鸡粪都见不到呢!”母亲没搭话,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问:“你怎么也回来了?”父亲说:“今天队长也没具体派什么活,谁愿意干就干。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大家好像都没什么心思,干着干着,陆陆续续的,都走了,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也就回来了。”母亲就说:“家里也没什么事,要不你到镇上走一趟,你不是说过年要买什么吗?趁现在有空,就去办吧。”父亲说:“是有好多东西需要买,可我口袋空空,怎么买?”母亲说:“那是你的事,爱买不买,我不管。”小牛发现,最近这段日子,父母之间说话就像吵架一样,可他们平时不是总教他有话要好好说的吗?
      母亲不再搭理父亲,转身进屋去,可刚走两步,就又踅回来,一再叮嘱:“我们家现在就只有这只大油麻了,全指望着呢,我们大人不在家时,小牛你要看好它,不要弄丢了,知道了没?”
      “知道了!”他满口应承。
      他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做这件事。父亲不是说了吗,现在小偷已经绝迹了,黄鼠狼也不会那么大胆,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要是万一呢?大人们经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万一有什么事,家里就什么都没了。他突然觉得有些责任重大了,就在心里给自己提个醒,此事万万不可马虎大意。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牛就把鸡笼搬进房间,放在床边,让大油麻与自己作伴。时不时的,大油麻就要咕咕地叫上一阵,他觉得它是孤单了,好可怜,又担心会有黄鼠狼或者小偷,总睡不踏实,那个晚上不知起来了多少次。夜已经很深了,恍恍惚惚,他听见了大油麻的呼噜声,如行云流水,也像母亲的歌谣。他想,大油麻在好好地睡觉呢!于是自己也就很放心地睡大觉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起身看向床头,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吓了他一大跳,急忙下床,趿拉着鞋,跑到院子里。院子里,鸡笼还在,却是空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大油麻自己跑出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得赶快找回来,要不然母亲肯定轻饶不了他的。可是,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还是没能找到大油麻。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想到了小偷,还想到了黄鼠狼,那太残酷了,接受不了。过了一会,他又想,兴许是母亲或者父亲拿它去做什么了,要那样的话,就不关他事了。这时,都快前晌了,他们都不在家,没个人可以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闹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大油麻不见了。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这才想起还没漱口呢。当他奋力喷出漱口水时,透过彩虹,又看见大油麻欣欣然雄赳赳地走过来,这让他喜出望外。可是,当彩虹消失,大油麻也随之不见了。他急忙又喷出一口漱口水,眼睛死死盯住彩虹后面的大油麻不放。
      那天上午,小牛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吐漱口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大油麻与彩虹共起舞。他坚信,只要有彩虹在,美丽的大油麻就永远都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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