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独家专访|上海京剧院94岁名净魏朔峰先生

 cxag 2020-10-12


魏朔峰先生

上海京剧院前辈名净 




从艺履历


我祖籍宁波,从小到上海,我父亲魏菊庆是宁波京剧班的武戏演员,据我母亲讲,我父亲身上很多伤痕,就是演《铁公鸡》一类真刀真枪的戏留下的痕迹,上海唱滑稽戏的易方朔到宁波,看我父亲唱京戏太苦了,我父亲也是一般的演员,不是主要演员,“你太苦了,你干脆还是到上海跟我唱文明戏吧,宁波也没什么大的发展”那会还不叫滑稽戏,叫文明戏。

易方朔

我父亲就跟他一块到了上海(注:魏菊庆的滑稽戏艺名为魏偷桃,与易方朔合作,取“东方朔偷桃”之典故),后来我父亲和易方朔合作还不错,每个月赚袁大头两三百块,家里也有包车、佣人,当时我还在襁褓之中。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和我母亲讲“我儿子大了千万不要他唱京戏,也不要走文艺界,最好是搞工业,随便哪个国家、什么朝代都能生活,演戏有个局限。我吃一世苦,不能让儿子再吃苦。”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亲劳累过度,过世了。我父亲去世之后,家境就变的困难了,我母亲就做小生意,养活我兄妹二人。

我到11岁的时候,易方朔就对我母亲说:“我们想办个小科班,是不是你儿子和女儿到我这来好好学学本事?”我和我妹妹(注:魏朔瑛,后为滑稽戏演员)就入了科班。

我们那个科班也不是有名的科班,只有二三十人,我11岁入科正赶上日寇侵华,我学到19岁离开师父门,当时正是抗日末期,日本人也不行了,国民党也撑不下去,时局艰难,科班维持不下去就解散了。我在科班里还算不错的,有的入科时只有七八岁,出科时才十二三岁,很多都不能生活。科班二三十个学员,到最后也就不到十个人唱京剧,有的到了苏州,有的到常州,还有很多都改行了,女孩就出嫁了。

魏朔峰《霸王别姬》剧照

我一个人就出去闯荡,我没有靠山,母亲又是外行人,在科班学的十几出戏,自己主演的戏只有一二出。三年的时间我去了山东、江苏、安徽等地,能演的我就演,不能演我就配些个零零碎碎的角色,很多老先生很喜欢我,看我年轻,说“你是个人才”,肯教我,有的我不会的,我就请教请教,三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东西。

年轻的时候我嗓子还可以,二三十岁嗓子正好,《大探二》《盗连盗》《锁五龙》《取洛阳》《断密涧》《霸王别姬》这些戏我都唱。那时候我和同班的一位老生唱《二进宫》,他嗓子也不错,我们俩人在后台开玩笑,说不叫十个好不下台。所谓是聋子不怕雷,那会也是年轻,上了台唱一卖力,台下就鼓掌了。在徐州,有戏迷欢迎我,看了我演出之后第二天,七八个人给我送了匾“黄钟大吕”,现在让我那么唱,我也不敢那么唱了,后来我就逐渐唱架子居多了。

抗战胜利了,我就回到了上海。有时候长沙、汉口也请我去演出,给我一千七百万金圆券,听起来很多,其实是国民党的旧币,差不多也就值一百七十块。在外边唱了几年,等我再回到上海,就解放了。我就进了上海的先施乐园,就是原来的大世界,我在那的京剧团扎根了,52年成立了民艺京剧班,我就成为了比较主要的演员了,到了58年和德艺京剧团合并,并为黄浦京剧团,就选我做团长,我就做了十年的团长。

张君屏 魏朔峰《白毛女》剧照


文革的时候,我们都下干校,我在干校待了一年多,剧团也解散了,演员都被分到了商业领域,有的是棉花店、有的是糖果店。只有我和一个导演、一个编剧被分到了黄浦区文化馆文艺组,搞群众文艺,我到了那一年不到,有个组长走掉了,就选我做了组长,我在那又待了七年。

文革结束后,上海京剧院又恢复了,但是黄埔京剧团没有了,上京就要请我参加上海京剧院,一团、三团都来请我,通过了市委、区委、文化馆找到了我,我们支部书记找我谈话:“现在你可以发挥你本行了,他们邀请你回京剧院。”我说:“我不想走,我在这很安稳,手底下有七个人,还能指挥指挥,刚来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后来工作逐渐开展,搞搞群众文艺也不错,工作也不重,而且文化大革命十年,我嘴也不张,动也不动,一天到晚坐办公室,现在让我回去,我害怕,不敢回去。”我们书记说:“哎呀,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应该回去发挥发挥你的作用,一团、三团都请你,肯定有你的作用。”这样我就回到了京剧行业。

魏朔峰《辕门射戟》剧照

一团的团长林鹏程和我关系很好,我在民艺京剧团的时候,他就看过我的演出;三团的团长是李玉茹,武生李仲林和老生孙鹏志来请我,李仲林说:“我们团长李玉茹很欣赏你,你看老孙来了,你来我们这多好,到三团你能发挥。”我和孙鹏志合作十几年了,在民艺京剧团时就一起合作,孙鹏志也说:“老魏,你来到这和我们一块吧。”我说:“好,我考虑考虑。”我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团,因为一团的团长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进了一团我55岁,88年我64岁退休,待了将近十年。

魏朔峰 孙鹏志 孙花满《甘露寺》剧照

原来我们一二三团的老同志每逢周六碰头,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有青年就教教青年,没青年呢,我们就互相交流,大概持续了两三年。后来上海戏校毕业了一批学生,其中分到我们一团大约二十多位演职人员,我们一二三团这些超过六十岁的老演员就全都退休了。

退休之后没什么事,有票友请我,我就陪着票友《霸王别姬》来个霸王、《宇宙锋》来个赵高等等,大家一起唱唱玩玩也满好,等到88岁之后就不唱了。83岁那年,我们京剧院这帮老人在逸夫舞台演了一次,年纪大的有86岁左右,年纪小的也有73岁,加起来年龄有一千岁以上了。筱高雪樵我们也很熟了,当初我和他叔叔高雪樵演过《驱车战将》,他请我演《古城会》张飞,他的老爷。从那次以后就不再彩唱了。

博采众长

我的老师有潘海秋、朱友奎、李长山、李春山、杨菊笙(杨宗麟)、林颦卿、水上飘、张双凤、李琴仙、朱斌飞、张英武(张铭轩)、张铭声。

潘月樵

我的开蒙老师是潘海秋,他的父亲潘月樵先生跟着孙中山先生闹革命的,做过大官的,辛亥革命那会上海银币厂是他负责。潘海秋先生是唱老生的,肚囊宽敞,老生、花旦、花脸都能唱,但是因为抽大烟潦倒了,我们科班就把他请来教戏。他教我《捉放曹》的陈宫、《双狮图》的徐策等两三出老生戏。后来因为科班里缺花脸,我小时候嗓子不错,就让我改了花脸。不过在科班里,老生我也演,花脸我也演,武生我也演,《骆马湖》小花脸酒保我也演。

李长山老师是常和周信芳先生合作的,但是他教的《四进士》《甘露寺》是北边马派的,后来出科搭班,一般都唱南派的,我就学了南派的。后来上海南派汇演,还是我给主持人把联弹唱下来,他把唱词记下来了。李春山老师教过我一出《芒砀山》,现在也没人演了。

魏朔峰《群英会》《逍遥津》剧照


教我花脸的老师朱友奎是丑角,但是肚囊很宽绰,是京剧班的总管事,他教我的都是金派、郝派的东西,花脸戏我学了《断后龙袍》、《锁五龙》等等,大概十几出。我也不是完全的金派、郝派,我学一些皮毛,袁派有些好的地方,我也吸收。我的曹操脸是不揉红的,我们老师说只有《战宛城》可以揉一点,因为走桃花运了嘛。现在都是裘派十净九裘,但裘派的东西我一点都不熟,我也学不了,发音位置不一样。

魏朔峰《审潘洪》剧照


【二黄导板】
潘仁美跪殿角一言告禀
(变音了)
【回龙】
尊一声阎君爷细听详情
(变音了,变声了,不少日子不用了)
【原板】
皇王爷设下了天齐大会
(我也不是裘派,我也不是金派。魏夫人在边上跟着哼唱)
我的儿小潘豹摆擂放名
杨七郎逞英雄我儿丧命
(我这不走鼻音的,我在后面走鼻音“小畜生”)
因此上打子仇常挂在心
两狼山打一仗他父子们被围,
(操琴是尤继舜)
杨继业命七郎回营搬兵
我一见那小畜生想起了打子的仇恨
(为什么摆在后面?因为恨呐,小畜生。裘派就是摆在头里)
我将他绑芭蕉乱箭攒身
我心中只恨那仇人三个
(我唱的都是老的东西,不像裘派的东西)
【散板】
第一个恨的是八主贤君
第二个恨的是那御史寇准
(这是老的)
第三个恨的是六郎仇人
害杨家为的是打子的仇恨
(我唱的比他多,因为老师教的,我还是按老的唱,裘先生有时候就简练点,这倒也好他是。我是怎么学的照怎么唱,原本不动)
因此上公报私仇害他的满门
望阎君开隆恩放我回转
从今后到阳间改学好人
 

故土难离


我早年在外地演出的时候叫魏宏椿,回到上海之后易方朔先生说我不能忘本,我就改了名字,中间朔字是易方朔的朔字,我唱花脸,所以最后用个峰字。我在徐州演出的时候,当时的老板是北京人,当时大概三四十岁,剃着光头,喜欢京剧,看了我演戏,很欣赏我。

那时候我也年轻,有半条嗓子,还可以。老板就说:“宏椿,你的嗓子不错,有个扮相,你还可以,我带你到北京,到三爷(金少山)那磕个头。”但是我想北京人生地不熟,我去了北京,家里的孩子怎么办?另外我听老先生跟我说:“你跟他学不来戏的,金少山一天到晚抽大烟、出去玩还来不及呢,根本不教徒弟,你去了就是给他打杂。”我一听我害怕了,我说我不去了。

魏朔峰《辕门斩子》剧照 饰焦赞


我在长沙、武汉都演出过,但也都是短期的,去个十天半个月。我自从参加民艺之后就不离开上海了。解放之后,唐韵笙先生要请一个花脸一块儿巡回演出,就托麒派老生陈鹤昆给他介绍一个花脸,陈鹤昆就说:“魏朔峰很好的。”唐先生带着家眷看了我两个戏,一个是《清风寨》李逵,还一个焦赞,看完以后唐先生说:“好,这个花脸我需要。”陈鹤昆找我说:“老魏,现在有个好机会,唐先生给你三百块一个月基础工资,生意好了还有分红,你还可以学点唐派的东西。

唐韵笙

唐先生亲自看你两出戏,这不容易的。”但是我这时候又有了私心杂念,我就没去。因为我刚结婚,有两个孩子,我到处巡回演出的话家里没人管,另外唐先生不是扎根上海,他还要回东北的,到时候我又不能把妻子孩子带到东北去。在民艺虽然是八十五元,但是还有发展空间,还稳定,人也都熟了。后来我在民艺涨到一百二十元,又做了团长,当时是民营京剧团,自负盈亏,再到后来归了黄浦区文化局,又有了固定工资。

香港给我三百元港币,我也没有去。因为我听说当地不听京剧的,请我的人说:“当地票友多,教教票友也够你吃的了。”但是我又害怕了,没敢去。我人生地不熟,无亲无眷的我去香港干嘛去?我也没有去,我不想离开上海。几次要发展出名,我都不敢出去,我就认定了上海。从我几个月大就到上海,一直到退休,我今年94岁,也没离开上海。

团结合作甘当绿叶


我凭着我这点儿臭本事,混到了94岁,不过我不是上台不负责任,上了台就不能混了。当初北京的老生于魁智来上海演出,院里说:“魏老师,辛苦您来给配一下。”头一天《击鼓骂曹》,我的曹操,第二出《打金砖》我的马武,天津的王平也是这两个戏,也是我配演的。

魏朔峰 于魁智《骂曹》剧照


《黑旋风李逵》演了九场,王正屏演了六场李逵,我的鲁智深,我演了三场李逵。因为有一次王正屏嗓子不舒服,当晚团长就来找我:“魏老师您辛苦,帮下忙吧,老王嗓子不行了,明天你盯着。”我说:“我不行啊,因为文革,这个戏我十几年不动了。”团长:“没关系,这个戏你熟,明天响排一下。”还好,这个戏我在黄埔京剧团的时候演过四十几场,要不然我也不敢接的。第二天把我的场次响排一下,团长说:“蛮好蛮好!可以可以!”我就演了两三场。等王正屏嗓子缓过来,还是他演。

魏朔峰 熊志麟 陈鹤昆 吴江燕

《汴梁图》剧照


麒派的老生除了陈鹤峰我基本都合作过。比如:李如春、王少楼《长坂坡》,我来曹操、还有常州的明毓昆,我也合作过。我十九岁的时候在苏州,高百岁演《狸猫换太子》,我前边包公出世的包公,后边郭槐,他后边包公。杨宝童是周信芳的学生,在民艺搭班两三个月,他还邀请我一块到外地演出,不过我想想,还是没有出去。陈鹤昆,我和他演《汴梁图》,这是南派基本的戏,唱联弹,比如我演的角色有一句“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打了微臣你们出了气”。

俞振飞 魏朔峰合影


小麟童杨建忠,我和他演过《四进士》。合作最多是孙鹏志、孙鹏麟。我还和周信芳、梅兰芳演过一场《打渔杀家》。那是上海梨园公会(也就是之前的伶界联合会)组织的,在北京电影院(后改为音乐厅),迎接解放军进城,当天是武旦冀韵兰《打焦赞》的杨排风;李玉茹的《三堂会审》,俞振飞的王金龙,杨宝童的蓝袍,周昆麟的红袍;《打渔杀家》周信芳的萧恩,梅兰芳的萧桂英,汪志奎的倪荣,孙鹏麟的李俊,梁次珊的丁郎,我的丁员外。

魏朔峰 陈少云主演《四进士》片段

我念了一句“嘟!大胆的萧恩”,这一句还没念完,周先生瞪了我一眼,因为我演的丁员外和萧恩是敌对的嘛,但是周先生这一瞪我,我吓了一跳,嗓子差点出不来声,我还在想我是不是念错了,我这一句还没念完怎么就错了?当时台上两个大牌在我面前,台下又有陈毅市长、潘汉年副市长、夏衍副市长。我当时才22、3岁,那时候我是真的害怕,哈哈哈。我到哪里都有和麒派老生合作,所以票友唱麒派的也找我陪他们演,台湾有个麒派票友毛家华,他演《四进士》我配的顾读。

观看名角演戏

我因为是团长,即使没有演出任务的时候也要到剧场盯着,所以难得出去看戏。董俊峰先生我看过一场,郭元汾先生我看过一场,王泉奎先生我看过一场,裘先生跟马、谭、张来上海的在大舞台的时候,我自己掏钱看了他《铫期》等两场。

金少山


我在科班的时候,金少山先生带着裘先生在皇后电影院演,我看了五出戏,金先生头一天打泡戏是《断后龙袍》,然后是《霸王别姬》和李砚秀、《真假包公》、《白良关》、《锁五龙》。平时剧场都知道我们是科班的,所以嘱咐一句“别捣蛋”就让我们进去。但是《断后龙袍》那天看的紧的不得了,头一天打泡,生意也好,丫丫叉叉的人,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去,皇后电影院不大,不到一千个座位,差不多九百多个座,门窗也少。

裘盛戎 金少山 包拯扮相

没办法,我就在门口转,等老旦唱完以后,台底下轰动的不得了,金少山还没上去就开始鼓掌,等到金少山这一句“住轿”,我一点不夸张,这是我亲眼所见,震得影院的窗户哗哗直颤,你信不信?就像打雷一样,马路上的人都停下来了,呼一下子都围到剧院门口,有的进不去,就在太平门那发现一到缝,都在那听,我也在那扒着听,马路上站岗的红头阿三一看围着这么多人,也奔过来问“干什么呢?”人们说:“金少山!金少山!”当时金少山就红到这个样子。

那时候我还小,看个热闹,有的东西也吸收不了,现在年纪大了,慢慢的吸收了。后来剧场看的就松了,没事我就偷偷去看,有时候在后台、有时候在犄角、有时候到二楼边上。《真假包公》裘先生的真包,金先生的假包,“老夫威名谁不晓”的腔很别致,裘先生唱一句,腔很柔的,满堂好,金先生唱没那么多花腔,也是满堂好。《白良关》裘先生的小黑,前边要了左一个好又一个好,等到金少山一见面,就这一句“娃娃”就把裘先生盖过去了,仿佛那个意思“娃娃你还早着呢”。但是裘先生唱的也很好了,后边见娘一段二黄原板真好听。

戏曲教育


魏先生的夫人姓郝,她的父亲与郝寿臣先生是好友,她的兄长是青衣票友,曾向魏莲芳学习梅派。魏先生说要唱戏就要成角,不然就白白吃苦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精力把子女培养成角,所以子女均未入梨园,不过小孙女现在非常喜欢唱戏,常常自己录一段请爷爷指正,有时候聚会,也可以在亲朋面前唱上一段,魏先生也非常高兴。魏先生没收徒弟,但在剧院、票友之中学生甚多。

魏朔峰先生口述
采访:孙寅生
编辑:川页LCP
特别鸣谢:胡靓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