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老屋 因为有了你 我才有了 一个温暖的家 ————题记 潇潇秋雨中,老屋依然静静地伫立着。房上的瓦松已经干枯,东倒西歪的。 暮色里,几只雀儿从远处飞来,落在一旁的网线上,“喳喳”几声问候之后,随即相继钻入檐下各自的窝里。想必窝内要温暖许多吧。 因为这老屋也曾是我的家。 “老屋多大了?” 年少时,我曾好奇地问过村里的长者,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我也一脸茫然,至如今。 眼见着身旁的新房成了旧房,旧屋拆了,又成了新楼,老屋依旧是这般模样儿。 小村与轵道的繁荣衰落总同步在一个频率之上。 原来济源通往垣曲的公路穿村而过。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老人们传说光沿街的四合院就有四五个,各有各的名号,另有乡公所、杂货铺、铁匠炉杂处其间,此外还有一座塑着关羽铁像的关帝庙,一座火神庙。 这是口耳相传中小村的模样。 轵道既是一条军事通道,更是一条盐道。 自西周时期兴起的盐运业,造就了轵道的兴盛,轵道的兴盛也成就了小村的繁华。 记忆中那几个四合院的旧址上,到处是残垣断壁,残砖碎瓦。有时会骑在短墙上,傻傻地想象当年夜晚客栈里人声鼎沸的场景。 老屋的正屋是一间过道,过道宽约有一丈多点,高约六七尺,前后分别安有一合板搭门。板搭门,中间是一合门,门两旁是一页页约有七八寸宽的门板。它们大概是现今卷帘门的雏形吧。 每当夜幕降临时,驮盐或驮其它货物的驮队,在掌柜的招呼下,径直走进后院,卸驮,给牲口喂上草料,驮帮的伙计们才能顾上涮洗、吃饭。 夜深了,客人已入住,小伙计们将板搭门一页页安上。黎明时分,再行打开。 夜晚,板搭门特有的“哐哐”的安卸声,是小村的伴奏曲。 老屋原是这一串四合院的南屋兼过道。里院,其余三座房均没了。 记忆中,只是一个荒芜的大院,草丛里淹没的残墙,几尊东倒西歪的础石(础石是扯檐房下立柱的基石。),一切的一切告诉人们这里也曾经有过它的热闹与繁华。 翻起铺地的方砖,逮蚯蚓钓鱼;撬开墙缝捉蛐蛐,与同伴手里的斗架。偶尔还能有额外的收获:几个麻钱,几枚铜板。铜板上饰有龙纹图案。还有大清铜币,上面有光绪的、宣统等字样;还有民国铜币,图案有袁大头的、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有双面旗帜交叉的…… 至于说上房及东西厢房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毁掉的,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呢? 不过根据附近蚩尤观碑文记载的内容来看,小村多数房屋的消失可能与农民起义军(俗称“流贼”)和日军的数次过境有关。 一次是咸丰三年(1853年)七月,太平军林凤祥部经轵关、邵原关退入山西。“……流贼自东逝西,过大路,纵火烧毁民房,但见“炅焰张天,焦土陨地……” 另一次是同治六年(1867年)十二月初八,农民起义军捻军张宗禹部,“流贼自西徂(注:往或向)东,杀人放火,焚毁民房,近大路房屋者,失财伤物,众人无不惊畏。" 第三次,1941年5月中条山战役爆发。6月,战役之后,部分日军东撤,一队日军驻扎在老屋西边的空地上。月黑风高之夜,一王姓村民潜入日军“马厩”,“盗”走一匹大黑马。 天亮,日军察觉 ,全村搜索,而查无着落。一怒之下,点着了全村的民房,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小村又遭受了一次厄运。待逃难的村民回村时,30多间房屋已化为灰烬,真是喊天不应,欲哭无泪。 不过这次老屋以及街东头的关帝庙又躲过了一劫。 此后王姓村民“盗”马的事随着日军的东撤也不了了之。 火灾成了小村的克星,它使小村屡遭毁村之虞。后来村民自发捐资在街东头建了一座火神庙,祈求平安。 屡建屡毁,屡毁屡建。小村真可谓是“野火烧不尽” 了。 沿街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草房、瓦房,都是后来陆陆续续又冒出来的。 只要轵道上的人群与驮队没有断流,小村就永远也不会消失。 虽然没有了最初的规模与气势,小村的生机渐又倔强重现。 处在一次次风口浪尖之上,谁也说不清老屋是如何躲过这一次次劫难的,也许只是天意吧。 老屋的墙体是由胡基(土坯)垒成的。娘说,那是牛踩胡基,要教人去打,那么多块胡基,那不把人使死。啥是牛踩胡基?据娘说是将一块犁过、耙平的田地放水洇透,赶牛进去踩实,再抹平,用刀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翻起晒干即可。 娘说的也可能是猜测吧,当然我更不知道了,也许是这样吧。 年久了,墙体歪三裂四,有的地方最初糊上的泥皮已经掉光了,糊好的泥皮不仅仅是一层,看来后人已维修不少次了。 四个墙角,日本人为拉倒老屋而掏出的窟窿仍在,只不过是后人用砖头、胡基块塞实,又糊了一层泥皮罢了,现在泥皮一掉,就像一个个伤疤。 关门开门时,娘不断唠叨:轻一点,慢一点,你真要把这屋“呼腾”塌了,咱娘们连个窝巢都没了。 每逢闪电打雷,夜里睡下的娘总会整夜不睡,坐在那儿仄耳细听,生怕老屋有什么闪失。过后她对村里能说上话的老姊妹们说,夜黑地我又是一夜没睡,我就坐在那儿听,真要塌了,我得叫醒我的娃们赶紧跑出去。 1965年1月13日,垣曲地震,5.5级。震得门栓“哗啦哗啦”响。公社通知各大队立即组织民兵巡逻队,彻夜巡逻。铜锣一敲,走村串户,告知各家:提高警惕,倘遇情况,即行撤离。 已入腊月,寒风凛冽。深夜各家煤油灯火依然通明。 堂屋,火盆里燃着树疙瘩,烧烧敲敲,烧烧敲敲,哥哥们巡逻去了,娘领着剩下的我们围着火盆,烤着火,一劲熬到天明。 那一夜,娘是异常地镇静。 “没事儿,塌不了。”娘的口气十分坚定。 我们问:“你不是一直说房不结实吗,咋又不怕呢?” “我说哩吧,难不成它是纸糊哩。告你们说吧,咱的房是立架房,牢着呢!”娘的底气似乎足着呢。 管他立架不立架,我不知道,反正到现在老屋到现在还是那般模样儿。 娘一会起来看看,一会起来看看,直到鸡叫三遍,我们才勉强眯糊了一会。 天亮了,娘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一夜,没震,后来也没震。 感谢上苍,它终究没有毁了我们的窝。 又是一年。 秋深了,天凉了,蟋蟀已入我床下,偶尔“唧唧”叫上几声。 这时候,是娘最忙的时候。既得上队里干活挣工分,还得给我们赶做冬天的衣裳,抽空还忘不了把快要过冬的老屋也收拾一下。 先买上几张白纸,打好浆糊,把几个窗户一个个糊好。 这是小活,力气活是糊墙缝。一大早起来先和好一堆泥,把房根基中的鼠洞用石头砖块塞实,用泥糊牢。墙上新添的裂缝或掉了泥皮的窟窿一点点填实糊好瓷实抹光。有泥抹(注:泥水匠的用具),女人家毕竟用起来不顺手,一着急,娘就将袖头往上一捋,下手抓泥抹了起来。至今墙上还有娘留下的指印。 “我看这都中,冬天先不冷再说。”末了,娘站在一旁,甩甩冻得通红的手,不无自嘲地叹道。 爹去世了,饭店不开了。老屋原有的过道,用胡基垒住一头,做成了堂屋。 黑魆魆始终是堂屋墙壁上的底色。这是一年四季烟熏火燎的杰作。 腊月里,祭罢灶,挪出锅碗瓢盆,娘才举起竹竿上绑着的扫帚,扫净了过梁、墙角、墙壁上的黢灰、蛛网等 ,老屋干净了许多。 娘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少了点什么,最后才从衣袋里掏出几毛钱零钱,说是过年哩,买张画贴上吧。这是我们巴望不得的事。 娘又拿出平时向人寻到的报纸,指挥我们几个把堂屋糊了一遍。适逢下雪,满院白雪返映屋内,原本黑魆魆的屋子亮亮堂堂,再贴上几张样板戏剧照,老屋顿时年轻不少,娘的脸上也有了平时不多见的笑容。 春来了,燕回了,衔泥垒窝,生儿育女,开始了新的轮回。 因为这儿是燕的老家,屋梁上的燕儿毋需再行垒窝,仅须稍加修补,便又可开始新的生活。 记得最初,一双燕儿在老屋里盘桓着不肯离去,试着在光光的屋梁上垒窝。无奈娘让哥哥们在屋梁上楔了两根铁钉,中间缠上麻丝,它们安家了。 谁知如此这般,后来又来了两家。 年年秋去春来,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后来竟发生了意外。 楼板是由一根根拇指粗细的荆条编成的,有弹性,踩上去忽闪忽闪的。有次娘上楼取东西,因走动,致使燕窝塌了半壁。 刚出生不久的小燕,唧唧喳喳伸着小黄嘴挤在窝口等老燕归来。 意外的出现,一下子使它们没了声息,缩了回去。 听见响声,娘赶紧下楼,一只小燕大概是因为出头甚急,猝不及防,掉到了地上。喳喳急叫。恰巧小猫在旁,见燕不知为何物,猫前爪伏地,“呜呜”跃跃欲试做虎扑状。见状娘急忙扬手赶猫,拾起小燕。待哥哥们回来将它又送回了残破的燕窝。 这一夏,苦了两只老燕,既得哺养儿女,又得衔泥修补残破的家。 望着辛苦的燕子,娘心疼地自言自语道:“燕呀,你们咋不能寻个好人家落脚,俺孤儿寡母,穷家薄业的,你们就不嫌弃咱!” 唉,燕子不落愁人家! 三个哥哥都相继成家,盖了新房,搬了出去。姐姐也出嫁了。 老屋里只剩下娘和我俩人了。 原本逼仄、嘈杂的老屋,一下子宽大了许多,空荡荡,灰落落的,比起先前的热闹,屋内寂静得让人有几分发怵。 娘,话少了许多,只是埋头默默地干活,有时拿一件东西,忘了似的怔怔地能看上好一阵子,尔后才猛然回过神来,徐徐叹上一口长气,那悲伤,那忧郁,那失落,让人为她感到难过。 兄妹几个过来劝解她,她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去去去,都干活去,成天哪有那么多闲事!” 兄妹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啥。 “唉。”过一会,见娃们不走,娘才说“不知咋了,你们在时,嫌烦;你们走了,却咋又像少了些啥,屋里灰呼呼的。” 我们照例说一些宽心安慰的话。 娘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搭腔。 “没事!习惯就好了。”娘长长出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 兄妹几个东拉西扯说了一会闲话。末了,娘说道:“中了,你们以后各自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我还能动弹,没事!” 娘依旧是干活、做饭,天阴下雨还要做针线活。 有一段时间,娘说嗓里边总感觉像卡有东西。起初她以为是上火了,就用土单法泻呀泻,不管用。和她到医院一检查,竟是食道癌,后期!没敢告诉她。 一天天病渐渐加重。抓药、煎药,每天老屋里总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 “闲花钱,不吃了!”娘都有点烦了。 夜里,她疼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头发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彻夜头抵着膝盖坐在床上,可能是害怕影响我们睡觉,忍不住时,只是低低呻吟几声。看着娘痛苦的样子,我们真替她难受。 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从她一直住的东间挪到了西间,直到她去世。此后,我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学做饭吧,要不你以后会挨饿的。”娘说。她预感到了什么? 在此之前,每天都是娘做好饭,坐在门前的石磙上等我放学,那时我在村小学教书。 蒸馍、擀面,她睡在床上,一步步教我。时不时喊我把面端过去,看看面发得咋样,碱用得大小,面和得软硬。教我该怎样怎样。至如今想起这些,仍要感谢我的娘。 疼痛缓过一阵,娘就要欠欠瘦弱的身子,有气无力地絮叨:“没事,等我好了,等我好了,找木匠给你做张床,东西现成;到秋天再打条荆席,擀条毛毡……” “不说了,娘。”我的鼻尖有点发酸。 “咋能不说呢,他们几个歪好都成家了,我咋说也得看着你把媳妇娶到屋呀!” “能,能。”我只能随口应答了。 麦收罢的一天晚上,娘突然显得烦躁不安,我们叫来了大夫,大夫量量血压,把把脉,用手灯照了照她的瞳孔。之后退出对我们几个说:“病是不轻,该准备啥准备吧。” 第二天早上我去小姑家拉木板,搁喜木板材不够。走前,我去见娘,说有点事出去一趟,娘拉着我的手,拽拽我的背心,说:“穿这凉吧,往后天凉了,去哪儿,记得多加件衣服,长大了,自个看好自个。” 最后摆摆手:“去吧,我没事。” 谁知这竟是娘最后对我说的几句话。从此在这世界上再也听不到娘的说话声了。 待我回来时,娘走了。 大屋的草铺上,娘静静地躺着。 梁上燕窝里的小燕拥拥挤挤,探头探脑,叽叽喳喳盼着娘的归来。 梁上燕雀依旧在, 门前再无唤儿声。 那一天,是农历1982年6月23日。 爹是1962年的腊月初八因病去世的。那时我刚满3周岁,所以爹的形象在我的印象里是极其模糊的,且那也是从别人的叙述中勉强拼凑起来的片段印象。 “爹是被人装进大升抬走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棺材,只是觉得比平时量粮食用的升要大许多,这就是大“升”吧。 老屋虽破,但它能遮风挡雨,这儿是我们温馨的窝巢。 在这儿你看着我们姊妹几个成了家。 在这儿您送走了我的双亲。 娘走了。 空荡荡的老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门前的石磙上,没有了娘的身影,锅头上没有了娘煨着的热饭热菜。 一切来得都是那么突然。让人一时缓不过神来。 怔怔地感觉,娘去了,她还会回来的,等等吧! 岂不知黄泉路上她是越走越远。再不能回望一眼。 娘走时教我擀面、蒸馍,现在上课回来,就一个人急急忙忙喂猪、生火、做饭,虽说累了点,但没使我饿肚。 我感谢娘! 夜晚,煤油灯能伴我整整一夜。 偶尔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娘回来了?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这才想起娘走远了,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有人问,夜里你怕吗? 我摇摇头。 娘只能给儿作伴仗胆,她怎能让儿害怕呢? 后来,在哥哥、姐姐及亲戚们的帮衬下,我也成了家。 老屋东间是我的婚房,这是娘最后特意留出来的。当初是她担心我会害怕,才挪到西间去的。 在这老屋里,我有了一双儿女。一到吃饭时,屋内孩子们咿呀学语,院内鸡猪牛羊闹闹嚷嚷。 老屋内又恢复了生机,虽然依旧是破破烂烂的。 1987年 南檐下,紧偎着老屋的那溜扯檐房被拆掉了,为了村里修路。 门前那段穿村而过的轵道,坑洼不平的土路,变成了平展展的油路。 老屋向西,油路两旁陆续盖起了楼房。路旁安上了路灯。 原先孤守在村头的老屋默默走到了小村的中央。 2006年6月, 村西头的老皂角,在一场大风中轰然倒下了。年老体弱的皂角树底部已被沤糟淘空了。与老屋多少年的相互守望,至如今它倒先行一步了。 唯剩老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老树旁边,有村人又栽了一棵黑槐树,现今已碗口多粗,夏日浓荫匝地,婆娑多姿。 生老病死,日月轮转。 老屋总有一天它是要走的。但它会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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