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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古代经典作品作注之难

 yh18 2020-10-14

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五《注书难》条载注书是非常艰难的事,虽然像孔安国、马融、郑康成(郑玄)、王弼注解经文,杜元凯(杜预)注解《左传》,颜师古注解《汉书》,也不能保证没有任何失误。

对古代经典作品作注之难

王荆公(王安石)作的《诗新经》在《七月》之“八月剥枣”那句中,对“剥”字解释为“剥,是剥去枣子的皮,然后进献,是为了敬养老者。”而毛公本来的注文中说:“剥”是击打。陆德明注“剥”字的音为普卜反。王安石都没有采用。后来他从蒋山(南京钟山)步行经过民家,问他家的老翁去哪里了?回答说:“去扑枣了”,王安石才感到自己前面的注释弄错了,随即上奏朝廷请求删去自己过去注释的十三个字,所以现在的本子上便没有这句话了。

王安石画像

显然,注书之难,即便是汉晋名家孔安国、马融、郑玄、王弼之解经,晋杜预、唐颜师古之注史,亦难免有失。马融、郑玄皆古文学家。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不同,古文学派偏重于文字的训诂,经典文本均用先秦古文写成,诠释文本时要弄清古文字与今文字的关系,侧重于文本语词的训释。他们做的工作是以今词释古词,以雅语释俗语,以本名释异名,以详言释略言,通过经典文本文字上所具有的意义,恢复文本的原始状态。实际上古今言殊,四方异说,雅俗相隔,要沟通古今、雅俗、在言语文字上四方的差异,古文难免有失。

王弼和杜预是魏晋间人。王弼是魏晋玄学的领军人物,他注过《论语》和《周易》,强调的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以老庄的玄理来解释儒学的经典,认为要超越名物训诂,直接去掌握言词背后的义理,提出“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得兔忘蹄”,要领会和阐释圣人言外之意,故其不同于汉代的训诂注重于器物、执著于名实关系。魏晋玄学偏重于名理关系,相信自己的文字解释可以完整地传达圣贤言外之意,如此去阐释经典,难免走上六经注我的道路上去,这也难免有失。

对古代经典作品作注之难

王弼画像

宋代王安石应该算是一个名家了,为什么也会不顾原来毛公本注而望文生义地出现这样的错误呢?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宋人有疑古的风气,不信注疏几乎是宋代各个学派治经的普遍性倾向。欧阳修有一句名言:“大儒君子之于学也,理达而已矣。”(《欧阳文忠公集》卷十八)主张要把握圣人的“理义大本”,而不必拘泥于个别文字的表面意思。王安石同样如此,认为《春秋三传》皆不足信,说《诗》多用己意,所以他才会置毛公本注不顾,而把“剥”说成“剥枣之皮”,当他到郊区农民家去亲闻他们“扑枣”的经历,才悟到自己错了。

诗的注释,有时要亲历作者当时的情景,通过身临其境,切己体认以后,才能真正领会到作者的意图,感悟其本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文本的意义,只有切身体验才能把握。朱熹说:“今世儒者,能守经者,理会讲解而已;看史传者,计较利害而已。那人直是要理会身己,从自家身己做去。”(《朱子语类》卷八)对诗的阅读注解,必须亲身体会类似作者那时的情境,才能切题,进入诗人的内心世界。

对古代经典作品作注之难

徽宗政和初年,蔡京当权的时候,禁止传播苏轼的作品。在蕲春有一士子关起门来注苏东坡的诗,而且不与他人往来。钱伸仲任职黄冈尉时,要考核县学上舍的生员,往来经过那个地方,三次拜谒然后得以见面,第一件事便是借阅他注的书。士子指着书案一侧放的数十篇厚厚的书稿,让他随意抽看翻阅。恰巧拿到苏东坡《和杨公济梅花》十绝:“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士子的注文说:“玉奴,是南齐东昏侯潘妃的小字。临春、结绮是陈后主建筑的三阁的名称。”钱伸仲便说:“注释只有这些内容吗?”回答说:“是的。”钱伸仲说:“唐牛僧孺作过一篇《周秦行纪》,记载他梦中入薄太后庙,看到古代的后妃之辈。也就是他诗中所谓的‘月地云阶拜洞仙。’东昏侯是因为玉儿的缘故,才弄得身死国除,所以玉儿没有辜负他。这才是苏东坡这首诗句所用典故的出处。先生为什么没有把这一点写出来呢?”士子听了以后恍然失色,一句话也不说,叮嘱他的儿子将桌子上的书稿全部用火烧掉。钱伸仲劝他把书稿留下来,那士子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枉费了十年功夫,不是你指出我的失误,那岂不给士林留下笑柄吗?”钱伸仲经常在人们面前谈及这件事情,无非是为了教育后生。不过钱伸仲自己也不清楚玉奴是杨贵妃的自称,玉儿是潘妃的小字。

对古代经典作品作注之难

绍兴初年,又曾有一个名叫傅幹的秀才注释过苏东坡的词,注释者在“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那句注文中没有引用“今夕是何年”的来历。实际上此句来自牛僧孺《周秦行纪》中应潘妃等之命所作诗:“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显然,注者不知《和杨公济梅花》十绝中“月地云阶漫一尊”句中的“月地云阶”及《水调歌头》“今夕是何年”句皆出自牛僧孺的《周秦行纪》。

傅幹与蕲春士人注苏东坡诗词的错失,是宋人注本朝词发生的错失。照理当代人注当代人的作品不应发生如此失误,因为没有古今之隔。可是我们要注意唐宋人吟诗作文的风气。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少读书,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所以唐宋人的诗词中大量使用典故,以才学为诗。

典故沉积着大量的文化内涵,包括哲理和审美的感受。它能使诗词以非常简练的文字语言,包含着丰富的意义。但是典故却拉开了今人与它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所以在诗歌的注释中,典故的注释占了核心的地位,同时它对注释者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注书者必须博览群书,一定要注明所用典故和词语的来历。蕲春士人与傅幹的错失就是不能“博览群书”,就不具备注书的资格。即使洪迈本人在这篇讲述注书之难的短文中,也还有错失之处,如傅洪秀才应是傅幹之误,不由得让人感叹注书时错失难免。虽然难,但注书还得尽量去做,减少和避免错失是注书者必不可少的职责,以免贻误后生。

总结起来,注书之难,在于“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的中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度。以我注六经,则会被章句文义所牵拘,以致解释经义成为大量文字的堆积,流于繁琐。“六经”注我,虽可避其繁琐,却又易产生主观空泛的议论。笔泻江河,流于不实。注书能切中时要,实是不易之举。

注书之难,更在于注书须切合时代需要。《皇清经解》卷帙浩繁,今人已束之高阁,无人问津。李善注《文选》,因符合于士人寻章摘句,写作文章,应付科举考试的需要,则经历千年而不废。《孝经》因适应封建统治者“以孝治天下”的要求,有安定社会秩序、移风易俗的功用,因而在唐以前不啻有近百家为之作注。

到唐代,玄宗作《孝经注》,宋刑昺因之广以疏解,一直流传到封建之末,就是因为它为广大士民所必读的缘故。刘知几在《史通·补注》中说:“昔诗书即成,而毛(公)孔(安国)立传。传之时义,以训诂为主。”“降及中古,始名传曰注。盖传者转也。传授于无穷。注者流也,流通而靡绝。”注者符合时代需要便会流传不息;若不符合时代需要,没有时代气息便会被人们废置和抛弃。

《史记》有南朝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的三家注。《汉书》有唐颜师古注,《三国志》有南朝裴松之注,《资治通鉴》有元胡三省注。此类史注皆因其切于时用,注释资料翔实有益于学者识读,故至今仍为古史研究者必备之书。这就是传注是否有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对古代经典作品作注之难

反之,从经学自身来讲,一定要不断有新的解读和注释。新的注释会给古典注入新的活力。否则的话,再好的文化传统和经典著作,没有后人不断的解读,它也会自行逐渐消亡的。注释是各种古文化能否得以传承的条件,也是我们坐冷板凳做这件极其繁难工作的意义所在。希望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能长盛不衰,成为今后我们民族得以长期安身立命的一个重要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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