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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列子-杨朱》之“养生”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10-15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八则之五

钱钟书论《列子-杨朱》之“养生”

                               /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八则《列子-杨朱》,共论述了七个问题,此为第五个问题——“养生”。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何使自己活得好一些、长一些,即如何“养生”,是从古至今人们一直关心的问题。

     下面是晏子和管仲关于“养生”问题的对话: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晏平仲(晏子)问管夷吾(管仲)怎么养生。 管仲说:“随心所欲,不要堵塞了自己……耳朵想听啥就听啥,眼睛想看啥就看啥,鼻子想闻啥就闻啥,嘴巴想说啥就说啥,身体怎么舒服怎么摆,人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这段话的上下文中还有类似的话。

       这段对话下文有:尽其所好,想做的事,想玩的东西,尽管去做,去玩。

      这段对话上文有:伯夷不是没有食欲,但他过于顾惜清白的名声,以至于饿死了。展季不是没有人情,但他过于顾惜正直的名声,以至于亲友稀少。

       概括起来,《列子-杨朱》此节通过故事、人物对话和议论回答了如何“养生“这个问题,就是放纵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得文气一点,就是“恣欲”或者说“纵欲”。

      就晏子和管仲关于“养生”问题的对话,张湛加注说:

      “此诬贤负实之言,然欲有所抑扬,不得不寄责于高胜者耳。”

      ——张湛注指斥《列子》关于伯夷、展季的言论是玷污贤士的不实之词。《列子》想表达养生要“恣欲”的观点,假托管仲之口,不惜将脏水泼在他们身上。

     针对上述《列子》之文和张湛之注,钱钟书说,张湛怀疑《列子》之文多虚造故事,显然是对的,但没有抓住重点。

      第一,《列子》之言公然违背了老、庄的原旨,对此张湛不去追究,却只是纠缠枝节问题,说管仲乃功名之人,不会发表那样逍遥随性的议论。

        第二,管仲(公元前719年~前645年),晏子(公元前578年~前500年),两人相差150岁到170岁,所谓管晏对话是不现实的。张湛仅指出管仲作为功名之人不大可能说“恣欲”之话,而没有看到管晏相差150多岁,根本不可能相遇对话。“张氏所'疑’,亦察秋毫而不见舆薪者欤“,即抓了芝麻却丢了西瓜。

        关于“养生”之道,《列子》和《老子》《庄子》的态度背道而驰。

       老、庄之“贵身”、“养生”,主“损”主“啬”主“扃闭”,别详《老子》卷论第一三章;《吕氏春秋·本生》斥“伐性之斧”、“烂肠之食”等,即其遗意。

     《列子》之“养生”,主“肆”与“恣”,深非“废虐之主”;“勿壅勿阏”之于“扃闭”,如矛盾相接、箭锋相拄。

      ——老庄主“损”、主“啬”、主“扃闭”,主“损”即主张减少余裕,主“啬”即主张节俭,主“扃闭”即主张闭关自守;相反,列子主“肆”主“恣”,主“肆”即主张肆意而为,主“恣”即主张放任欲望。

     至此,问题就十分清楚了。关于“养生”,《列子》的观点和老、庄是针锋相对、截然相反的。

     《列子》主张“恣欲”,老、庄主张“抑欲”。

       这是两条线,后人基本是沿袭这两条线,或者是“抑欲”,承老、庄;或者是“恣欲”,承列子。

      主“抑欲”、承老庄的有:

       1、《吕氏春秋·本生》:

      肥肉厚酒,务以相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酷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日伐性之斧”

      —— 好肉醇酒, 务求自强, 可把它叫做烂肠之食;美妙的佳人,郑国、卫国的音乐,务求自乐,可把它叫做砍伐性命的斧子。

      美食美色,并非美物,此《吕氏春秋》蹈袭老庄之遗意也。

       2、《文子·上礼》、《淮南子·精神训》:

 抨击“终身为哀或悲人”之“雕琢其性,矫拂其情”,禁目所欲,节心所乐,而谓“达至道者则不然”,“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则酷肖“从心所欲不踰矩”,与《列子》貌同心异。

       ——《文子·上礼》、《淮南子·精神训》两书抨击那些终身愁苦悲切之人,扭曲本性,矫情做人,见美色而侧目,遇乐事而强避;与此相反,赞扬得道之人的做法,顺情适遇,尽情欢乐而不出格违规,类似孔子“从心所欲不踰矩”。

      钱钟书评价说,《文子》、《淮南子》之言,看起来和《列子》相同,实际不是一回事。

 3、嵇康《养生论》曰:

“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渊源老、庄,如《达生》之言“弃事”、“遗生”。   

——嵇康《养生论》强调认清贪欲的危害,认清名位之荒诞,厚味之有害,就消除或减弱了贪欲之心,并非欲望炙热而强行禁止。

       嵇康之论来源于老庄。

      所谓“弃事”即:抛弃世事的牵累。

      所谓“遗生”即:忘却自我的存在。

    《庄子·达生》:"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

      成玄英疏:"故弃世事则形逸而不劳,遗生涯则神凝而不损也。"

       主“恣欲”、承列子的有:

      1、向秀《难〈养生论〉》:

     “今五色虽陈,目不敢视;五味虽存,口不得尝;以言争而获胜则可。焉有勺药为荼蓼,西施为嫫母,忽而不欲哉?苟心识可欲而不得从,性气困于防闲,情志郁而不通,而言养之以和,未之闻也”

       ——现在五色当前而不敢看,五味在眼前而不能吃,口头说说是可以的,可真把鲜花芍药给你换成杂草荼蓼,把美女西施换成丑女嫫母,你还会有生趣吗?如果你心里渴望,却不能得到,那么,人的性气会因为人为的禁阻而困滞,人的情志会因为性气的困滞不通而抑郁,还谈什么以养和气呢,没听过这个道理。

       2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五记明嘉、隆间讲学有颜山农者,“为奇邪之谈”,每言:“人之贪财好色皆自性生,其一时之所为,实天机之发,不可壅阏之,第过而不留,勿成固我而已”

      ——人贪财好色是人的本性使然,看起来是一时性起,实际上是天机之发动,犹如水患,宜疏不宜堵。

       3英诗人勃来克再三言:“欲愿而不能见诸行事,必致灾疾”;

     ——有欲而强行压抑必致灾祸或疾病。

        以上是《列子-杨朱》“养生”一节的主要内容。

    “养生”的重要性在于生命的难得、可贵,在于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失而不在,在于生命的无情流逝一刻也不肯停留,在于生命的短暂,百岁人也仅三万多天,过一天少一天,过一秒少一秒。

      如何“养生”就是如何活得好,活得长。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说,食色性也。活得好,活得长都绕不过食色这个人的基本需求和本性。食色构成人欲的核心。对于“欲”,《老子》《庄子》的“抑欲”和《列子》的“恣欲“各执一词,实际是各执一端,都有合理性也都有偏颇。

      衡量起来还是所谓”中道“或”中庸之道“更加切合自然和人性。既然“食色”是天性,我们就该坦然接受它,有节制地享受它。不宜压抑、禁绝,也不宜肆意妄为,宜适可而止。

      同时,必须懂得,你有享受天性的权利,他人同样有享受天性的权利。只有在充分尊重他人权利的情况下,你才可能不受阻碍地享受自己的权利。实现这一点的前提,就是享受食色的时候,必须符合法律和道德规范。当然,肉体之欲不限于食色,还有很多,均合此理。

      进一层,我们不能仅仅为肉体之欲而生,,还要竭力寻找食色以上的价值。食色以上的价值更多地表现为精神和文化层面的东西,这是每个人根据自己内心向往和喜好建立起来的。随着人们的认可和共识而坚不可摧。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更多的是人后天附加上去的超出活着之上的形而上的东西。人要想活出质量和高度来,必须更多地注重 并致力于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尽力为文明大厦添砖加瓦。要对文明有所贡献,又需自我修养、自我修行,不断提升自己的知识和品格。

      对于死亡我们还是听任自然。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和宗教追求长生和不死,所有的努力都枉然了,都以失败而告终了。“养生“只对人的自然寿限具有意义,超出寿限的任何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废蜡。死亡终会到来,人生终将落幕。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死亡看作是自然回归而坦然接受呢?!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四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八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八则之二

“养生”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按下文端木叔节亦曰:“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上文有一节论“伯夷非亡欲”,“展季非无情”,一“矜清”而“饿死”,一“矜贞”而“寡宗”;张湛注:“此诬贤负实之言,然欲有所抑扬,不得不寄责于高胜者耳。”此节重申厥旨,公然违背老、庄,张氏不为弥缝,仅疑“管仲功名人,不容此言”。夫管、晏生世远隔,并不容对答(参观《考古质疑》卷三谓相去百五十至百七十年),张氏所“疑”,亦察秋毫而不见舆薪者欤。老、庄之“贵身”、“养生”,主“损”主“啬”主“扃闭”,别详《老子》卷论第一三章;《吕氏春秋·本生》斥“伐性之斧”、“烂肠之食”等,即其遗意。《列子》之“养生”,主“肆”与“恣”,深非“废虐之主”;“勿壅勿阏”之于“扃闭”,如矛盾相接、箭锋相拄。

【增订三】《庄子·让王》:“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吕氏春秋·审为》“从”作“纵之”(参观《文子·下德》、《淮南子·道应》)。盖知欲之当禁,禁而不得,则不如纵之。古籍道兹事曲折,无如许造微者。欲不可强遏,然亦须尝试“自胜”,与列子之径言“恣欲”者异矣。

《文子·上礼》、《淮南子·精神训》抨击“终身为哀或悲人”之“雕琢其性,矫拂其情”,禁目所欲,节心所乐,而谓“达至道者则不然”,“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则酷肖“从心所欲不踰矩”,与《列子》貌同心异。嵇康《养生论》曰:“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渊源老、庄,如《达生》之言“弃事”、“遗生”。向秀《难〈养生论〉》曰:“今五色虽陈,目不敢视;五味虽存,口不得尝;以言争而获胜则可。焉有勺药为荼蓼,西施为嫫母,忽而不欲哉?苟心识可欲而不得从,性气困于防闲,情志郁而不通,而言养之以和,未之闻也”;乃邻比于《列子》之“勿壅勿阏”。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五记明嘉、隆间讲学有颜山农者,“为奇邪之谈”,每言:“人之贪财好色皆自性生,其一时之所为,实天机之发,不可壅阏之,第过而不留,勿成固我而已”(《古今谈概》卷二、《寄园寄所寄》卷六引《朝野异闻》略同);实与《列子》暗合。英诗人勃来克再三言:“欲愿而不能见诸行事,必致灾疾”;“宁杀摇篮中婴儿,莫怀欲蓄愿而不行动”(He who desires but acts notbreeds pestilence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正“勿壅勿阏”尔。斯理至近世心析学之说“抑遏”、“防御”、“占守”(VerdrängungVerschanzungGegenbesetzung)而大畅。智者《摩诃止观》卷二论“修大行”有云:“若人性多贪欲,机浊炽盛,虽对治折服,弥更增剧,但恣趣向。何以故?蔽若不起,不得修观。譬如纶钓,鱼强绳弱,不可争牵,但令钩饵入口,随其远近,任纵沉浮,不久收获。”则不仅“养生”须“恣”,“修行”亦可先“恣”。元曲《城南柳》第二折吕洞宾云:“且教他酒色财气里过,方可度脱他成仙了道”;流俗之语,盖有由来。萧士玮《深牧庵日涉録》十一月十六日记:“紫柏老人云:'我未尝见有大无明人,如有之,千尺层冰,一朝暖动,即汪洋莫测也’”;即此义谛。德国神秘宗巨子亦谓:“误入邪径,方登大道”(die liute koment ze grôzen dingensie sîen ze dem êrsten ver- treten),可相比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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