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多年前，我想我是一个喜欢喝点茶的人，当然，对茶了解不多，大致是抓着什么就喝什么，挺随便的那种。那时的普洱茶在印象里也许就像现在许多对其不了解的人那样，普洱茶嘛，就是产自普洱的茶吧。现在听许多茶人忽悠，普洱茶一直是云南人的最爱，我觉得有些不实。计划经济时期，这里还是喝绿茶为主，毛尖、碧螺春、来路不明的龙井，大概还有几款滋味浓酽的红茶。 种茶的缘起，来自一次茶醉，当时喝了一天的茶，至临睡时头痛欲裂，第二天去医院，医生无意说，什么茶醉？我看是茶叶里农药超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当时在茶区，待身体恢复后跑了周边几个大的茶园。那时正值盛夏，看到专业的茶农正在给叶面喷淋农药，那股让生命惊骸与窒息的气息至今还在空气中阴魂不散。于是，我想以后还喝茶，是不是得自己去种了。
2006 年，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位退休的老头李叔，他因病去世的儿子是我的好朋友。在陪他回老家办事途中，我们聊到了茶，聊到了一种喝着放心的茶。李叔的老家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茶山秧塔。同年7 月我们在秧塔李叔的侄子手上买到了一块1958年后就荒放的林地。于是，我背着一本《有机茶种植管理100 问》就与李叔上了山。当时，我们那块园子草有人高，老人说，小心里面还躲着豹子野猪。冒着朦朦细雨，我们艰难地盖了一个小木楼，请了工人开始清理杂草，搭棚育茶苗。翌年开挖种植沟，开始了漫长的种茶生涯。
因为经验的欠缺和书本有限的指导，我们开始种茶时走过一些弯路。无论遇上什么困难，决不用化肥农药一直是我们坚持的底线。记得育苗时就遇上地下有鼹鼠打洞，苗上有小绿蛾蝉啃食的惨景。李叔说，再不想办法，我们明年只能种洋芋了。我过去种过兰花，就捣了几十斤的大蒜汁兑水喷打，夜里像抓贼一样轮流守在棚里抓鼹鼠。甚至还发生了听信老乡传言，抓螃蟹从洞口放进去，螃蟹不会后退，只会往前，这样就可以夹到鼹鼠的荒唐事。其实，这些办法都没为我们解决任何问题。育了七万多的茶苗，到种时只有两万八。李叔有些泄气，周围的茶农看到我们稀稀落落种下的茶苗打心里看不起我们。但我相信自然，相信茶本身的生命力。多年过去，当我走在这片自己新手栽下看它经风雨受虫害一年年成长变粗变壮的茶树，有时真想大哭一场。要是换作我们人，也许早就放弃了。所以，种茶的过程给我非常大的启发，要相信自然，相信土地，千万别小看这颗种子，当它有一天结果，会大大超出你的想象。
种下茶苗后的那一年，我们把李叔的另一个侄子山宝拉进了队伍。他是一位三十多岁酒精中毒的光棍，少数民族地区的酒精泛滥正在蚕食着像山宝这样的香堂汉子。听老人说，山宝妈怀着他的时候还去采茶，那天是五月端午，听到晴空打雷，山宝妈妈从山顶急着赶回家收晒着的毛茶，在半路上跌了一跤，山宝就在雷雨声中降生了。依照山里族人的风俗，他是在大山里生的，是山的宝贝，所以小名就叫“山宝”。我第一次在山谷下的溪涧边见到山宝时，他脸黑不溜秋的，身上穿着红十会捐助的衣服，从穿上那天就没洗过。
可怜的是他蹲在一块石头上有如中邪似地自言自语，如不细看，他也像一块危石叠在那块巨石上随时都有可能滚下险崖。当然，不喝酒的山宝是个非常温和的人，过去，他是一位让族人敬爱的揉茶师，生活的失意命运的起落让他引酒自伤。在同意断酒后，他很快恢复了健康。于是，我们去草皮街买回了16 只山羊，他兴致很高地放起了羊。那年，因为山宝的缘故，我们有了自己的三小片古树茶园。2008 年春天，在山宝的指导下我炒了这一生中的第一锅茶。山宝在一旁赞不绝口，他是那种不吝表扬的老师，不管你做得多糟，最后，会让你都不好意思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劲。“揉茶”在山宝的口里变成了“上马”，两脚一曲立地蹲踞，手掌直平后一轻一重开始唤马赶路，过桥上山，下河入林，不一会儿工夫，马不累人却一身汗雨。那年一年的茶卖得2400 元，我去昆明买回了一圈4 公里长的水管，因为，到了这里的旱季，人与羊饮水发生了困难。我怀念那年的古树春普，它是我们这些年最好喝的茶。有多好喝我是说不出来，可我记得那年的难——李叔因为操劳患病走了，我也一度在医院重症室险些走了。等我回到茶山，没人照料日常饮食的山宝跟外乡人学武术去了。
看着过去一度有了几分生气的茶园渐渐萧条荒芜，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可羊要放，茶苗要服侍。这时李叔的大儿子老憨哥上山来了。当我再也找不到那本翻烂了的《有机茶种植管理100 问》，当我光着膀子炒了第三锅秋茶时，山宝出现在我们的初制房前，我只当他开溜了一支旱烟的工夫，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来接手？炒好的茶再不揉就揉不动了。那年，我除了普洱，开始尝试做了一款叫赤兔的红茶，发酵到点时，一开布那个香扑鼻打来，让我的魂魄直上九霄，我恍惚骑上一匹叫赤兔的野马云外任驰骋去了。待此茶做成，那香却消失得连个影子都没有。去哪了？我直接从晒茶的掌子（编者注：晒茶的架台）上跌了下去。
因为不满足于单一的制茶工艺，从赤兔开始，我暗暗给自己较劲。以后的七八年中，每年针对一种茶类，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茶青做出六大茶类来。有一年，有个朋友把赤兔带到日本参加一次盲评，听他说是那次盲评最好的滇红之一；冷泡的银针沁人心脾，被茶友称作“生命之水”；去年的“黄钟”，是我认为我想做的那种稳定厚重的茶；今年的紫霞，把我感动得想叫它“一口哭”。这样说来，有嫌王婆卖瓜，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说，茶是个非常奇妙广阔的世界，当你一心浸淫其中，它能给你的生活最大的抚慰。 所谓“茶无定味，适者为珍”。中国人做那么多的茶，千奇百变，也许每一款茶对应的只是每一个人，它不是标准定量的商品，而是一份带着手掌温度的大自然送给每个人的一份礼物。 （图文：唐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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