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婆，是《水浒传》中的特色人物，这个一等一的厉害角色，一手促成了一桩风流血案，不仅让武大郎含冤死去，也把武二郎逼上梁山。 其实，翻翻王婆的历史，也没什么“作案前科”，其系贫家出身，夫君早亡，自己开了个茶坊安度余日。只因偶遇西门大官人被潘金莲的叉竿失手打了，二人眉来眼去，被她看个正着，便想促成一桩风流韵事，敲他几个银子使使。没成想，事态越闹越大，害了武大性命，以致搭上了一条老命。 王婆的得名大有来历。俗语中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说。 据说王婆本是个男人，名叫王坡。因为 做事婆妈，说话罗嗦，人送外号“王婆”。王坡是西夏人，因躲避战乱来到中原。他从西夏带的哈密瓜，甜香异常，但因外表不俏，当地人还未识此“宝”，竟无人光顾。王婆（坡）就运用他爱说话善说话的推销手法，向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劲地猛夸。 正赶上宋神宗出宫巡视，被他夸得一楞一楞的。好奇心大发，于是就取过来一啖，果觉甘甜清香，当下就说：“做买卖的还是当夸则夸，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有何不好？”从此，“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传开了。 我以为，《水浒》中用王婆做媒婆的名称，既是信手拈来，又是一大创造。 王婆的特点第一是夸，第二是卖，说白了王婆就是中国古代推销第一人。因为媒婆最大的功能就是要善于推销，一旦把瓜换成了人，王婆不是媒婆又是什么？ 还是回到《水浒》中。 在王婆闪亮登场之前，小说已安排了两处暗写。“武大引着武松，转弯抹角，一径往紫石街来。转过两个弯，来到一个茶坊间壁”，这茶坊自然就是王婆茶坊，此处不闻其名，不见其人，只轻轻一带，草蛇灰线，不露痕迹。接下来，武大叫潘金莲安排酒肉果品，金莲说：“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 此处王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给人的印象简直就像街道居委会热情的大妈。等到武松前往东京办事，潘金莲滑落叉竿打中西门庆，千呼万唤的王婆终于露面了，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婆第一句话便让我们大开眼界：“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 好个泼辣的婆子，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利嘴。只这一句，就让我们看出这婆子究竟是什么货色！王婆在促成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通奸苟合上，有“理论”，有实践，有步骤，有技巧，也很有耐性。 难怪施耐庵这样评价道：“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能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那王婆先是对西门庆进行专业发展的理论培训，王婆说：“但凡‘挨光’（偷情），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要有潘安的貌；第二要有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年少；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这个理论让后世多少此道中人，对王婆惊为天人。 有专业理论，还要有专业实践。王婆的所谓“十面捱光计”，其实就是依据女人性心理的发展轨迹，特意为潘金莲量身定做。 王婆知道潘金莲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做得一手好针线，便要那西门庆买来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娟，再用十两好绵，然后，由王婆去潘金莲家讨茶吃时，只说有个施主官人送了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潘金莲帮着拣个好日子，好去请个裁缝来做。如若潘金莲听了这般说不于理睬，这事也就没戏了。如若潘金莲不让叫裁缝，而是主动请缨来做，这事便有了一分光。 王婆顺势请来家里做，如若潘金莲只坚持在自家屋里做，不肯去王婆家里，这事也就没戏了。如若潘金莲欢天喜地答应来王婆家里做，这事便有了二分光。 此时即可请潘金莲过来，须要安排些酒食点心款待。第一天，西门庆不可以来。第二天，潘金莲若说不便，定要回家去做，这事也就没戏了。若依前肯过来做时，这事便有了三分光。 这一天，西门庆也不可以露面。待到第三天晌午前后，西门庆即可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只在门前说：“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王婆便出来请了入内。若是潘金莲见了即起身跑了归去，这事也就没戏了。若是不动身时，这事便有了四分光。 待西门庆坐下，王婆便向潘金莲介绍，说西门庆就是送衣料的施主大官人，并夸大官人许多好处，西门庆趁机赞赏潘金莲的针线。若是潘金莲只是低头做活不来兜揽应答，这事也就没戏了。若是口里应答说话时，这事便有了五分光。 王婆当下只说亏煞了两位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又说更难得有潘金莲这娘子日日在这里相帮，接着就请西门庆作主去替王婆买些好吃的与潘金莲。此时的西门庆便取出银子来央了王婆去买。若是潘金莲听了看了抽身便走，这事也就没戏了。若是不动身时，这事便有了六分光。 王婆即可拿了银子，临出门时还要嘱咐潘金莲不要走开，有劳相待大官人坐上一坐，王婆去去就来。潘金莲听了若是起身走了家去时，这事也就没戏了。若是并不起身走动，这事便有了七分光。 等王婆买得东西回来，摆在桌子上，便招呼潘金莲收拾了活计，吃上一杯儿酒。若潘金莲不肯与西门庆同桌吃酒，起身便走了回去时，这事也就没戏了。若只是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子，这事便有了八分光。 只待那潘金莲吃得酒浓，说得投机，王婆只说没了酒，再叫西门庆去买，西门庆依前再央了王婆去买。王婆便可去买酒，却把门拽上，关了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个在里面。潘金莲若是焦躁，跑了回去，这事也就没戏了。若是由了王婆拽门，也不焦躁时，这事便有了九分光。 到这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分光，此时的西门庆可将几句甜净的话儿说与潘金莲听，不可焦躁，更不能动手动脚。应找准时机，先假做把袖子在桌子上拂落一双箸，然后只做去地下拾箸，便可将手去那潘金莲脚上捏一捏。潘金莲若闹将起来，这事也就没戏了。若是不做声时，这事便有了十分光。 此等耐心和筹划，也只有王婆能捉摸得出。潘金莲不能持守，可想而知了。难怪著名作家张恨水先生评点王婆道：“五字诀，十分光，不惟登徒子已尽得五婆之赐，即士大夫之流，亦复于茶余酒后笑谈及之矣。王婆亦人杰之哉！夫以西门庆之奸猾，潘金莲之精明，均非易于之流，而王婆指挥若定，如提傀儡而舞，是其人奸猾精明，固有在此男女之上者！” 不过，王婆这个人物也很难说是为潘金莲、西门庆特意打造的。宋元明清小说中每逢描写男女私情，特别是女人红杏出墙，多半就会出现这样一个拉拢撮合的角色，通常都叫“王婆”。 还举《水浒传》为例：“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引着一个婆子……”这个“间壁王婆”为宋江、阎婆惜说合，“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宋江便依允了。”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主儿，三言两语便把那已是守了三十年光棍日月的宋江，说动娶了一个酒色娼妓的女子。此王婆也尽得彼王婆衣钵矣。 “三言”之类话本小说里“间壁王婆”就更多了。《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周胜仙茶饭不思，丫环迎儿给周妈妈出主意：“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她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王婆一见周胜仙，便揭破了她的秘密：“小娘子，莫不见了什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这个王婆一眼就看出个七八九，一针见血就说中周胜仙的心事，端的是好生利害。 就像戏剧中有一些程序性的动作被固定下来，中国小说在话本中发展，话本艺人不可能每个故事都要另起炉灶，很多情节和角色都作为固定段子保留下来，用在不同的故事当中。王婆就是这样一个套路化的角色，在宋元旧篇中经常出没，直到明代故事的《玉堂春落难逢夫》《韩秀才乘乱聘娇妻》等拟话本小说中，仍然活跃着她的身影。 这就像是中国古典文化中的渔父的形象，从屈原开始，渔父便是一个叠加了无数故事、无数身影的一个群体，他们寄情山水，放浪江湖，斜风细雨不须归。却都带着渔父的“帽子”，在江湖中隐逸。 写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了牛郎织女时谈过的桥，在有情的男女之间，常常有鸿沟深垒，重重的阻碍之下，必然需要“桥”的沟通和达成，比如红娘，比如青蛇，比如老牛，比如花为媒，甚至雨伞和断桥，都可以作为“桥”的媒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红娘。红娘现在也成了一个套路化的角色了。 但是为什么红娘有理论有计划的促成一对非婚男女的同居，就成了一个美好形象，甚至于成为今天成人之美的专业化代码？而王婆与人撮合，则遭到历代人们的唾弃，永世不得翻身。除了后来为潘金莲定计杀夫，弄得天怒人怨。可能也不是因为潘金莲属于“有夫之妇”，因为《西厢记》里的莺莺也是订了夫家的，这在封建社会里与“有夫之妇”毫无区别。 美国文豪马克吐温曾写过一部有趣的小说，名叫《夏娃日记》，在一种的《堕落之后》一节中，夏娃想探明自己爱亚当的真实动机是什么，她这样追问自己：是不是我喜欢亚当的歌声如鸟儿一般优美动听？不！是不是因为亚当聪明、英武？不！是不是因为亚当英俊多情？不！那么，是不是因为亚当勤劳坦率又富有教养？也不！因为即令亚当没有这些优点美德，她相信自己仍然爱他。“ 那么，我到底为什么爱她？我想，只不过他是男人而已。”也就是说，在《西厢记》中，张生与莺莺也实在谈不到有多少思想交流，仅仅也是性吸引，张生需要一个女人，莺莺需要一个男人，如此而已。 细想起来，红娘与王婆的区别，只在于红娘是出于无私，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不惜皮肉之苦，历尽“拷红”而直言撮合，而王婆却自始至终唯利是图、贪得无厌，每行一步，都是把那当作一桩生意来做的，不仅调戏潘金莲，也调戏西门庆，甚至玩弄后世人于股掌，直至用砒霜把自己药死在武松的刀下。 还是张恨水说的好：“王婆何独辨于利之至，而昧于祸之降乎？吾不免曰：西门庆是色胆天大，王婆是利令智昏。色字头上有把刀，人多能言之矣；利字旁边一把刀，举世皆昧昧焉。好为干娘事者，其必先读《王婆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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