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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罪人(上)

 宗城964wpd0ok4 2020-10-16

“过火了吗?”

宁宗泽心里想,他决定删去评论文章的最后两句话,让文章读起来舒服些。但他还是疑心文章不够持重,他想听听别人的建议。

许宁翘着腿躺在床上,欣赏她新涂的指甲油,桌上还有两瓶喝剩的啤酒,湿漉漉的烟蒂,马勒的升C小调第五交响曲在室内播放。宁宗泽捧着笔记本电脑靠近她。许宁心里领会,接过电脑阅读文章,文章不长,不久便读完。

“学长对这部作品评价那么高?”

“很高吗?小宁,你觉得哪一段语气不够平和?”

宁宗泽微微皱眉,脸苦苦的。

他大许宁九岁,两人就读于同一所大学,但宁宗泽早已毕业,许宁还在读大三。许宁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场职业分享会,他作为文学评论家站在讲台上。会后,许宁抬起头看他,亲切地叫他学长,他给许宁留下联系方式。半年来,许宁读过不少宁宗泽的初稿,宁宗泽喜欢征询她的意见。

“比如这一段:“他的文字风格可以用“扎实”、“深沉”来形容,他不是色彩斑斓自由翱翔的蝴蝶,他是与大地为友的孺子牛。”你上一次评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也写过相似的话。”

宁宗泽扶了扶眼镜,点头说:“他们的风格相近。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想一想怎么修改措辞。”

许宁突然抢过他的电脑,搁在写字桌上,她紧紧看他,直到他了然。宁宗泽无奈摇头,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刚刚还在键盘上敲击的手指已埋入松松软软的水馒头,他的耳朵感到一阵酥酥的温暖。许宁要他摘下眼镜,她更喜欢他没有眼镜的模样,宁宗泽随她的意。稿子一写就是三个小时,他早有疲态,疲惫的男人需要女人和酒,宁宗泽需要许宁。

月光盈盈,幽蓝的光透过窗帘,浮在水面上。完事之后,接近十一点,宁宗泽为许宁盖好被子。他在镜前洗漱、擦脸,确认没有吻痕留下,他担心女人的气味留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使用一款烟草味男士香水,再穿上衬衫、灰色毛衣、黑色长裤、花花公子的春季休闲皮鞋。临走前,他将文章发送给编辑指定的邮箱,并在台灯旁留下五百元钞票。他要回家了,他事先跟妻子说过,自己要在报社里改稿子,又受朋友之邀看一场晚上十点开场的电影,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宁宗泽的妻子是沈佩琦,一位博士毕业的大学讲师,每当宁宗泽抱歉地说自己要晚归,她只是笑笑地点头,要丈夫注意安全。她是大学教授之女,自小接受知识分子的教育,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在北京,但她却没有傲慢的精英气儿,待人非常温和,很少有人看见他动怒,她一直是一位镇定的女士,宁宗泽在高中就发现了这一点。当他们同时被一所大学录取,宁宗泽决定追求她。

穿过北京红红绿绿的街巷,品尝深夜清清凉凉的风声,打开家门,棉拖鞋果然已放好,旁边是一双小巧的白色女鞋,地板依然很干净。佩琦还在灯下看书,是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她说自己在打发时间,问丈夫是否读过,宁宗泽按摩她的肩膀,答:

“大学读过,那时候参加一家出版社的活动,对方寄给我这本书。不过工作以后诸事缠身,这本书再没碰过,内容也渐渐忘了。”

一点到,钟声响亮,宁宗泽劝妻子把书放下,他揽着佩琦入床,亲亲吻吻,解开衣扣,将要解开内衣,却被佩琦止住。

“你明天早上还要应酬,今晚就休息吧。见你一晚操劳,不想你更加疲惫。”

宁宗泽佯要再解,看佩琦面色潮红,索性笑笑,放开自己的手。他只是埋着佩琦柔软的胸脯甜蜜一吻,就倒头大睡,佩琦看他的作态,平日里故作成熟的他此时倒像个孩子,她关怀地抚摸丈夫的头发,然后也静静躺下。

宁宗泽第二天早上确实有应酬,他首先要接待一位青年作家,尔后是去参加圈子里的饭局。都是他主动提出的,但他对佩琦说是别人邀约。

约定地点在望京的一家咖啡馆,对方是一位大四的青年,青年的母亲喜欢读《哀郢》,加上先生姓舒,所以青年名为舒吾。他刚刚在文学杂志《呦呦》发布自己的第一篇小说,那篇小说是宁宗泽帮他转交编辑的,宁宗泽说投稿成功机会不大,不如直接发编辑。

舒吾推开门时,宁宗泽已经在里头了。舒吾皮肤黝黑,个头颇高,他进来时下意识弯腰,仿佛一位巨人闯入矮人国。宁宗泽听到推门声,转头便知是他,他热情地唤这位高个子,舒吾腼腆地笑了。

“舒吾老弟,你比照片上还魁梧。”

“他们说我不打篮球可惜了。”

“是第一次来北京吗?”

舒吾摇摇头:“中学来过,大学在河南念书,来的机会也是有的。”

服务生过来,问需要点什么。宁宗泽翻看单子,又抬头看舒吾,问:“老弟,想喝什么?”

“摩卡咖啡。”

“两杯摩卡。我结账。”

舒吾听到这句话,怪不好意思地说:“谢谢老师请客。”

似乎见宁宗泽的年轻人都称他老师,也许由于他面相敦厚,也许只是出于礼貌,他其实不到三十岁。宁宗泽经常留意文学期刊的新人作品,对待新人他是一位热心肠,只要他认定一位文学新人具有非凡潜力,他便不吝溢美之词,并主动邀请对方见面。他希望新人进入自己的圈子,这兴许有世故的一面,但赏识新人的热情是有目共睹的。

宁宗泽与新人的第一次见面常选在这家咖啡馆,自然不是为吃的,京城如海,饭馆如云,不缺佳肴。但咖啡馆更安宁些,而且更有文学味儿。在他眼里,咖啡馆是偶遇之地,也是洋气之地,配上古典乐的调子和墙上的作家照片,更是文艺许多。至少,这里很少出没口无遮拦的顽皮童子和喜欢唠嗑的大妈大爷。

舒吾从黑色双肩包里拿出一沓文稿和一本文学杂志,文学杂志就是刊载他的处女作的那期《呦呦》,文稿是他大学四年写的小说存稿,是宁宗泽要他带来的。

“老弟,好好写,以你的才华,将来文坛一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宁宗泽激动地收下稿子和杂志,舒吾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说不清眼前的这位前辈,是真心之言,还是客套的场面话。他心里也暗暗在想,自己一定能在文坛有所作为,但他又怕太张狂,口头还要谦逊些,所以每当受到褒奖,舒吾不是退避,就是难为情地自贬。

“等会你有什么打算?快中午了,我约朋友在王府井那儿吃饭,不如一起吧,正好我们可以去逛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宁宗泽猛然想起事情一样,又说:“对了,这本是我年初出版的文学评论集,送给老弟。还有一本《古典诗词札丛》,吴小如大师的书,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也赠予你。”

舒吾没有要紧的事,前辈又热情地送给他两本书,他哪好意思拒绝,便只是木讷地应承。在去王府井的路上,两人聊起诗歌、散文、自己喜欢的作家,聊起美国大选、大学生的焦虑和知识分子的困境,谈天说地,零零碎碎。涵芬楼的书小贵,舒吾只是匆匆浏览,不舍得买,倒是宁宗泽一口气买了三本新出的图书,舒吾心里头担心中午吃饭的花费,他不知道宁宗泽早已盘算好,今天这位新人的一切支出都计入他的账下。

饭局一共到来七人,舒吾只认识宁宗泽。本以为只他一人如此,原来其他六人,有四人也素未谋面。他们共同的朋友就是宁宗泽。宁宗泽对每一位朋友的经历都熟谙于心,介绍起来毫不费力。在他的介绍中,每一位朋友都星光熠熠,都镌刻上成功人士的标签。舒吾是未来的新生代大作家,其它的朋友,分别被称作编辑界颇有名望的M女士、在北京有房有车的出版社社长L先生、曾追踪过大量国内热点的青年记者Y先生、北师大博士才女W小姐和某著名文化公司的合伙人J老师,而宁宗泽,就是这些优秀之人共同的朋友。

整个饭局舒吾的话最少,宁宗泽和另一位健谈的先生话最多。他们会谈圈子内的犄角旮旯事,比如某君自诩才华卓越,却不受待见的原因;比如某话题人物成为下作文人,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又比如谁的友人最近要报考哪所大学,准备找哪一位导师,那一位导师的水平和人品又如何。他们也会谈新闻热点、国计民生,谈着谈着,总会一脸忧愁,一幅生不逢时的模样。舒吾不懂这些,真真切切察觉自己像局外人,他只有倾听的份儿,偶尔宁宗泽想起他,问他的看法,他才草草说几句。

和舒吾及众朋友告别后,宁宗泽一个人回望京,下午还有一场北岛、毕飞宇与金宇澄对谈的文学分享会。走出王府井的路,人潮熙熙攘攘,日光照耀在每一个人头上,不知最亮的光要投射于何处。远方的高楼威仪气派,金色围栏礼送一辆辆飞速远去的高级轿车。宁宗泽埋头看手机,差点撞到围栏前的老人,百十个对话框在他的手机里亮出红点。

下午的分享会他只是普通听众,他没有资格与台上三人谈话,想要一张合照,北岛、毕飞宇与金宇澄早就被更加激动的读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宁宗泽在朋友圈更新动态,图片中有斑驳的树影和北京难得一见的蓝天,他标记了所在位置,证明自己来过。

但他并非毫无收获,无法接触圈内大咖,至少还能攀谈一些小的人物,这样的场合,从来不乏圈里人。宁宗泽对于陌生人的褒奖就像机器已经设计好的程序,对什么人怎么夸都自有它的套路,一场分享会下来,他的好友列表多出二十余位新朋友。他很注重社群,他是百十个群聊的群主,虽然不少已荒废,但仍有些群聊保持热闹,比如文艺批评群、北京思想群、北京文学交流群、小说诗歌交流群等等,这些群聊囊括了宁宗泽认识的圈内人,而他也因为这些群聊,被更多圈内人知晓。至少,权利人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宁宗泽私下会托朋友给自己介绍文化界人士,并询问他们一般给哪家供稿,稿费如何。他说这是工作需要,搞文学评论的,需要和这些人打交道。在宁宗泽的朋友看来,他应该是一位很光鲜的人,是受人尊敬的文学评论家,妻子是著名大学教授的女儿,又在平米难买的北京有自己的住处,这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但宁宗泽并不这么觉得,也许正是它拥有这些太轻易,它真正苦盼的恰恰是那些它难以得到的东西,比如他的诗人梦、比如成为一位真正受人敬仰的学者。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获得尊重,如果自己不去主动联络那些名流,他们根本不会关心自己!而真正被敬仰的大人物,都具有魅力令别人不请自来。写好一本诗集,出版商不用你去投稿,他们主动上门;每一次饭局,你都是被重点邀请的对象;不用宣传自己,你的门前不缺乏虔诚的拜访者;就算你快死了,他们也会围在你身边,等着发纪念通稿。这是他渴望的状态!但那似乎太遥远了。如果有一位无房无车的诗人,愿意用他已被认可的头衔换取宁宗泽的房子,他会犹豫片刻,然后点头,宁宗泽流淌着冒险家的血液,在他眼里,诗人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具有冒险意味的符号。

所以,当出版商之女曲静盛赞他在网络发表的诗歌时,他为此欢欣。佩琦会偶尔夸一两句,但那是他的妻子,他疑心这不过是对他善意的宽慰。所以,他的好友的褒奖,他也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他自己也时常夸奖好友的新作。许宁呢?许宁不看诗,她爱香水胜过诗歌,如果宁宗泽送给她一瓶香水,她会兴奋地吻情郎的脖子,可如果宁宗泽要她读诗歌,她的态度就很敷衍了。但曲静不同,她是一位陌生女子,直到与她约会,宁宗泽才知晓她的家世背景。很少有陌生人关心宁宗泽的诗歌,褒奖者更是寥寥,但曲静会,她会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写得这么好?”

也会说:

“透过你的作品,想象你是一位温柔的先生。”

在外人看来,这些话肉麻甚至虚假,但对于宁宗泽而言,它饱含诚挚和温度,他相信这位女子是一位真心的欣赏者,而当他了解女子的背景,他浮波的眼光便更加殷切,他知道,一股似曾相识却渐渐陌生的吸引力重新回来了。

宁宗泽给自己制定了一份简略的时间规划表,在单周,他周一、周三、周五下班后会直接回家,而周二、周四、周六则会在外面流连消遣,也许将将零点才会回来;在双周,一切便换过来,一三五再出去。至于周日?他不给周日规划什么,他期待周日会发生一些奇妙的事,尽管一连好几周,他的周日流逝于各种圈子内的会议和饭局。

但并非每一个周日都乏味透顶,和曲靖喝着小酒跳舞的周日夜晚就令他轻松。宁宗泽不是一个熟练的舞者,他跳舞时会低头往下看,生怕踩到曲静纤细的脚,曲静的嘴唇凑到他耳旁,轻轻说不用紧张。宁宗泽像吃了酥酥的软糖,甜蜜和刺激充盈感官。燥热的夜晚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宁宗泽心里暗暗想。在那个欢愉的周日,人群中每一张脸都在发光,每一个关键决策的标准都不再是理性与克制,宁宗泽想到昔日阅读《美丽与毁灭》中的一句话:

“生命不过就是这夏日午后,再也别无所求。”

情人们进行完例行公事后知道要告别人群,大地上的昏暗中有清凉的风,老爷爷老太太遛狗回来,树丛中微微有咂嘴舔舐的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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