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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唐白甫grpj8q5p 2020-10-17

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刘智军

 李老三死了。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带着儿子在八大处爬山,一片落叶随着秋风飘落在我脚前的石头上。
 “不值当,太不值当了。”母亲在电话里反复说道,“无儿无女,省吃俭用留着钱把别个,明明诊得好的病不去诊,到死了还没落个全尸,不晓得一辈子图么子?”
 挂了电话,我机械地迈着双脚,人一步一步往山上爬,心一步一步往下沉。而那些有关李老三的往事,轻飘飘地从心底浮了上来,如同眼前飘零的落叶,纹理清晰可见。
“有些事,总得有人做。”李老三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他的故事,不应当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我得把它讲出来。我责无旁贷。
    “老三老三,鸡粪下饭,没有鸡粪,碗都摔烂。”

我小的时候,村里的小孩们,一遇到李老三,就齐声大喊这首顺口溜,边喊边跑。李老三故作生气地说:“兔崽子们,别跑啊,要是我抓到你,剥了你的皮。”
 记忆中,李老三从来没有真正追过我们。我们跑一段便停下来,然后一起哈哈大笑,如同吃了冰糖一样开心。所以,我们期望碰上他,有时还故意一起去他的家里或田地找他,乐此不疲。
 到底是谁,为什么编了这个顺口溜,大家说法不一样。
 大伯说,是因为李老三刚来石山坡讨饭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个生鸡蛋,他可能实在太饿了,蛋壳上还有鸡粪他也不洗,直接生吞了。
 二伯说,是有人请他吃饭,故意恶作剧,把鸡粪埋在饭里端给他,他吃到鸡粪,生气了,直接把碗摔了。

       而父亲说,哪里有这些事,就是看他是外来户,好欺负,故意编个顺口溜,逗他开心。

       除了李老三,我们村里其他人都姓刘,还没出五服。父亲告诉我,李老三大概是六零年讨米讨到我们村,那个时候他十来岁,看村旁有个庙,便住在庙里不走了。

       李老三真名叫李建国,因为他是新中国成立那年出生的。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排行老三,大家都习惯叫他李老三。在他小时候,爸爸妈妈就都不在了,也没有其他亲人照管他们,他们只好乞讨求生。原来他们兄弟四个在一起乞讨,但讨来的东西总不够吃,后来就分开了。

       李老三的生日是哪一天,大家也不清楚,听说上户口的时候他把来石山坡那天填成了他的生日。反正他生日从来也不办酒,村里人结婚生子过生日办酒他也不去,除了刘老二家。因为当年是刘老二的父亲当队长,收留了他,让他帮忙放牛。但是不管谁家盖房子,或是谁家老人过世了,李老三总是热心帮忙。

       李老三精得很呢,他自己光棍一个,晓得办酒划不来。修屋帮忙那是冇办法,他当年修屋都是大家帮的忙呢。丧事帮忙那是他晓得自己总有一天要死的,他孤家寡人一个,死了还不得村里人帮忙埋了。村里人如是说。

       父亲说,李老三盖房子是想讨婆娘,要不也不会盖三间,可是婆娘没讨上,只好一间住人,一间放柴,一间关牛。

       李老三在石山坡落户后,分得水田一亩,旱土地二分。他起早摸黑,种地割草,喂猪放牛,打零工,省吃俭用,终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干了一件大事,盖了一栋土砖房。从寄身的庙里搬到新房后,媒人找上了门,好几家对李老三的勤劳致富满意,可一听说是外来户,孤家寡人一个,纷纷摇头。

       是啊,那个年代,村里好多大龄单身青年,谁会把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外来的乞丐。一般而言,势单力薄的外来户往往是村人们欺压的对象。

        从我记事起,四十多岁的李老三,成功地跻身为村里的光棍一族。光棍光棍,人一个卵一条,吃饱一个全家不饿。所以光棍们大部分都活得逍遥自在,抽烟打牌,偷鸡摸狗,调戏妇女。他们不仅抽烟,而且抽好烟。吊儿郎当,吸古湘,乱弹琴,抽不二门,说得就是他们,古湘和不二门都是那个年代村民们所知中最好的烟了,都带过滤嘴。然而,李老三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抽烟,也不打牌,更不干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的勾当。在他明知讨婆娘无望后,还是和盖房子前一样,勤劳节俭。

       我们小时候不管是放牛,还是割草,都不会去李老三家的田地。因为他家田埂上的草总是被他割的干干净净,田地里面更是难得看见一根草。更可恨的是,他家的田埂被他削得只剩巴掌宽,走在上面如同过独木桥,一不小心就得扭脚。大家都尽量不经过他家田地,偶尔经过也是边走边骂娘,李老三在田里听到也不恼,还笑呵呵地说:“能多种两排稻子呢。”

       不管天晴下雨,李老三总是在干活,从不停歇。他一天的生活大概是这样的,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捡狗粪,大家起床的时候,他又背着竹筐割草边放牛。我们开始上学的时候,他回来做饭,一次把一天的饭菜做好。他和大家不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九点吃早餐,晚上五点吃晚餐,每餐都吃两大碗。吃了早餐喂鸡喂鸭喂猪,然后到田地里除草施肥打药,忙到下午五点左右回来吃了晚餐又去放牛割草,天黑了回来喂鸡喂鸭喂猪。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有时还会踏着月光到田地里走走。

        记得有次晚上我照青蛙,手电突然照到了坐在田埂上的他,吓了我一跳,“三伯,大晚上你不声不响坐在这里干嘛呢?怪吓人的。”

    “我在听稻子长个呢。你这个鬼崽子,一惊一乍的,吓了我的庄稼,我找你算账。”李老三对我莫名其妙地说道。

       毫无疑问, 李老三的田亩产量是全村最高的。大家都说,李老三没有婆娘,整天找田地出气,把田地当婆娘了。其实,李老三家不仅庄稼收成好,猪牛鸡鸭也喂得壮。不管是猪和母牛生下来的小牛,就是鸡鸭,李老三都从来不吃,全部卖了换钱。大家都笑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留着钱到棺材里垫背。他也只是笑呵呵地说:“哪里哪里,我一个人吃不起,一只鸡五六斤,我吃不完就臭了,多可惜。”大家又说,我们帮你一起吃啊。他嘴里说要得要得,可谁也没尝到他家的鸡鸭究竟是什么味道。

       村里人都知道他有钱,一些人家里困难的时候便向他借钱,可不管是借钱盖房子,还是娶媳妇,他都一概不借。也有居心叵测的妇人,想用身体从他那里换些零花钱,听说他从不上道。

       我刚读初中的那一年,村里一个叫四毛的年轻后生,不知道从云南还是贵州,带回来几个女人,介绍给村里的老光棍做婆娘。在大家的撮合下,李老三花了五千块钱,优先选了一个最漂亮的,领回了家。那些日子,李老三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守在那个漂亮的外省女人身边,一起赶场,一起放牛,为她洗衣做饭,为她杀鸡杀鸭。每天由两餐变为了三餐,田地里去得明显少了,微微泛红的脸上有微微的笑,如同春日阳光下的花朵。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个月,那个女人就在一个清晨卷款而逃。

        李老三一开始不愿意接受婆娘逃跑的现实,对大家说她出去打工了。后来那几个外省来的女人全部跑了后,他才不得不承认婆娘逃跑的事实。和其他的光棍们一样,他也去找四毛讨说法。四毛说:“我把她都送到你被窝里了,难道还要我天天坐在你床头帮你守着吗?”边说边骑上摩托车走了,留下一屁股黑烟喷在李老三腿上。

       李老三像霜打的茄子,病蔫蔫地回到了田地,拾起了从前的日子。

       从那以后,大家每次碰到李老三,都拿那个外省的女人取笑他。“老三,你婆娘好久回来?”,“老三,你婆娘给你寄钱了吗?”,“老三,你婆娘给你打电话来了,打到村长跃进家呢,快去接咯。”

       老三不恼也不理,只顾干自己的活,和大家交往越来越少。只是,从那以后,不管谁给他做媒,他再也不相信了。

       到我读高中的时候,李老三终于找到了新的爱好,看电视。这个时候,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小孩,他们都爱看电视连续剧。李老三不一样,他只看新闻,尤其是国家新闻。李老三先是每晚在村长跃进家看中央新闻,后来自己下了血本,买了一台电视,每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看新闻频道。

       自从他爱上看新闻后,和大家聊天总免不了要说国家大事,大家见面不再问他婆娘什么时候回来的事了,还是问他:“国家最近还好吗?发生什么大事了没有?”李老三总是高高兴兴地把电视里看到的新闻说一遍,“不得了,不得了,美国要打伊拉克了呢。”或者是,“大家可要小心啊,非典厉害得很哦!”

       真正对李老三开始另眼相看,是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可那年猪肉价钱不好,卖完家里所有的猪都没凑齐我的学费。父亲找村里好几个亲戚朋友借钱都没借到,大家都认为上大学不如去打工和做生意,反正大学毕业也是打工,不如早几年挣钱积累点经验和资本。正在父亲一筹莫展的时候,李老三揣着三千块钱,走进了我家。

    “爱国,这三千块钱,借给细伢子做学费,你看够了冇,不够的话我家里还有一些。”李老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盐的塑料袋,递给了我爹,“读大学是好事呢,天大的好事啊!读了大学才能为国家好好做贡献。”

       怎么也想不到,一毛不拔的李老三竟然主动借钱给我上学,成了我的恩人。

    大学每次放假回家,父亲总对我说,“去看看你三伯去,人家可是你的大恩人,咱不能忘本啊。”我只好拎着母亲递过来的桃或枣,猪血丸子或豆腐之类,走向李老三家。

     “大学生放假了啊。”李老三见了我格外高兴,不再喊我鬼崽子,也不喊细伢子,而改叫大学生。“来来来,大学生,坐坐坐。”李老三一边说一边搬来一根矮凳,用手抹了抹上面的灰尘,递给我,“你是大学生,懂得比我多,你就跟我说说,我们国家现在在世界上到底算不算有钱?”

    “比起欧美那些发达国家,我们国家还很穷呢。”我说。

    “我觉得也是,可国家怎么对农民这么好,种田不但不要上交公粮,也不要交税,而且发补贴呢。”

    “这,这我也不晓得。”我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时候我刚上大学,只晓得每天上课学习,有时间就打篮球或者背英语单词,不怎么关心这些国家大事,更不懂什么剪刀差,工业反哺农业,城市反哺农村之说。

    “那你说为什么种田不要交税,还有补贴,大家反而不种了,都跑出去打工呢?”李老三继续问道。

    “大概打工挣钱容易咯。”我边说边站了起来,“我娘做好饭了,等我回家饭呢。

       说了我便逃似的离开了李老三家,我不想和他继续讨论下去,一是那个时候我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二是觉得老是回答不上,怕他看不起我。

       可他每次碰到我,总会问这问那,为了应付他,我回到学校后特意到图书馆借了一些农村社会学的书籍看,平时也开始关注一些时政新闻。再回去看他的时候,我们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从留守儿童聊到台湾问题,从汶川大地震聊到北京奥运会,我不再恐慌。大学四年,每年开学他都借钱给我交学费,而我每次一回家就去看他,成了惯例。慢慢地,我和他建立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友谊。

       毕业后,我成了北漂一族,拿着微薄的工资,蜷缩在北京的一间地下室里。因囊中羞涩,一直到第三年过年前两天才第一次回老家。回去的第一件事,我便去李老三家还钱。

       李老三原来的房子在前一年夏天被烧了,里面放的柴太多,烧起来根本扑不灭,加上村里又没几个劳动力,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烧完。还好,这几年国家政策好,给五保户统一盖了安置房。我刚走到村安置房中间的那条马路上,坐在墙根晒太阳的李老三老远就高兴地喊了起来:“大学生,你可回来了,快来快来,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

    “这是北京的烤鸭,您尝尝。另外,我把您借我的钱还给你,都这么久了,怪不好意思的。”我说着,把装烤鸭的盒子放在他家桌子上,从冲锋衣的两个口袋里总共掏出一万五千块钱还给他。

    他接过去塞到在柜子里的棉被中,转过身对我说:“这被也是国家发的,现在国家扶贫什么都发,我沾好大的光呢。”

    “这么多钱,放在家里安不安全,要不要我陪你去信用社存起来啊?”我担忧地问道。

    “幸亏把钱借给你了啊,要不还不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过,其实我现在也没有要用钱的地方。每个月国家发六百多块钱,过年过节还发油发粮,还有好心人给我们捐衣服被子,看病住院全部报销,国家真是太好了,这是最好的时代啊!”

西斜的阳光照在李老三他那枯树皮般的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芒。我看见,感恩知足的种子在他皱纹的沟渠里生长。

这几年国家扶贫力度逐渐加大,他们这个年纪的老单身汉们成了第一批受益者。比起带孙子孙女们的那些爷爷奶奶们,他们日子过得轻松不少。然而,李老三仍旧像以前一样下地干活,甚至把一些别人家荒废的地也翻过来种上玉米。

    “三伯,现在政策这么好,不缺吃不愁穿,你就安心休养几年,别再天天在地里不停不歇地干活,城市里您这个年龄都退休好几年啦。”这次回来我发现,他明显老了,身子也佝偻了,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比城市里七十多岁的退休老人还老。

    “现在电视里经常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你给我讲讲,到底要我们老百姓怎么做呢?”李老三岔开了话题。

    “前面十六个字是讲国家和社会层面,我们老百姓只要做到后面八个字就可以了,也就是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我向他解释道。

    “是啊,你们在为国家做贡献,当然是爱国敬业,可我呢,住国家的,吃国家的,用国家的,是在拖国家后腿呢。”李老三悲愤地说,“我没有养半儿一女做社会主义接班人,难道我自己能动就不下地干活了吗?这样和资本家吃剥削有什么区别呢?我是个农民,下地干活也算是敬业呢。”

    “三伯,您都敬业一辈子了,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国家。现在年纪大了,劳累过度万一得个什么病,不合算。”我继续劝说着。

    “那要是大家都不种地了,我们吃什么。你看好多地都荒废了,我看着都心疼。大学生,有的事,总得有人做,好比种粮食。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不要再劝我了,除非躺在床上起不来,要不我是不会离开田地的。我虽然老了,可不想做社会的蛀虫。”李老三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无地自容,只想灰溜溜地逃走。“三伯,您说的是。我刚回来,到村里走走去,过两天再来给您拜年。”

    “你别着急走啊,我还求你有事呢。”李老三焦急地说,“明天你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去趟下花桥。”

    “要买什么东西吗?我帮你去买就是,你不用去了。”

    “我想把你还给我的钱捐给国家。”李老三咳嗽了一声,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我这些年一直占国家的便宜,早就想报答了,只是不晓得怎么下手,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太阳朝西边的山头慢慢靠近,金色的阳光拉长了李老三的身影。而在我心中,他也变得高大挺拔。我万万没想到,他,一个勤俭节约一辈子的农村孤寡老人,竟然要把一辈子的积蓄捐献给国家。

    “我只知道国家有个红十字协会,专门接受捐款,可网上听说在里面上班的有人贪污,还是最好莫捐。”我劝说道。

       李老三却斩钉截铁地说:“那也得捐,要是大家都不捐了,红十字协会拿什么救人。有的事,总得有人做啊。”

       有的事,总得有人做。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了。我只好用手机上网找到了红十字协会的账号,户名和开户行,抄在我的烟盒上,他把那个烟盒像个宝贝一样收了起来,也塞进了柜子里的棉被里。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跑到我家叫我。我陪他到下花桥农业银行把钱汇给了红十字会,回来的路上,他步履轻盈,有说有笑,就像一个考了满分的孩子。

    再后来我在北京找了对象,有了小孩。一家人回趟老家来回路费就得四五千,加上人情开销,是笔不小的开支。随着房租疯涨,我的囊中更加羞涩,所以回老家的次数更少了。关于李老三的情况,都是母亲在电话里告知。

    “你三伯啊,现在一有点钱,就跑到银行把钱捐给国家,好像着了魔一样。”母亲半是埋怨半是担忧地说,“他自己胃病越来越越严重了,住院全部报销,可他也不去医院,而天天下地干活,说他也没用,犟得很。”

       在村里,流行的价值观是,国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也不欠人情。所以,他的做法大家都很难理解,甚至招来非议。只有我知道,他心里住着的那个魔就是国家。只有我知道,当他把钱捐给国家的时候,他是多么快活。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他生存的全部价值。

    中秋节我跟家里打电话,母亲又提起了他,“你三伯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叫乡卫生所的龙医生来看过了,说他的胃可能烂了,再不到县医院住院,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可这头犟驴,就是不听劝,说死也要死在屋里。你要有空,就回来一趟吧。他最近天天念叨你,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说找你有事呢。”

       挂了电话,我便开始抢国庆回家的火车票,花了50块钱的加速包,终于抢到了10月2日回湖南的高铁票。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父母做好饭,饿着肚子等着我回来一起吃。我匆匆忙忙地吃过饭后,便迫不及待地走向李老三家。

      新月如钩,斜挂在夜空,如同农人割完稻谷,把镰刀高高地挂在墙上。满天繁星中,偶尔有一颗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移动,那是飞机在不紧不慢地穿越夜空。秋风穿过树林,树叶沙沙地一阵阵喊疼。山顶上传来几声狗吠,更加凸显了山村夜晚的幽静。散布在山中稀稀拉拉的灯光一盏盏先后被拉灭,一户户人家缓缓进入了梦乡。李老三家的灯光仍旧亮着,从他家窗户传出来的,除了电灯昏黄的光线,电视里播报新闻的声音,还有他疼痛的呻吟。

“三伯,是我,我回来了。”我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道。

“大学生回来了啊。等下,就来,就来。”他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打开门后,半是欢喜半是埋怨地说,“怎么才回来啊。”

  我扶着他躺到床上,调低了电视机声音,“三伯,我明天陪你去人民医院看看吧。”我向他恳求道。

“不用不用,年轻的时候冷饭冷菜吃多了,现在老了不中用啦。马上七十岁的人了,治好了又有什么用,干不动活了。一个人天天坐在家里吃闲饭,还不如死了干净。”李老三边说边挣扎着坐了起来,指着电视问我:“我有天在电视里看到说,我们国家很多病人需要好的器官,移到他们身体里,病就好了。可捐献器官的人太少,远远不够用,是真的吗?”

“是啊,有些尿毒症需要肾移植,有些瞎子需要眼角膜,好像心脏和肺也可以移植。”我如实回答说。

“新闻还说有的犯罪团伙买卖器官,有的为了搞到器官还杀人,真是罪孽啊。”李老三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喊疼,从床头摸出了一瓶止疼药,倒了一颗吞了下去。我赶紧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后,拉住我的手,满怀期望地问道:“大学生,你实话告诉我,你说我这一身老骨头,器官还能有用吗?”

“这,这我也说不准呢。器官能不能用,应该需要医生评估的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

“那就是,可能还有用咯。你帮我查一下,器官怎么个捐法?”

“三伯,咱现在不想这些。我们先去医院看病,胃病不是多严重的病,住几天院就好了。放心好了,放假这几天我照顾你,我要上班去了,我爸爸去照顾你,你放心住院就是了。”

“大学生,你就不要劝我了。我这些年看电视,也学到蛮多,晓得国家现在虽然发达了,可也有困难呢。现在医保基金也不充足,应该留给那些小孩和年轻人用,我这一把老骨头,用了也是浪费啊。我想得清楚得很,我无亲无故,天天躺在医院的床上活,还不如痛痛快快死了去。”李老三不紧不慢地说。

“国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国家,你先得照顾好自个啊。”我有点生气似的提高了声音。

“你这样说不对呢。要不是国家,我能活到现在吗?年轻的时候国家给我分田分地,老了又给我盖房发钱,我欠国家蛮多。”李老三有点悲伤地感慨道,“我真没用,小时候当叫花子,分了地后好不容易盖了房,还是讨不到婆娘。辛辛苦苦喂猪种田,剩点钱被骗子骗的干干净净。再后来又是一把火,全部家当烧得一干二净。到快老了,剩点钱捐给国家,才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用。”

“那也用不着着急捐器官啊。国家好是好,但也有好多贪官呢,每年都抓蛮多个。国家缺少器官为什么非得你去捐,那么多政府人员为什么不捐呢?”我生气地说,“总不能想着捐器官,连病都不诊了啊。”

“有的事,总得有人做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捐,怎么办?医院里那些等着救命的人,如果是你的亲人,你还会这么想吗?”李老三也提高音量对我喊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说不定能救好几个人的命呢。你愿意帮就帮我,不愿意帮也得帮我。”

  有的事,总得有人做。这是他第三次跟我说这句话了,第一次说种地,第二次说捐钱,而这次,捐器官。我们都在想,是要有人做,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而他想,既然要人做,为什么不是我呢?

  那个晚上,我终究没有说服他。因为后来我终于明白,他觉得自己有用,对他来说,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我只好用手机上网查器官捐献的相关资料,找到电话抄给他后,说:“你等国庆假期后,打这个电话,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你家帮你办理,他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因为没有说服李老三去医院看病,假期最后两天的票不好买,我便提前离开老家回北京了。上来不到两周,便听到了他去世的消息。红十字协会的工作人员把他的骨灰运回石山坡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捐献了眼角膜和肾脏。

在这个秋天,有人为硕果累累而满心欢喜,也有人为落叶飘零而心生悲悯。李老三,一个内心装满国家的人,用他的生命告诉我,死亡,原来也可以如此高贵。

刘智军,湖南邵阳人,好读闲书,不求甚解,小时候山村放牛娃,长大北漂求生,有乡村情怀,尤其喜欢沈从文和曹文轩的文字。

编委:陆秀,李云娥,罗森,罗群,唐昀,李婷,廖大秋,方竹 ,陈艾军,陈校刚,陶初明,易晓晴,易小群,唐花阶,唐运亮,唐白甫,刘明,刘金群,唐建伟,刘云洲,刘云湘,刘青龙,刘肆梁,陈叶蓉,刘云雨

执行编辑:唐白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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