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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玲:木垒,养心的家

 运华文字馆 2020-10-19

     8月的新疆并不多雨。

那天,雨却一直下个不停。等到下午5点,写生团一行10人只好冒着中雨往木垒出发。雨继续在下,车内的人实在好奇窗外的风景,不时会推开窗户,等雨一飘来就立即关上。窗外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农作物,大片黄草地掠过。同伴说地上缺水,草干枯死了。

晚上10点,到达目的地——丝绸之路的要隘——木垒,也是古代丝绸之路文化厚积之地和中华农耕与游牧文明重要交汇之地。

深夜,在雨中的木垒,什么也看不清。

席间来接待的当地朋友介绍木垒。“古有楼兰,今有木垒……”当然,百度上什么内容都有,不过从他们口中得知的会更鲜活。我们知道了木垒是一块未曾开发的处女地,天永远是蓝的,景永远是美的,在海拔2000米的高地上,永远冬暖夏凉,是金庸笔下“天山童姥”的原型取材地,是天山的一个山麓,雕,是常见的。

“为什么叫木垒?”

“此处在天山,离天最近,木头一垒就到天上了。”当地朋友戏谑道。

“真的是木头一垒就到天上了?”同行的几个小孩大吃一惊。

在中国,历史悠久的县名总是大有来头,不容小觑,木垒也不例外,木垒必定是有故事的。果真如此,随后朋友讲述当地流传的版本:三千年前,木垒就已经存在。《新疆博闻录》中认为木垒是蒙古语,是“河湾”的意思。木垒在清代写作“穆垒”,是匈奴语“蒲类”的转音,“蒲类”源于“蒲类海”,“蒲类海”就是现在的巴里坤湖的古称。因靠近巴里坤湖,以湖得“木垒”之名,后“穆垒”演变为“木垒”。

理解官方的版本有些费劲,我们还是喜欢“木头一垒就到天上了”的解读,通俗易懂。

一位当地朋友反复说,“我们木垒是天山脚下天然的氧吧,是养心的家。木垒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哪里也比不上木垒,我哪儿也不去。”朋友的口头禅“我们木垒”“最美的地方”一再出现。

大概是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吧,有谁不爱自己的故土呢?

菜籽沟艺术家村落

第二天,我们奔赴写生地——菜籽沟。与西域大多数地名一样,木垒县的许多地名总让人觉得奇怪,菜籽沟是不是,有一条沟,两边种满菜籽?

通往菜籽沟的马路两旁种满了农作物,已到麦子成熟季节,地上一黄就是一大片,原来昨晚我们看到的不是黄的草,而是成片等待收割的麦子。一大片很矮的向日葵,有些就匍匐在田里。向导向我们介绍大片大片红色的花是专治跌打的红花。

天山旱地风光一览无遗。

一位江南风打扮的典雅女子在木垒书院门口等候。院子里开满了各种红色的花,蝴蝶在花丛间忙碌,并不见得比花朵少,花色正浓,江南风味扑面而来。女子引我们入会客厅。房间正当中是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是用两扇门板做的,被洗得干干净净,上面的铁把锁原汁原味地留着,放在此处是物有所用,也别有一番韵味。

女子介绍书院前身是一所中学,后来荒废了,成了羊圈,去年被改为书院,供来菜籽沟采风的艺术家工作、休息。后院墙上挂了几幅色彩明丽、风光旖旎的画,画的都是菜籽沟村子的风景。

书院主人、新疆作家刘亮程赶来,带我们参观。

刘亮程醉心于新疆的传统文化,他说:“在新疆,旧村庄几乎消失殆尽,菜籽沟还将古老中华农耕文化保留至今,实在太难得。”于是他在菜籽沟保护性地收购空置的古民宅,建成“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后来甚至筹资设立“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希望可以为新疆乡村文化精神建设寻求一条现实的路径。

正因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的邀请,我们才有了本次写生之旅。

穿过后楼,到了后山,山上长满了杏树,杏树上布满了橘色的杏子,小巧,玲珑,应是杏子最熟时。女子说昨晚下了大雨,杏子掉了很多,掉下来的杏子都是熟的。她蹲在地上捡杏子,大家也蹲在地上捡杏子。地上杏子实在太多,不时有人惊叫,“小心脚下。”“小心踩到杏子。”大家学女子抓住杏子粗壮的树枝摇晃,刹那间,杏子如雨点般落下来。摇杏子,下杏子雨,然后,互相比谁吃到最甜的杏子。

书院主人刘亮程一再推荐后山的风景。

沿着土坡往上爬,没有路了。没有路,倒是可以处处有路。地上一堆一堆黄色的作物叠在一起,一片一片。走近一看,那作物谁都不认识,像是黄豆,外壳却有些尖。同行的画家剥开一个,马上惊呼起来,“豆荚真奢华,一个豆荚只长一粒豆。”大家都被逗笑了。

书院主人说这是鹰嘴豆,营养价值很高,木垒是中国鹰嘴豆之乡。

鹰嘴豆刚长豆会是啥模样,它也像豌豆一样会开出颜色各异的花?

鹰嘴豆旁边有很多长着红艳艳果子的小灌木,挺壮观的,每种作物的边际都会出现长满红果子的小灌木,如果没猜错,它应该是篱笆墙。唉,篱笆墙也做得有情调。

一切都是那么原生态,那么有格调,选菜籽沟作为艺术家村落是有来由的。

菜籽沟

我们写生去。

沿着马路(准确地说是沟)往前走,每一家都有错落有致的木栅栏,每一座拔廊房都是古色古香的。从这些建筑群中我们似乎看到了西域汉民族数千年的居住历史,也似乎看到了自清末到民国时期赓续的老新疆汉民的真实生活。在穿过村子往山坡走的路上,处处感受到汉民族古村落的魅力。就如“菜籽沟”村子名字一样,浓郁的乡土气息从村子的角角落落溢出来,低矮平房前,每家都会种满果树,苹果树上挂满了苹果,门前照例都会种几种花,很是明艳,像个小姑娘,未语人先笑。

各位画家在山坡上扎营,灌木丛挡住了火辣辣的阳光。转身,对面陡斜的山坡像肆意的画卷,不受任何常规约束,各种色彩都有,但绝不凌乱。每种颜色突兀地转换却又微妙得恰到好处,甚至直接进入另一种颜色,也只会展露大自然的别出心裁:

墨绿的是树丛,深绿的是苜蓿,淡绿的是刚长出不久的草,金黄的是鹰嘴豆,橘红的是麦子,每种相近的颜色必定有差异大的色彩镶嵌中间。农夫连庄稼地的色彩也是计算好的?许是他们无意中就此随性洒泼的。对面的山坡很陡,色彩像是有人齐整地泼下来。已被割掉的麦子一堆一堆地躺在地上,乍一抬头远看,还以为是羊群在低头吃草。

画家们很快进入状态,没多久他们笔下的风景就跃然纸上。我似乎明白为何艺术家们青睐菜籽沟了,那里每一个角落的景色都可以入画,一转角,景移动,另一种美景又出现在你的眼前,作画的喜悦无法比拟。

山坡顶上又是什么风景?

穿过一片茂密的苜蓿地,到山顶。眼前又是一种景色,黄成一大片,红成一大片,当然还有一大片的绿色。远处有一中年男子带着一小青年在割草。

我在山坡上向他们喊话,“为什么不用机器割草?”

那男子告诉我,山坡太陡,不能用机器。

问题好愚蠢,如此陡的山坡,谁敢开车上去。

“割一片草需要多少时间?”

“一周。”

“割大片麦子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月。”

“你家有多少地?”

“不多,就五六十亩。”

五六十亩,我一听就晕了,他还说不多。

在山顶上看到的景色与山坡的景色同中有异。一样都是色彩明艳,斑斓。有女子在牧羊,羊如白色小花镶嵌在绿色的草地上,羊阵变化多端,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羊。一转眼,羊群钻进树林,不见了。远处,几头大马出现了。

特殊的山顶地貌与大片农田珠联璧合,构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观。周围一片寂静,连绵不绝的景色从眼前缓缓地展开,每一座山头每一处山谷每一块平地的风景都让人意外。菜籽沟村子被小山坡阻隔,已看不见。怪不得书院主人说:“菜籽沟,就是有人经过,也常常会被忽略。”

养在深闺无人识。鲜有人知道一条沟的风光让人如此震撼。

太阳西斜,画家们的作品已完成,他们一脸满足地收拾画具。一群纯粹的人,对绘画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信仰,生活简单,精神富有。

养心的家

每天坐车出门写生,回客栈时,常会在某一处见到“天山木垒,养心的家”的横幅。看过太多的养身广告,养心,却没听过,是不敢吧,谁有底气说“养心”。

此时此地,养心是名副其实的,不加一点修饰,正如“乡愁客栈”,有一种乡味,野趣。

坐在客栈院子里,我再一次追问客栈主人为什么取“乡愁客栈”的名字。主人回答很文艺:“何处解乡愁?木垒菜籽沟。”中国有90万个自然村,乡村一个接一个消失,留住乡村,就是留住乡村文化的根。在中国西域一个自然村,一位淳朴的老百姓为自家的客栈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

我们纷纷为客栈的“乡愁”特色出谋划策,为菜籽沟的“乡愁”打广告。画家们画菜籽沟的一切:劳作中的村民,满地跑的猪,独具风格的麦子、鹰嘴豆、木头房子。他们用情感和心灵去作画,记录菜籽沟的乡愁,又从那片土地上不断地汲取力量。艺术有了生命,艺术的种子就在那片土地上生根,就是离开了,菜籽沟的“乡愁”也会像陈年老酒一样发酵、挥发,历久弥香。

晚上,继续在苹果树下烤羊肉。炭火的气息笼罩着每个人,几棵树上的苹果不时啪、啪、啪地掉下来,听客栈主人“摇滚大哥”吹牛,听王老师绘声绘色地讲哈萨克语。无月,苍穹上满是星星。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乡愁客栈”布条在微风中摇摆,一大一小的木头岿然不动,木头顶上的红灯笼随风轻轻晃着,对面的山坡一片寂静,色彩也被夜空统一成不同层次的黛墨色。

第二天傍晚,想到要提早离开菜籽沟,我就想解密几天来一直萦绕在脑海的一个问题:在乡愁客栈对面的小山坡往回看,会是怎样的景色?

下雨了,我和简约拿着伞涉过门口的小溪沟往对面小山坡上走,坡上的鹰嘴豆已被收割完,偶尔有落在松软地里的鹰嘴豆荚,左边是齐刷刷的金黄麦子,右边不知名的植物有黄有绿。站在小山坡顶上,看到菜籽沟的全景,沟里的小平房淹没在苹果树和其他叫不出名儿的树当中,房子后面就是山坡,各种颜色错落有致地分配。我们看到了在沟边的马路上绝然见不到的景色。我们暗自庆幸来到小山顶,见到了意料中的风光。

拍摄了菜籽沟的全景图,聊当是记录了菜籽沟如何承载历史、传承文化的,如何做到汉文化、古民居保护的。也曾在一个午后,在客栈的隔壁,看一农民对麦子打场,传统的农耕文明鲜活地展现出来,像是传统农耕历史电影重现。

“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在菜籽沟的保护开发中,我们真实地看到生态本身就是一种财富,绿水青山其实就是一种隐性的金山银山。

还没来得及发更多的感叹呢,天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菜籽沟愈发宁静、淳朴。外面没有一个人走动,原始得让人窒息。

菜籽沟,养心的家。

养心,我是信了!

冬天的菜籽沟会是什么模样?被雪完全覆盖的菜籽沟,又会是怎样一种美?多么期待有缘再掀开菜籽沟更多的面纱。

最忆是菜籽沟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西域忆,最忆是菜籽沟。

我提早回杭州,也关注写生群的微信,因为时时有人在发菜籽沟的山坡图,麦子、鹰嘴豆、向日葵、草垛……每一张图片都会勾起持久的回忆。

半个月后,写生团成员全部回来。家族聚餐时,简约眉飞色舞地讲述菜籽沟的见闻,异域风光,异域人文,异域习俗。在生活最原始的地方,看遍菜籽沟的斑斓色彩,就是在简陋的茅坑旁边也要种上几株会开花的植物,或是大笔一挥就呈上一片向日葵,让盛大的金黄色盘子沉甸甸地挂下来,不过叶子仍是碧绿的。在木垒县游走写生,红花是随处可见的,目之所及都是青草绿树、金麦蓝天、黑猪白羊。菜籽沟,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调色盘。听者个个心往神驰。

简约说收获太多,要像牛反刍一样慢慢地消化。

第二年3月的一天,我在杭州的教工路上,远远看见一树的花,花密匝匝,不露一点空隙,没有叶子,远看过去,美得有些失真。路上一株株粉红色的花树(并不高大),就这样站在我眼前,热烈绚烂,沉闷的赶路时间变得有色彩,有心情。路边有一家饭店,店名是“一株小麦”。

为什么取名“一株小麦”?

简约从菜籽沟带来几株已经成熟的麦子,插在花瓶里,现在全干了,成了一道凝固的风景。每天看到麦子,就会想起菜籽沟,想起在菜籽沟的别样生活。

刘亮程说:“以前村里种油菜籽,后来不种了,菜籽依旧长得满地都是。土地上的事情就这样,你播一次种,它就会生生不息长下去。我们也想在这个村庄播一次种。”

就一次菜籽沟之行,那株文化艺术的小麦,就深深地播在了每一个见过它的人心里,在心间拔穗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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