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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听阿母讲过去的故事

 书韵闲话 2020-10-20

朝阳吞雾,明月入水。

曙至,天色且霉青,雾笼寒夜,但依稀可见浓稠的昏黑里有灼光盛开,是山灯。山间人家总是早起,早起过后便是点灯,灶房里的暗黄煤油灯和屋外门前悬挂的明黄纸灯笼。


暗黄予屋舍,明黄赠旅人。


这是翠山的习俗,在日夜交织之前点上灯,驱走田野间作恶的无常鬼,给来往的行人照亮归家的路。


你在山路上走,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老妇人。周遭是奇诡蛟木,借着山灯的光在黄土地上投下獠牙的影,像是恶鬼,且窥觊着你的影子。你不禁缩紧了脖子,心里泛起了打退堂鼓的意思。


但见矍铄的老妇人快步赶着路,丝毫没有停留的想法,你心里有些埋怨,哑声喊了几句“阿母”,不得应,就又往前追。

人老了走路总是迅疾的,像是生怕被时代给甩落于身后,慢一步,红颜变枯骨。


你们是要去给过世多年的阿爸扫除坟前枯草。天还未亮阿母就催着你动身,说是天亮再去山道上会有很多人,堵塞。你笑问阿母难道不怕山魈吗,毕竟人老了总会变得很迷信嘛。伊白了你一眼,也不答话,眼角的深纹颤动,像蛛丝。


阿爸阿母之间的感情从你记事起就很深,一直到数年前阿爸逝世也没有淡去。相较成年以后常闻的痴男怨女的纠纷,老一辈的情感似乎坚硬许多,皆是在庙里开过光的爱情。


阿爸是个刻薄的老头,据说这一点在伊年轻的时候更甚。他和阿母自小就认得,都是一个村里长大的,一路搀扶着走过硝烟弥漫的年代,一直到今天。

在你的印象里,他是很少话的,有时候会喝点小酒,微醺了才多起话来,但所谈莫不是那些战争里的岁月。

“我当年是很俊的,村里好多女孩子欢喜我,你阿母也是其中一个,她又脸皮薄不敢言,那次细菌战的时候我差点要死了嘛,她哭哭啼啼地讲了好多话,后来我没死成嘛,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怕些跳蚤之类的。


“我跟她讲,我梦到神仙说我们两个之间还有一段姻缘未果,所以死不成的,你阿母感动得涕泪横流啦。”


他每次翘着二郎腿,眉飞色舞至极,眼睛里流露出幼稚的得意劲,然后阿母就会丢下农活,抄着蒲扇奔过来,连声怒骂:“老不死的车大炮!”她总这么骂,语气娇憨蛮横,但眼角的总含笑意,连沾着春色,眼底却总藏着什么。

你看不透她眼底,知道年长者皆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却由衷羡慕。
扫完墓,天已经全亮了,远山隐曜,逶迤了一线的天上日火像遍野开败的的红梅,也连带着照亮了那些夜里看不清的蚊虫。


阿母突然瑟缩起来,你晓得她是怕这些低飞的小虫,连忙快步走至她身侧,替伊驱赶。


“翠虫而已啦,不怕。”


翠虫是翠山的叫法,只要是翠山上的生灵,皆被冠以翠姓,好比翠山的山猪叫翠猪,翠山的野鸡叫翠鸡……


你阿母的毛病你也是晓得,阿爸同你讲过,这是伊年轻时候犯下的毛病,被那些日本鬼子的鼠疫给害的,他们投染了病的跳蚤在城里,疾病没种在阿母的身上,却成恶疠种在了她的心里。

阿母胡乱地点头,又拉住你快步往山下走,你无奈之时,往后望了望,眼见阿爸被打扫得干净的窀穸旁,还有一片空地,那是方才阿母为自己扫出的,你眼睛突然有一些酸涩,像有谁灌了几滴烈酒进去,生疼的。


阿母在身前步履蹒跚地走,像一根颓黄的竹竿子。山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招魂幡的边角被风吹得四乱,油黄的浓彩似溢,还有行人踏歌,呼喊着亡人的名姓,声调尖细冗杂。
归家时,那些呼唤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你和阿母还没坐热身下的板凳,就又被邻人央求着去帮忙,你有些不大乐意,毕竟阿母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阿母却是欣然答应,让你留家同三舅扯闲话。

你不晓得有什么可以同他扯的,这个因为身子骨不好,所以自小不怎么熟识的三舅反而主动地同你攀谈,他谈到很久以前的细菌战,说他的身子就是那时候开始坏掉的,还有阿母,年轻的阿母。


“我和阿姊就在家中看门,阿母啊阿爸,还有大哥哥去城里买大米,他们很早就去了,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的,然后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在城里投下破棉絮啊高粱谷子之类的,还有跳蚤,空袭警报也响了,大家都没当回事,阿爸回来后还开过玩笑,但后来阿母死了,阿兄也死了,再是阿爸。


“我和阿姊被军警带离家,还有很多小孩也是,你阿爸当年也在里面,我们看着军警堵住家里的门,阿母流着泪望向我们,发狂地吼叫。


“那天下雨嘛,阿姊中途挣脱开一个军警往回跑,但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


你听着,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痒,耳边交织着无数的人名,粗犷的,细腻的,沉郁的,悲苦的。

这些情绪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你已经成年许久了,那些个伤感的春秋也似乎逐渐变得矫情而不愿去沾染。


你眨眨眼睛,看向窗外,试图借此掩饰你的“乳臭未干”。


晨间山雾是食梦的妖鬼,不时飘荡,把红与蓝的缠绵在穹顶演绎尽,还有山间时隐时现的招魂幡,此起彼伏地叫唤声,央求着魂兮归来。


姓童的、姓李的、姓谢的、姓钱的……


然后你听见一声……


“刘凤仪!”


你愣过几秒,三舅惶然:“怕是你阿母给磕碰到了!”


刘凤仪是你阿母的名字。

你飞快地朝声源处跑,连带着莫名其妙的窒息感,细小的翠虫绕耳而过。


你似乎知道了她眼底藏着的。


云霄已起,流金沉浮,太阳像个黄芯子饱满的咸鸭蛋,散发着腻人的咸腥气。你的眼睛开始模糊了,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踏着软泥急速飞奔着,和你擦肩而过,在雨里。


雨水缠在她身上,以盘山公路的行迹,你臆想雨水原是伊的灵魂,被天人赠还。

祂本是某个荆楚地里的不知名的山野神灵,在信仰消失之前,尚有无数次重生的机会。


野性而美丽,伶俐又诡谲。


你突然想到三舅说的……


先是她小脚的阿母,再是她的年少的阿兄同做中农的阿爸。


那么深的疼痛,那么久远的记忆——翠虫。


她怕什么?她怕死吗?她怕苦痛与疾病吗?她怕俗世的纷扰与痴缠吗?


你只想起阿爸下葬的那一天,纤瘦的女人静默地站在雨里,咽下所有的悲伤,你对伊说莫要害怕,她眨眨眼睛。


“我只怕,你阿爸走了,同我共享回忆的人就少了,当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大家都活在和平年代的蜜糖里,谁还去记纷争年代的苦呢?”


年轻的伊,颓老的伊。

她飞奔,张开双臂,高扬的麻花辫子,带着数不尽的悲伤,奔进雨里,像是要带着最纯粹的深情,最后拥抱一次这片即将碎裂的土地。

作者为常德市一中476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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