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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人的政治理想与政治态度之间存在缝隙。他们一方面普遍将团结、促进公共利益视为政治理想；另一方面则鼓励政治竞争、有条件地认可政治斗争、包容个人利益。古希腊人普遍崇尚和鼓励公民在政治、体育等领域进行良性的竞争。他们有条件地承认政治斗争的合理性，往往包容公民之间、党派之间一般的政治斗争，反对悖德的政治斗争，普遍认为个人或党派因捍卫自身正当利益而对城邦的斗争是合理的抗争。政治竞争和斗争的主要目的是追逐荣誉、物质利益等私人利益。他们试图在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之间寻求一种双赢的平衡，为个人利益留下了一定的空间，但尚未认识到通过法制保障个人自由。古希腊人强烈的政治竞争和斗争精神对古希腊政治生活产生了双刃剑式的影响。 文/郑旭涛 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文法学院 副教授 问题的提出与文献综述 城邦内部的政治竞争和政治冲突是理解古希腊政治实践、政治哲学和政治文化的关键。早在古风时代，城邦内的冲突就已经成为古希腊政治家和思想家普遍关心的重要问题之一。解决内乱在理论和现实层面的挑战是柏拉图政治思想的基本问题意识。西方许多著名学者都曾指出竞争在古希腊社会和文化中的重要性，热衷于竞争是古希腊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国内一些学者也曾专门研究“竞争”（赛会）对古希腊社会的影响。 现有的研究还存在一些不足，有待进一步地深入。总体而言，目前，国内学界对古希腊政治思想、古希腊历史的研究往往由于学者的学科背景而分隔。国内史学界对古希腊的研究大多侧重于史实的考证。国内政治学界对古希腊的研究大多聚焦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屈指可数的几个思想家的著作，忽视古希腊的文学著作和史学著作。就连一些国外学者也难免陷入学科建制的窠臼之中。 我们有必要专门分析古希腊人如何看待政治竞争与政治斗争。政治竞争与政治斗争具有密切的联系。在本文中，政治竞争主要是指公民之间或党派之间争夺荣誉、物质利益、政治权力或其他权益的行为；政治斗争是指冲突的双方或多方为了自身的目的而作出损害对方权益的行为（包括采取违背法律和伦理道德的行为）。本文主要研究古希腊人的政治竞争观和政治斗争观，对其他领域的竞争和斗争不作专门考察。 尽管政治竞争观和政治斗争观因时代、城邦、阶层和个人而异，我们仍可将古希腊人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研究。本文尝试综合运用古希腊的历史著作、政治思想著作、文学著作以及近代以来的相关研究成果，试图勾勒出古风时期和古典时期的古希腊人有关政治竞争与政治斗争观念的轮廓，以促进我们对古希腊政治思想和古希腊历史的认识。 古希腊人对城邦内部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的看法可以大致归纳为两个方面：鼓励政治竞争、有条件地承认政治斗争的合理性。 鼓励良性的政治竞争 按照政治竞争过程中是否出现侵犯其他公民利益或城邦公共利益的不当言行，我们可以把政治竞争分为良性的政治竞争和恶性的政治竞争。良性的政治竞争是指遵循城邦宗教信仰、主流伦理价值、不侵犯其他公民既有权益的政治竞争。恶性的政治竞争与政治斗争非常接近，二者很多时候甚至可以相提并论。因此，我们在此主要分析古希腊人如何看待良性的政治竞争。 古希腊城邦普遍鼓励公民们在各个领域进行良性的竞争。在古希腊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古希腊社会普遍认可神之间的竞争、亲人之间的竞争、无血缘关系的公民之间的竞争。古希腊人普遍推崇政治领域的良性竞争。公民大会、公民法庭等政治组织为公民的政治竞争提供了公开的、制度化的渠道。 总体而言，在价值层面上，古希腊人普遍认可和鼓励政治上的良性竞争。古希腊人最认可的政治竞争大致如下：竞争的各方努力发挥自己的潜力追求个人的卓越，并进而捍卫和促进城邦的荣誉和福祉，不主动攻击本邦公民同胞的正当权益，不主动损害城邦的公共利益，并且能在城邦公共利益需要的时候与同胞们携手合作。同时，古希腊思想家们普遍反对恶性的政治竞争，即反对为了私人利益或党派利益而使用过度残忍的方式、明显牺牲公共利益、触犯宗教禁忌。 有条件地承认政治斗争的合理性 由于本文主要聚焦于城邦内部的政治生态和政治文化，因此，本文不专门论述城邦之间的政治斗争。按照政治斗争是否违反城邦的宗教信仰和主流伦理道德，我们可以把古希腊人的政治斗争大致分为一般的政治斗争和悖德的政治斗争两类。悖德的政治斗争是指处于冲突关系中的一方或双方（甚至多方）对本邦其他公民采取了违反城邦宗教信仰、主流伦理道德的行为的政治斗争。 （一）包容公民之间的政治斗争 除了悖德的政治斗争以外，古希腊人对于公民之间的政治斗争普遍持包容态度。在观念层面和现实中，公民之间的政治竞争与政治斗争缺乏严格的界限。公民之间的政治竞争很容易演变为政治斗争，频繁的政治竞争导致城邦内部的政治斗争屡见不鲜。古希腊人对个人之间政治斗争的包容很明显地体现在其神话和文学作品中。复仇行为是古希腊神话固有的内容，并且经常得到诗人们的称赞。只要报复行为不过度、不至于引起神的愤怒，古希腊人就会包容乃至赞赏公民之间的复仇行为。基于复仇的政治斗争往往会被古希腊人包容乃至赞赏。 （二）有条件地承认党派斗争 希腊城邦内部的党派斗争比较频繁，城邦经常分裂为两个以上的党派。其中，最主要的党派之争是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党争。古希腊人普遍包容党争（悖德的党争除外）。在有些时候，人们在党争面前保持中立可能会遭到谴责乃至处罚。 虽然古希腊政治文化中有主张城邦内部团结的一面，但是当同胞之间、党派之间发生利益和观点冲突时，许多古希腊人会采取多种方式进行政治斗争，甚至不惜发动内战。在党派斗争日益普遍的大环境下，古希腊人逐渐将党派斗争视为自然之事。古希腊人之所以有条件地承认政治斗争，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普遍认为彼此的竞争和斗争有可能产生正义的结果，正义离不开冲突。 总体而言，在大多数古希腊人的观念中，除非党争的参与者使用违反宗教信仰、主流伦理道德、法律或习俗的方式攻击对手，否则，党争就会获得普遍的包容。针对城邦内部普遍而频繁的政治斗争，古希腊人在普遍默认党争的合理性的同时也主张团结、友爱、节制等美德。 （三）认可公民对城邦的合理抗争 个人与城邦之间的政治斗争主要表现为公民在其荣誉或其他利益受到城邦（以掌握公共权力的当局为代表）的损害时对城邦整体或掌权当局的抗争。公民对城邦的抗争早在《荷马史诗》中就已显露端倪。 城邦对公民个人利益的损害可以分为正当的损害和不正当的损害。如果说重视和维护公共利益是古希腊城邦的一种主流文化，那么个人对城邦当局的抗争也未必是不合情理的，因为代表城邦公共利益或意志的掌权者可能做出一些错误或不正当的决策侵犯某些公民的利益。当城邦公共权力以正当的方式惩罚公民时，受惩罚的公民也可能会反抗城邦当局。这种抗争是不合理的抗争，得不到普遍的认可。当城邦以有争议乃至错误的原因或方式惩罚某一公民时，该公民及其亲友可能不服从乃至抵抗城邦的惩罚。在这种情况下，公民对城邦的抗争会被古希腊人普遍认为是合理的抗争。 个人对城邦的抗争往往表现为对城邦主要掌权者的反抗。个人与城邦当局的紧张关系反映在许多神话故事和文学作品中。刺杀僭主（及其家庭成员）、反抗僭主的统治在古希腊世界是被普遍赞誉的勇敢行为。 个人对城邦的抗争虽然不是古希腊政治文化的主流或城邦政治生活的主要现象，但希腊人普遍承认个人对城邦的合理抗争。古希腊人普遍认可个人为维护自身正当利益（包括尊严和荣誉在内）而对城邦采取斗争行为。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古希腊人对个人尊严和利益的重视。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维护城邦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同时是公民行为的重要准则和目标。 通过前文对古希腊人政治斗争观的考察，我们可以发现，古希腊人普遍有条件地认可政治斗争。当城邦当局做出不合理的政治决定、侵犯个人的正当利益时，公民对城邦当局的抗争会被古希腊人认为是正当的。当一个党派试图扩大自身的利益或损害其他派别的利益时，后者采取不违反宗教信仰或传统习俗的方式进行政治斗争也会被认为是正当的。古希腊人在普遍主张维护城邦团结和公共利益的同时，也往往承认为维护个人或党派正当利益而采取的政治斗争行为。虽然古希腊社会也存在着反思暴力、约束政治斗争的观念，但是这些观念尚不足以阻止政治斗争的普遍发生，因为大多数希腊城邦及其公民对政治斗争表现出一种相当宽容的态度，对于政治斗争的限制和处罚并不严格。 政治竞争和斗争的主要目的是追逐私人利益 古希腊人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的目的往往是追求自身的荣誉、政治权力、物质利益或其他权益。正如柏拉图所言，古希腊人从事政治活动、担任统治者的回报是金钱或荣誉（声望）。快乐和利益的私人属性毋庸置疑。大多数希腊人在观念和行为中努力追求公共利益和个人利益的双赢。牺牲个人利益成全公共利益的英雄式人物毕竟是少数，更何况这些英雄也有自己的私利动机。在荷马时代，英雄们狂热地追逐荣誉的同时也看重物质财富的回报。 党派之间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的主要目的实质上也是追求本派别公民的私人利益。古希腊公民参与党派斗争看似追求本派别、本阶级的局部利益，实则是为了维护自己与家庭成员的私利（包括荣誉在内）。 实际上，荣誉也是一种无形的、特殊的利益。在古希腊，追逐荣誉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值得注意的是，公民获得荣誉很大程度上会为其带来各种物质回报（奖励）和一些特权。为了获得个人利益，古希腊人积极地进行各种竞争、斗争，甚至不惜发动战争。 当然，古希腊人热衷竞争的背后除了追求荣誉和物质利益等现实利益以外，也可能追求超越个人利益的公共利益或某些精神价值。例如，公民们在艺术领域的竞争就时常与追求美等超越性的价值相关。不可否认，有时候，一些政治家参与政治竞争和斗争时能够超越个人利益的追求，真诚地维护和促进城邦的公共利益。我们能够在古希腊的历史中发现一些英雄为了城邦的公共利益而敢于与掌握政治权力的领袖据理力争乃至采取武力斗争。但是，对于大多数古希腊人而言，他们参加政治活动、进行竞争或政治斗争的动机往往与私人利益密不可分。很大程度上，古希腊公民之间和党派之间政治竞争和斗争的主要目的是追逐私人利益。 结语 城邦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的关系、不同公民（党派）之间的关系是城邦政治中的关键问题。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古希腊城邦内部普遍存在着频繁的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古希腊公民之间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的原因主要是追逐私人利益和政见分歧。古希腊公民之间政治竞争和斗争的主要目的是追逐荣誉、物质利益或政治权力等私人利益。古希腊社会普遍鼓励公民为了个人的德性和城邦的公共利益而进行良性的政治竞争。很大程度上，古希腊人把公民之间的团结友爱、城邦的和谐视为一种重要的政治理想。正是由于诸多城邦出现了频繁而激烈的内讧和党争，亚里士多德才一再呼吁节制与中庸。但是，这种主张团结与和谐的政治理想会在现实中大打折扣。因为在推崇竞争且缺乏独立的监督机制的背景下，参与竞争的个人或党派很可能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良性的政治竞争容易让位于彼此攻击的政治斗争，甚至演化为惨烈的内乱。 古希腊人为自己在城邦整体（尤其是城邦当局）面前留下了一份独立的空间，并未完全将自身的自由、利益和幸福交给掌握公共权力的人们。古希腊人强烈的政治竞争和斗争精神意味着公民个人意识的某种觉醒。这种普遍的个人意识的觉醒对于后世的权利观念、个人自由观念都具有深远的影响。在个人与国家关系方面，古希腊人为个人利益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尽管尚未达到通过宪政保障个人自由的境界。 古希腊人的政治竞争观和政治斗争观对城邦政治变迁和古希腊文明产生了深远影响。古希腊人的政治竞争观和政治斗争观犹如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古希腊人的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在一些情况下具有积极意义。城邦内部的政治竞争可能激发城邦政治的活力，激发公民们的才智并促进城邦整体的公共利益。公民之间、党派之间的政治竞争是政治变迁的主要动力。如果没有强烈的政治竞争和斗争精神，古希腊人（尤其是底层的平民）也不会有强烈的追求政治自由和平等的精神动力，城邦的政体也很难从君主政体或贵族政体转变为共和政体或民主政体。另一方面，城邦内部恶性的政治竞争和悖德的政治斗争容易导致过度的内讧乃至内战。许多城邦时常出现政治危机。在古典时期中晚期，随着古希腊城邦内部政治竞争和斗争日益激烈化，加之城邦之间频繁而激烈的战争，古希腊城邦的政治生态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古希腊人未能在价值观念和法制层面明确地规范政治斗争行为，以至于普遍的政治竞争泛滥为频繁的政治斗争，甚至出现不少内战和悖德的政治斗争。 在当下，我们应该镜鉴古希腊人的政治竞争观和斗争观，审视其教训，从法制、政治文化等方面规范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完善政治参与制度、政党制度，既鼓励公民积极参与政治生活，也要努力防止公民之间的政治竞争和政治斗争演变为暴力化的冲突。 本文原载于《北大政治学评论》第06辑。北大政治学（微信号：PKURCCP）为方便阅读，略去全部注释，并有删节和调整。编辑：李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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