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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得不离去的人

 三只荆棘鸟 2020-10-21

那些不得不离去的人

文  小堇                    图片来自网络                             

中午,小堇照例给母亲打电话,问她的身体状况。昨天母亲说,看起来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原来的不舒服感觉不到了。今天,小堇依然想听到好消息。

接电话的是父亲,听到小堇问母亲的情况,父亲迟疑了一下,说,还是让你娘跟你说吧。

小堇立刻紧张起来。果然,母亲接过电话说,昨天晚饭后又疼了一阵,吃了止疼药也没管事,不过疼过去那阵之后,一直到现在,感觉还可以。

小堇又问她皮肤上的症状减轻了没有。母亲说,好像好些了。

那么,化疗是不是还要继续打?

看来还是得打。父亲说,你继续和307医院联系吧。

小堇答应着,说一会就给307发短信。

停了一下,母亲说,保定的那个病友去世了,是20天前的事;山西的那个,十天前去世了。

母亲悲凉地说,得了这病,总是要死的,早晚的事儿。

放下电话,小堇内心充满哀伤。其实,有生就有死,不管是否生病,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只是,健康的人总觉得死亡遥遥无期,甚至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而得了绝症的人,却每每生活在死亡随时降临的恐惧中。

这两个病友都是前年在307医院打化疗的时候住过一个病房的。当时,保定的53岁,山西的49岁。母亲让小堇一律称她们为阿姨。

保定阿姨的老公是军人,她也在军队大院住,生病前是做中学老师的。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爱好写作,因为一场火灾,脸上留下了一点疤痕。当时,她带着自己写好的一个电视连续剧的剧本去医院,问小堇的父亲,认不认识剧组的人,能不能帮她推荐一下作品。父亲就很热心地给自己认识的剧组打电话,并将她的剧本送过去。后来剧本的命运究竟如何,小堇就不得而知了。但至此,两家人就很熟悉起来,互留了电话,出院时相约,一定要到对方所在的城市去玩。

在北京,只和她相遇过一次。后来的几次化疗,她都是在当地医院做的,据说,报销的比例可以大一些。她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化疗带来的不适还没有完全消退,她就坐在病床上拼命吃东西,干果,水果,猪蹄,牛奶,等等,只为了赶快提升被打下去的白细胞。在白细胞下降最厉害的时候,双腿酸软的她还坚持从一楼爬到四楼,并且自豪地说,自己还是很有力气的。

一提起孩子,她就很自豪,说她唯一的儿子高大英俊,媳妇端庄美丽,小孙女别提有多可爱了。说到小孙女,她就抑制不住兴奋。她说,所有的人都羡慕她们一家人。如果不得这个病,她长叹一口气,说,那该多好啊。

后来,两家人一直有联系,交换一下彼此的近况,并且互相安慰和鼓励。谁若是听说了治疗的好方法,也会打电话告诉对方。

因为母亲病情的发展,父亲想问问她的情况怎么样。打了几个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后来打电话给她丈夫,才知道,二十天前她去世了,死于心脏病。

应该和化疗有关吧。她丈夫说。

打电话给山西的那个阿姨,接电话的也是她的丈夫。他说,她的癌细胞转移到了头上,做了手术也无济于事,从医院回来到家就咽气了。今天,是她离世的第十天。

没有一天内听到两个这样的消息更令人难过了。同病相怜,兔死狐悲,总是从对方的境遇里看到自己的未来。

她今年应该是51岁吧。在307,母亲几次去打化疗,几次遇到她。后来虽不住在一个病房了,也总要找在一起说说话。她的丈夫老朱,一个黑红脸膛的警察,一直尽心尽力,好脾气地照顾她。

她有一双极美丽的眼睛,又大又圆,且目光沉静。化疗后头发全部脱光,那双眼睛就更加醒目。她当时住院,是因为复发后服用了一段时间中药,据说还是广安门医院著名的大夫开的方子,结果当初黄豆粒大的肿瘤非但没有消失,她整个前胸后背大约十公分宽的皮肤开始全部溃烂,流出的黄水常常浸透了厚厚的纱布。每次换药,都几乎是遭受一次酷刑。后来,老朱说,溃烂的伤口开始愈合了;再后来,老朱说,溃烂的地方都长好了。母亲听了,也很为她感到高兴,说,总算可以不再受罪了。再再后来,母亲九个周期的化疗打完了,要去济南做放疗,就没有再见过她。有时候,母亲会突然说,也不知道山西的那个病友怎么样了。

小堇就说,应该好了吧。佛祖会保佑她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的佛祖最终还是没有保佑她。当时在医院里,她精神好点的时候,常常盘腿端坐在病床上,垂着长长的睫毛轻声念经,有时还会忘情地吟唱起来。那副虔诚的模样,加上光溜溜的头,除了少一件袈裟,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佛门弟子。后来,她几乎不再吃肉,在病痛之余,潜心修行。

 当厄运袭来,人总需要一个信仰,给苦难的灵魂寻找一个家,让它得以平静。内心平和,才能平静地接受一切,包括死亡。

小堇一直很想念哈尔滨的那个阿姨。如果她还健在,今年也应该51岁了吧。母亲也会想起她,总是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说完之后,母亲常常会加上一句,大约不在了吧。她也是和母亲同住过一个病房的病友。初次见她,她正躺在病床上,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瞪着天花板。看见小堇们进去,就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她们收拾东西,很快,她就开始和她们打招呼,并且开始介绍自己,然后问起小堇母亲的情况。很快,小堇就知道,她此次前来,是在等待免费的试验用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来当小白鼠的。患癌之后,很快转移,而她,也转战大半个中国,用遍了治疗乳癌转移的所有药物和方案,手术,化疗,放疗,内分泌疗法,靶向疗法,介入疗法,她尝试了一个遍,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无论什么方法,都无法阻止癌细胞更加顽强地占领身体的每一个领域。无药可治的她来尝试尚未正式用于临床的进口治癌新药。她几乎成了半个乳癌专家,对各种化疗药物——无论是注射还是口服——的副反应了如指掌,也完全能够看明白各项化验的指标。她是金融系统的一个高级培训师,一直单身。当骨转移使得她只能坐轮椅时,她的妹妹推着她来看病;后来手术换了一个人工关节,她能自己行走了,就一个人往返于北京和哈尔滨之间。身体尚能承受时,她依然要去上班。虽然已经病入膏肓,她却一直微笑着鼓励其他病友。

第二次见她,中间不过隔了半个多月,她却因为用药瘦得完全脱了形,脸色晦暗,走路打晃却还强撑着自己去打开水。小堇看见,赶紧抢过她的暖水瓶,打了一壶水送到她的病房——她被隔离了,因为她的白细胞不足500。小堇说,你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只管叫我。她笑着说谢谢。每次外出买饭,小堇都要给她捎回一份来。她拿出新疆大枣给小堇吃,以示感谢。她说,她的内脏和全身的骨头上都是癌细胞了,现在脑袋里也有了。她指指额头上鼓出来的包,说:肿瘤。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却笑了,说:我还有一套房子,卖了之后,还可以撑一段时间。

只是,钱,却无法和生命划等号啊。

听小堇说小薇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她开心地笑,连声说:很好很好,真好啊,这是一所很好的学校。那开心的样子,好像考上大学的是她的女儿。

 如今,你还好吗?

不管有多不甘,有多不愿,有多留恋,却总要提前谢幕,不得不离开。

只因为红尘中有那么多的牵挂,有那么多爱的人,有那么多未完成的心愿,有那么多未经历的生活,才不想离开。但是,谁又能不离开呢?只求我们的亲人,能够离开的晚一些,再晚一些。

愿不得不离开的病友们安息,永沐天堂之光,歆享来世之福。

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现任教于聊城市外国语学校。聊城市作协会员,发表有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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