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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六章神汉的故事① || 作者 陈璞

 天南地北会宁人 2020-10-21
《回首有你的岁月》
第六章神汉的故事①

作者    ‖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作者前期文字链接:

《八月楸子红了》《秦腔》《香埋的味道》《灯盏花》《感恩老家》《若海》《爱上海星》《柔若你念》《如果有来生》《母亲不爱吃苹果》《让时光重新来过》《〈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一章韶华入梦》《〈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二章流淌的月光《〈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三章帘幕烟雨轻》《〈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四章香染脂红》《〈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五章雪白假日


这几天程家门里子一辈孙一辈,就都过来守灵堂,服丧期间各家诸事都须停了,一切围着奶奶的丧事打理,早上香晚叩首,三餐都先敬献奶奶,灵桌上摆满果蔬点心,子斟茶女奠酒,各尽哀荣,有条不紊。里面第一个最忙的人是阴阳先生,自然,我们家的坟茔,爷爷早已看好了的,丧仪上其他的事,爷爷都交给他的得意门徒单家齐去办。单家齐看上去五大三粗一个人,办起事来认真到十二分,那天清早爬起来,和三叔上山到老坟里定穴位,祭了土神破土,村上几个年轻人跟他们一起上去,这时便要挖地穴,尺寸都有定数,照此办理而已。单家齐回来门口接纸火,给童男童女点睛,为飞鹤纸马点睛,进去上房里起灵位,祭文写到十四五篇,祭天地祭鬼神,祭程氏门中先祖神牌,这场到庄前十字路口设下八阵图,念动咒语破阴府,最后祭过来路不明的孤魂野鬼,防止他们那一世里出来劫道,抢奶奶的盘缠。忙过这些,已是晌午时刻,方歇了吃饭喝茶。

父亲本来想简单搞个仪式,葬了奶奶也就罢了,入土为安嘛,他是个怕麻烦的人。父亲说孝顺不在这上头,活着时你端吃端喝才叫孝顺,人去了你搬来金山银海,她一个子儿拿不走。堂姑、二叔、三叔和小叔几个凑一起商量,说这几年兄弟们日子都富裕,都是祖坟的风水好,父亲当县长,也是拜祖德所赐,娘一辈子省吃俭用,把咱们拉扯大,福没享几天就走了,就是破家拉债,也要给老人家办一个风光丧礼,花点钱也是应该的,何况下一代眼看都成人了,为子孙后代计,奶奶的葬礼万不可简单了,必定要请阴阳立坛请神,念两天两夜的亡经才好。二叔讲这话时,我看见父亲的眉头紧锁,换个场合,他大概要跟二叔吵架,但这阵子老屋院中人出人进,他要矜持县长的身份和气度,心里生气脸上带着微笑。他开始抽烟,一支金城牌香烟三口去了大半。父亲心里装着事,或者生气的时候总会狠劲儿的抽烟,偏偏他是个爱激动的人,所以他那烟就越抽越凶,一天能消灭掉三包多。那烟一盒十块钱,很贵的,好在他的烟不用自己掏钱去买,除了身体受损外,经济上倒没什么损失。母亲劝他少抽,他反而怪母亲唠叨。家中只有紫嫣敢跟父亲斗争作对,敢从父亲兜里拿走烟藏起来,父亲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来求姑娘,紫嫣控制父亲一小时抽一根,父亲不恼不气,说家中就他的宝贝姑娘关心他。

念亡经是一件大事,花费必然不会少。父亲担心带来的钱不够使,便说自己担一半,另一半二叔他们三个分担。二叔第一个不答应,于是弟兄几个就又在钱上僵住了。最后爷爷加入进来,说他手里还有几个钱,老大出一半,剩下的他老人家垫上就是了。父亲那能叫爷爷出钱,只得咬牙跺脚答应负担全部花销,这事才算定下来。厨房那边母亲听到消息,那几天,她的脸上都是阴天。

因父亲不懂立坛请神念经的规矩,爷爷就叫二叔去办。另一个忙碌的人是杨老师,小荷的哥哥。杨老师对他的本职工作,也就是当老师已无多少信心,把多半心思花在研究传统文化,特别是礼仪上,村上的红白事,都请他来打理,我们家也不例外,请他做司仪,大小事交给他操心。杨老师是个好强的人,事必躬亲,几天下来,竟累得精疲力竭,眼黑嘴干,人瘦了一圈,已然成了个小老头子。我去和小荷讲,从我家那边炖好茶水,加上一勺子蜂蜜,端来给她哥喝,既补营养也解乏。

二叔,单家齐和杨老师三个商量,找了几个属相相合的人,一起去关山老庙请方神銮驾。说是请方神銮驾,其实就是几个人到庙里磕过头,烧一炷香,把神像坐进轿子内再抬回家来。杨老师总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道:“路上小心,摔了銮驾可不得了。”杨老师步入老年了啊,婆婆妈妈的。那边人才走,这边单家齐吆喝众人忙起来,先去上房里奶奶遗体前设起经坛,敲起锣打着鼓,先念过开坛经,再领大家出门去十字路口肃然整齐跪了一条马路,人手一炷香,单家齐念经,众人跟着磕头迎神。杨老师家中带几个人在院子里搭帐篷,摆桌椅,点香火,方神请进来后,这里便是坛城,和上房屋内的经坛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都是依照八卦图位来布置的。

请神,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我听单家齐讲,开坛念经,就算是设下了水陆道场,散钱散吃食,天上的神仙,地下的游魂都要来分一杯羹的,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到,倘若不请神来监坛,奶奶的亡魂要受欺负的。我恍然大悟,原来天上人间,阴曹地府都一样的道理,有懦夫就有强汉,有良民就有大坏蛋,那个世界也有抢劫犯,为了奶奶能平安享受一顿祭奠,安安全全到那一边去,对方神还是恭敬一点的好。

一时方神銮驾请进来,上到经坛坐了,剩下的就是单家齐和方神庙那位姓王的神汉的事了。父亲是长子,排在最前面跪着,后面跪的是几个叔叔和族里的兄弟们,一排排跪地上,跪满了一个院子。我跪在小叔那屋墙角下,听单家齐敞开嗓子,抑扬顿挫唱经。堂姑的儿子,我的大表哥和我跪一块儿。一天时间下来,两个膝盖疼得针扎似的,到晚饭时间,开始腰酸背痛了,便有几份不耐烦,虽不敢逃走,心里到底不情愿。吃罢饭接着来跪,大院里黑压压一片,几个和我一样,忍着膝盖疼,咬牙坚持,蹲一会儿坐一会儿,我几乎要笑出来。向表哥要来一支烟偷偷抽,一面说什么时候是个了啊。表哥说:“单家齐有副好嗓子,咱们村一条河十几个庄口,数他唱经好听。”我冷笑道:“什么好听的,毛阿敏唱《渴望》才叫好听,刘欢唱《弯弯的月亮》叫好听。”表哥嘿嘿笑了,从我嘴里抢过烟,吸几口,又塞我嘴里,说道:“这才是第一段,唱给十殿阎君听的,后面还多呢,少则两小时。”我喊一声娘,听表哥道:“我早不耐烦了,要不咱们过去那边喝茶,歇会儿再回来。”

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我是大孙子,不好逃走。这一天就重复一个动作,跪下磕头,起来作揖,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感觉腰快要折了,膝盖早已红肿,粘着地就疼。还有一个,一天从早到晚一口水没喝,晚上吃了半碗粉汤,这会儿饥渴难当,那份才失去亲人的悲苦,被肉体折磨的痛苦代替,我的记忆中,从没受过这样的罪,在留与走之间,我不知道做何选择。表哥看出我的为难,靠过来悄悄说道:“没事儿的,就离开一会儿,这里没人知道。”一面说,一面朝我使眼色,我膝行后退几步,到众人身后,看表哥早站起来,堂皇出了大门,我忙起身匆匆追出去,乘着夜色溜进我家的大门。来到上房,看见小荷趴在桌上,灯盏下看书,她可自如适意的很,我的复习资料她一样没放过,统统学了一边。我趔着脚过去沙发上坐了,小荷忙问道:“你这叫什么,早上好好的,这会跛腿了?肯定和谁打架,说,怎么回事?”我说我在你眼里这么坏吗,哪里是打架,我打得过哪个。小荷嘻嘻笑了。我说硬地上跪一天,膝盖疼得要命,快提壶水来炖杯茶喝,渴死我了。小荷转身出去,一时提着茶壶进来,找茶罐子茶叶和白砂糖来搁火炉上,说:“你们先喝,我去和面烙几张油饼子,端来你们垫茶吃。”

那天晚上,关山下所有的鬼魂和神仙都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也得到了隆重的祭祀,他们应该感谢我的奶奶,这是近三十年来的头一遭,村上年年有人去世,但念亡经要花很多钱,不是谁家都念得起的,为这个,爷爷激动得泪下如雨,一个是他的儿子们为他争了光,再一个是他阴阳的手艺,总算有了传承,虽不是他的儿子继承,至少再不会被当作封建迷信活动,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爷爷这辈子,最骄傲的是他是个阴阳,埋过很多很多去世的老人,年轻人,男人和女人。解放神那一年,他被拉出来批斗,胸前挂一副大大的牌子,虎子他爹的书法:封建余孽。关山上那座庙宇被推倒的时候,爷爷哭了,哭了后,就被挂上“牛鬼神蛇”的牌子,大队铺门口站了三天。后来父亲说,奶奶想一把火烧了爷爷的那些书,爷爷就用上吊来威胁奶奶,他说:“书是无罪的。”奶奶在爷爷的性命和留下书籍之间,做出了聪明的抉择,她把油布包裹好,埋在驴槽下面。单干那年,河西的李大善人死了,来请爷爷看坟,爷爷就把书取回来,凑着灰暗的煤油灯认真温习,小叔若有爷爷的这个狠劲儿,肯定能上北大。五十岁时,爷爷开始找他的继承人,现在家里挑选,几个儿子里面,爷爷最想传的是我的父亲,因他上学,之后又参加工作,只得作罢。父亲之后爷爷看好的是小叔,然小叔是经历了爷爷被批斗惨烈的人,做梦他也不敢学这个,这回,小叔用跳河来逼迫爷爷妥协。单家齐是爷爷无奈的选择。不过还好,爷爷说,单家齐是个有良心的,每次出活,得了好处,回来送爷爷一些。爷爷说唯一可惜的是单家齐脑子笨,那些下针分看龙首凤尾牛眼的要紧本事,他学不会。我怀疑这个是爷爷的幌子,他压根就不想把这些本事教给单家齐。

就在单家齐咿呀顿挫唱经的时候,我和表哥享受着围炉品茗的闲情逸致,大口吃下小荷烙的油饼子。实话说来,小荷烙油饼子的技术尚欠火候,首先是面没揉到,不是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吗,面没揉到,柔性不强,烙出来的饼子容易散,散了就成碎片了。她放的油够多,黄澄澄渗出来,看着香,吃着更香。小叔家那边锣鼓声“叮叮咚咚”响声震天,我忽然忍不住笑出来,“哈哈”。小荷一步到我身边,在我背上可着劲儿打了一巴掌,嗔道:“请神呢,你笑,你笑烂你的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毫不掩饰,这样的温馨就驱赶了几天的疲惫。表哥偷偷瞟一眼,回头冲我傻笑,对小荷说:“没那档子事,什么时代了,你们两个都是读书人,还信那个。”

小荷和表哥不熟,不好反驳他,只好过去书桌边坐下看书,没看几行,那边院子里锣声鼓声紧一阵慢一阵,单家齐妙音似的唱经声,轻轻扬扬飞进我家上房贴满剪纸的窗户,钻进小荷的耳朵里,她再难静下心来,看一句丢一句,气得撂下书,冲我气呼呼的说:“我还是回去吧。”一句话刚说出口,就听见那边高高长长的一声喊:“哦啊,啊……上有凌霄殿,下有登真洞,三十三天兜率宫,太上老君骑青牛,二郎真君列仙班,齐天大圣降妖魔,十殿阎君镇阴曹……”下面几句被锣鼓压住,听不真切,最后一句喊的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这一句爷爷经常念,我听得耳熟,忍着笑,刚要说什么,小荷飞也似的过来,挤我身边挨着我坐下,脸色苍白,神色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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