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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即行动——苇岸与非暴力思想

 新用户2356fYUI 2020-10-23

写作即行动

——苇岸与非暴力思想

文/蔡朝阳

苇岸毕生仅20万字左右的作品,然谈及非暴力思想的篇幅,占有相当的比例。作为一个对写作有着严格的自律,甚至惜字如金的作家,苇岸用大量的篇幅介绍非暴力思想,显然是因为苇岸极为珍视这种思想资源。在我个人的阅读中,较早在写作中系统地阐述非暴力思想的,大概就是苇岸了,我视苇岸为80年代以来将非暴力思想本土化的重要作者。

一、书斋生涯:苇岸非暴力思想溯源

作为一个书斋中的作家,苇岸的社会活动寥寥。他多数时候,是一个安静的读书人,因而我们看到他留下的文字,有一大部分属于读书笔记。苇岸交友的圈子并不广泛,以当代诗人、作家为主,之间主要的交流内容,也无非与读书创作相关。此外,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诲显然也影响到苇岸。他曾漫步于祖国大地,利用假期到处游历。像《美丽的嘉荫》《天边小镇》等文章,都是游历之作。

正因为苇岸的生活甚为单纯,我们在追述苇岸思想的来历时,苇岸的书单,便可成为重要的参考。苇岸的书单流传甚广,在网络上均可见到,以至于很多喜欢苇岸的读者,都会按图索骥,根据苇岸的书单进行阅读。对此书单的观察,与苇岸的自述《一个人的道路》,可以相互鉴证。苇岸在自述文章里说:“我喜爱的、对我影响较大的,确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写作面貌的作家和诗人,主要有:梭罗、列夫·托尔斯泰、泰戈尔、惠特曼、爱默生、纪伯伦、安徒生、雅姆、布莱克、黑塞、普里什文,谢尔古年科夫等。”这里罗列的作家作品,在苇岸的书单中,一一可以寻见。在旧版的《大地上的事情》的自序里,苇岸还提到,他在书房挂了两幅肖像,分别是托尔斯泰与梭罗。苇岸说:“由于他们著作,我建立了我的信仰。”

苇岸的阅读史,可以让我们了解,其非暴力思想,大致来自这么几个人:托尔斯泰、甘地、梭罗等。这基本上属于简单可见的事实。苇岸在诸多短文里,会不断提到这几位作家和思想家对他思想的影响。

比如,《没有门户的宝藏》一文,苇岸有专章论及托尔斯泰。作为作家,苇岸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并不热衷谈论托翁的文学成就,而是更注重于一点:托尔斯泰仅仅把文学看作自己伟大活动的一部分。所以读托尔斯泰,让苇岸有一种读《新约全书》使徒行传时“土地辽阔”的感受。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托翁影响之于苇岸,是思想大于文学的。

托翁思想影响苇岸,自然最重要是在非暴力思想。在一组片段性的文章《作家生涯》里,苇岸对一些个人喜欢的作家作出了颇具经典性的评论,其中有多处论及托尔斯泰。《非暴力的可能》一则,完全针对托尔斯泰的非暴力思想而作。苇岸说,托尔斯泰是非暴力主义的毕生倡导者,他将非暴力主义喻为“构成人类共同生活的全部学问的拱顶”。这则文字短短数百字,里面谈及了托翁的两件小事,一是致信给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希望他做一个非暴力主义的楷模;一件是答美国人布莱恩关于恶棍虐待婴儿的问题,托翁回答说,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恶棍,但是亲眼见到成百万人,因为政府的暴行而受难。

秉持非暴力思想者的“迂腐”有时令人惊讶。托尔斯泰致信亚历山大三世,令人联想起甘地致信希特勒。这些近于与虎谋皮的行径有时候会令人哑然失笑,但无论托尔斯泰,还是甘地,他们的真诚与对至善的追求,总是令人动容。

梭罗之于苇岸的意义,或许更加深刻些。梭罗的公民抗命本身即是一种非暴力抵抗,相信此事对苇岸亦影响深远。并且苇岸身上最重要的品质之一:节制,也与梭罗不无关系。苇岸践行的素食主义,更是直接来自梭罗,或许还有萧伯纳。梭罗认为,人们之所以要饮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生存。“我在内心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的生活,或者说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很显然,这里梭罗没有直接说出“非暴力”三个字,但在精神内核上,是彼此相通的。素食主义作为非暴力、不杀生教理的一部分,深深扎根于这一种的文化和宗教之中,是同一主张的一体两面。是以我们会看到,苇岸是非暴力思想的坚守者,又是素食主义的践行者,并行不悖。


二、知行合一:苇岸非暴力思想的特质

多数时候,非暴力思想与政治抗争有关,维基百科对其解释如下:指参与社会政治变革、拒绝使用暴力的理念,作为介于被动接受与武装斗争的一种形式,“非暴力”方式参与的政治变革,包括非暴力反抗、公民抗命或其他强大影响力的不合作对抗形式。但我们追述非暴力思想的起源,却并非源于政治。一般认为,非暴力(Non-Violence)来源于古代梵语Ahimsa一词。Ahimsa,梵语意为“对任何生命都没有恶意,尽可能地予以尊敬,这应该是所有真理追求者渴望达到的目标。”非暴力不只是不杀生,不伤害人类或一切有情众生,而且还要保护他们的生命,尽量不故意在感情上、思想上伤害任何人。

在苇岸那里,非暴力思想并没有被泛政治化,更多的是一种价值理念,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对苇岸这样简单的写作者而言,他最重要的行动便是写作本身。在写作中,乃至生活中贯彻其非暴力思想,乃是苇岸杰出贡献之一。这也可以与托尔斯泰相印证,托翁认为,基督教不是神学,而是对于生活的崭新理解。

苇岸的自我认知非常清晰,对自身非暴力思想的形成,有一个自我论述。在《一个人的道路》中,他认为他倾心于非暴力思想,与个性有关,与血缘有关,用他自己的话讲,叫做“心软”。心软是一种自谦的说法,其实是善良。所以苇岸又说,他的散文《四姑》和《上帝之子》,实际上从血缘与信念两个方面,间接地讲了他自己。理解苇岸的非暴力思想,这两文很关键。

《四姑》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其实全文无一字谈及非暴力思想。但四姑温和而坚定的品质,却依稀可以见到非暴力思想的端倪。这不是四姑早慧,而是说,人类文化中,有某些价值是彼此共通的。苇岸将之归结为血缘,我们现在看来,恰是一种传统。因而苇岸在用“我觉得四姑是乡村用它的历史和全部没的因素,塑造的最为合乎它心愿的人”这样的句子盛赞四姑时,其实苇岸盛赞的是一种传统,一种人类的文明之光——隐忍、善良、坚毅的品质。这同样是苇岸身上所具备的品质。是以苇岸对非暴力思想一见倾心,便可以理解。

苇岸谈及非暴力思想最具有代表性的,大概就是《上帝之子》一文了。这也是苇岸作品中最具有理论性质的对非暴力思想正面阐述的文章。

苇岸认为,非暴力的思想,是人类精神衍进中的一次伟大变革,它的意义不会亚于火的使用和文字的诞生。而托尔斯泰是现代完整阐述非暴力思想的第一人,他的思想影响并引发了本世纪两大非暴力主义运动。在托尔斯泰的著作中,可以看到非暴力主义思想的理性根基:报复和以恶还恶是增加恶,减少暴力这种恶的唯一办法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使用暴力。在另一篇文章中,苇岸继续引用托尔斯泰的话:在这个可爱的自然界中,人的内心里能够容纳仇恨、报复和消灭自己同类的那种感情吗?(《只有在俄罗斯乡村中才能写的好》)

苇岸感叹道:当人围绕诸如“施恶”与“受恶”建立自己的尺度与法则,并于此争战不已时,在更大的背景下,我看到神沉默不语。它有自己的公正,以一种人所不见的大的循环,保持着万物的平衡……在这样的前定秩序面前,任何狭隘的自诩强大与得胜,都将遭到它的蔑视或取笑。

值得一提的是,苇岸的创作受到了美国自然文学尤其是爱默生与梭罗的影响,并且这种自然文学的倾向与非暴力思想在其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融合。如果我们只看到苇岸对大自然的回归,而盛赞其《大地上的事情》,以及《二十四节气》等代表作,显然也是对苇岸思想的简化。其中对生命的尊重,无论是邻居胡蜂,还是一只平凡的麻雀,苇岸都持有平等的关爱。这种关爱起自敬畏,是与非暴力思想紧密结合的。所以自然文学多与非暴力思想相伴生,之间有着逻辑上密不可分的联系。

更重要的在于,苇岸不是一个空头的理论家,而是一个践行者。他在写作中贯彻了这一点,在生活中也尽量做到知行合一。比如他的素食主义。苇岸逝世前,他有一段最后的话,其中第三句,他写到:“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就这一点,过去也曾有人对我保持怀疑)。在医生、亲友的劝说及我个人的妥协下,我没能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了解苇岸非暴力思想的特质之后,才会明白这段话里面包含的自我反思之深。苇岸对自身秉持的理念之重视,是一种生命的践履,他用自己短暂一生,用写作,用立身,来诠释他的信仰。所谓知行合一,在苇岸那里,就是尽力从观念、写作、生活、为人等不同维度,都站在同一条横线上。思之可敬。


三、公民写作:苇岸非暴力思想的当下意义

关于政治化的非暴力抗争,前人做过无数的实践以及阐释。作为黑人平权运动的领袖,马丁路德金曾经谈过非暴力抗争的6个基本原则,分别是:

1.它并非消极,而仍是反抗,且从根本上说是强者的手段;2.它不寻求打败或羞辱对手,而是要赢得他的友谊和理解;3.它抵抗的目标是指向邪恶本身而非在行这些恶的人;4.非暴力反抗者愿意接受痛苦而不报复,接受对方打击而不还击;5.非暴力反抗者不仅避免外在的物质暴力,也避免内在的精神暴力,即不是恨,而是爱对方。这里的爱不是爱欲,也不是友谊,而是指一种冷静、理解、善意、寻求保存和创造共同体的爱;6.非暴力反抗者深信世界是站在正义一边的,深信未来。

美国政治学大师罗尔斯在《正义论》中详细阐述了非暴力反抗的定义、证明和作用。罗尔斯将非暴力反抗定义为“一种公开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又是政治性的违反法律的行为,其目的通常是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发生一种改变。通过这种方式的行动,一个人诉诸共同体多数人的正义感,宣称按照他们经过深思熟虑的观点,自由和平等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合作原则此刻没有受到尊重”。但前提是,罗尔斯认为,非暴力抗争,适用于更接近于正义的社会。

马丁路德金是一种更具有行动力的纲领,而罗尔斯则是一种法理性思考,苇岸显然是不同于此的。苇岸更多的倾向于对非暴力思想本身获得一种清晰把握,并将之践行在日常生活里。故而,苇岸一生虽安于书斋,但其非暴力思想同样是具有行动力的,这个行动力首先指向自身:内敛、节制,又有底线。因为作为一个写作为生的人,写作便是他的第一行动。

我们可以来关注苇岸两则不甚被人看重的短文,一篇叫做《一件小事》,一篇叫做《进程》。

《一件小事》写于1994年,主角是一位被拆迁的老妇,年已七十,因为城市化改造而被迫搬迁。她三间瓦房,数间土房,几十棵树,换来苇岸同一小区的一套两居室楼房,另外还要交400元钱。这是如今耳熟能详、越演愈烈的拆迁的早期版本。老妇将苇岸当作“政府”的人,将内心的不满倾诉,希望苇岸来评评这个理。尽管不喜欢这个小区,老人家还是这个早晨唯一一位出来铲雪的人。他对苇岸的解释是这样的:你们年轻人都有事,去忙你们的吧,我们这老的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了。感动苇岸的地方在于,对世界怀有抱怨的老人家,并没有因为怨怼而改变她的善意。苇岸没有明说的是,这老人家,所秉持的善意,恰恰与非暴力思想暗合:避免暴力,不去恨对方,而是爱对方,用一种冷静、理解、善意、寻求保存和创造共同的世界。苇岸就是用这样一则记述性的文章,表达了他的价值立场。

《进程》一文同样写的是城市化,但这与苇岸个人相关。他游目骋怀的郊野,不久将被林立的高楼所占据,苇岸甚为伤感。但他又说,“我知道,这种私心,有悖于我的信仰;这种浪漫,更不合现代时尚”。这并非是说苇岸赞同这一进程,而是明知这一进程不可逆转,仍忠实地写出个人的见解:我反对!“根据资源许可来生活”;“如果最终导致人的损毁/那么,所有的进步都是反动和倒退”,苇岸引用的话语触目惊心,当然,苇岸的分寸仍在于,他只是一个写作者,他的克制与坚守,都在写作中。也正是这样,苇岸文字的节制之美,与其思想的温和坚定并行不悖,不张惶,更不张狂。而更重要在于,这些的写作,与其意识到的公民责任有关,这才是苇岸至于当下最重要的意义之所在。

我还想重新提及梭罗。作为自称生活在梭罗的“阴影”里的人,很遗憾的一点是,苇岸可能并没有读到梭罗另一篇代表作《论公民的不服从》,这本是梭罗另一值得称道之雄文。梭罗指出,面对不公,不一定要诉诸暴力,可以采取不支持、甚至抵制的作法。人民不应允许政府统治他们的良心或使之萎缩,且人民有义务避免这样的默许,防止政府把他们变成不正义的行动者。苇岸多次提及《瓦尔登湖》,在致树才的信《梭罗意味着什么》中,他又说读了三联版的《梭罗集》,其中除了熟知的《瓦尔登湖》之外,还有《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缅因森林》、《科德角》等文章,单单没有提到《论公民的不服从》。

但显而易见的是,苇岸对梭罗的阅读受制于翻译者的选择,但对梭罗的理解却不仅仅限于自然文学或者超验主义之一维,梭罗作为公民抗争的事迹,他历历在目。在致树才的信中,苇岸列举了梭罗因校长责打学生而愤然辞去教职;在家中收留逃亡的奴隶,帮助他们逃往加拿大;努力营救废奴主义领袖约翰·布朗等事迹。可以这么说,作为深受梭罗影响的人,苇岸从梭罗那里得到的,不仅只有赞美自然,敬畏生命,同时也有一个公民身份及其如何担当。

作为一个书斋中人,一个简单的写作者,苇岸自我实践公民权利的唯一途径,也即在写作。他早于上一个世纪的中后期,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公民写作良好的范本。

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广西师大出版社 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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