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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草 ▏银杏满地时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又到银杏满地时

银杏满地时

文/芊草

秋叶初黄,又是一年银杏季。

院里静静的,静得出奇。悄然得没一个人影。若不是昏黄的天空中,不时传来鸦鹊的阵阵啁啾,还以为是深秋裹挟了牲灵,裹挟了世间的沸腾。

妈妈走后,这院子似乎不如了往日的生息。没有了她在花园边的悠悠踟蹰、没有了她打理花草的小小身影,这院子在我眼里,就归于了沉寂。

深秋里的妈妈是伤感的。她午睡起来,常一人去西郊河边走一走。她去看秋黄的落叶;她去沐浴秋日的暖阳;她去思索她所剩不多的余生;她去回忆感伤过去的岁月。

妈妈去社区医院看病,常走河边小道,她怕琴台路上的车流。我应该陪着她的,可有时因自己懒惰,就对妈妈说“……我就不陪你了哈……”。深秋瑟瑟,有我陪着她总该是有温度的,总该是暖心的。我好后悔。

小道僻静的藏在河边,琴台路后厨的餐饮,油污了地面。仿佛就在一夜间,它丑小鸭变天鹅似的洋盘在眼前,亭台、长廊、水榭;河对面市政公园鲜花盛开,锦簇一片。记得几个月前我和妈妈还扒拉着铁皮围栏往里瞅,妈妈说“好漂亮”。可是,妈妈再也看不到了。我依在桥栏,旁若无人的挥泪……。

这条留下妈妈蹒跚脚步的小道、这条留下我牵手妈妈的小道,就这样倏地在我视线里消失了,就如同妈妈鲜活的生命,倏地一下在我身边消失了……

我去寻找妈妈的影子。

我绕过华丽变身的河边小道,走过琴台路,踽踽地走在锦里西路。

道两旁的棵棵银杏,已然由绿欲欲染黄。 秋风簌簌地吹过,卷起一片片落叶,飘扬,飞舞……一片黄叶定格于我眼眸深处,慢慢散去,慢慢变小,最终消失。我眼前幻化出“浓墨重彩”的金黄,金黄里,妈妈往昔的一幕又一幕。

第一次带妈妈看银杏叶是哪一年?那时没有网络微信的渲染,只是见诸报端,南门的领事馆路附近,有两条社区小街的银杏美景令人惊艳。

于是,在一个周六还是周日,我带着妈妈寻着去了。两条小街叫锦绣街和锦绣巷,僻静的小街里,藏着鳞次栉比的银杏树。初冬的阳光透过枝叶投射下来,光斑点点,树叶纷纷,飘洒在足下,厚厚地金色一片。

我们坐在长椅上,沐浴着金黄,看着年轻人欢快地拍照,看着推着婴儿车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漫步,我们和一位原住居民大姐拉着家常。

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生病。 那个银杏满地的秋天在我眼里是如此美丽。

后来,妈妈病了。深秋的景致,在我眼里就是萧瑟和绚丽的交替。

2015年的深秋,妈妈肺部发现了肿瘤。我拎着妈妈肺部占位的CT片,走在华西校园,走在为妈妈寻医问药的路上。

秋风漫漫,满天银杏叶坠落于校园、铺洒在路面。金灿灿的叶子绽放出一道道光芒,辉映在校园那中西合璧的建筑上。那婉约的风景,在我眼里只是萧瑟。想到医生的冷漠, 我无助、我无能、我焦虑,我想哭,我一筹莫展。

我不能自己的蹲在路旁,嘤嘤的哭泣。

一片银杏叶在秋风中悄悄地打着旋,轻轻地飘忽在我眼前……

难道妈妈的生命,就要像这片银杏叶的飘落,这样深深的寂寞,这样孤独的飘零,任凭自己被卷入风中,决绝的归于尘土,再也不会醒来?

不,我蓦地伸出双手,把它接在手心。我细数着它清晰可见的纹理,那道道的经脉,如镌刻着生命。一片枯叶尚且如此,生命是如此珍贵,我不能颓唐,我要托住妈妈的生命。

在二医院胸外科,医生像拉家常似与妈妈互动。分析、类比、手术的积极性、风险性……。妈妈镇定自若,眼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妈妈聪明,她理性的对待医生的分析,镇定坦然地面对疾病。

从医院出来,回味着医生那近半小时的“人文关怀”,看着妈妈一脸的平静坦然,我沉甸甸的心,第一次有了放松。我迈着变得轻盈的脚步,牵手妈妈走过书院西街,走在东风路口,走在车站。我突然改变了回家的主意。我对妈妈说,“我带你去太古里,好不好”?

我们在太古里交错的电梯间穿行,我们在文艺前卫的商厦里徜徉。琳琅满目形容太古里已嫌传统,一个纸墨笔砚的文具店,都布置得是那样的别致。妈妈说“这里面好洋盘”。我说,“那好,你站好了,我给你照相。”“咔嚓……咔嚓……”,我留住了妈妈恬淡的容颜。

出得寥寥无人摩登的太古里,我们走进了人声鼎沸古色的大慈寺。

我惊讶,我惊讶眼前那扑面而来的秋色。仰首,一色的金黄;低头,一地的明黄。铺天盖地的银杏叶,就这样覆盖了这片香火古寺。

我奇怪,我奇怪这秋色,在我眼里,再不是华西校园里的苍凉。

妈妈坐在银杏树下的花坛边小憩。和煦的秋阳透过树榭,披洒在妈妈身上。沐浴着金色的妈妈,是那样的恬淡祥和,她脸上有一种圣母般的超脱。

我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金色和神意浑然一体的天地里,神灵一定会护佑妈妈。

我牵手妈妈,在金色的落叶上行走。那地毯似的绵绵,似一股涓涓暖流,从足上缓缓地传递心间。我想给妈妈说上点什么,我抬头仰望天空中打着旋儿的落叶,避着妈妈的眼神,心里问着“妈妈你还怕吗”?我欲言又止。妈妈看出了我的若有所思,她说“就那么个啰,不管它啰……”。妈妈那拖着长音的悠悠里,有她的叹息、有她的坦然。我一阵心酸,忍住眼里涌出的泪水:“就是,你别害怕,年龄大了,它发展就缓慢了,我们不折腾了”……。我内心在用许多话儿,柔声细语的安慰妈妈,我可对她说出来的,就是这么干巴巴的两句话。唉,那是我从来没习惯和妈妈说话太过亲昵。

妈妈内心该是晓得,晓得我是多么的爱她?面对疾病,她表现出常人少有的镇定。那份镇定,绝不是假装的;但那份镇定里,也有她的隐忍,她是不愿我伤心难过。我祈祷,神你保佑妈妈吧,因为她是那么的善良。

不管怎样,医生的分析、 妈妈的坦然,让我暂时忘了长久以来的焦虑。于是,大慈寺的那片金黄,已然成了我眼里最美的秋色。秋色里,妈妈那份平静、恬淡、祥和、释然,构成了一幅美丽而圣洁的画面。

深秋里,银杏满地时,妈妈在金色里晃动的身影,还有好多好多。那些镜头,或让我开心、或让我伤心。回忆,总是让我眼含泪水。

锦里西路长长的银杏道,走过妈妈多少的蹒跚步。妈妈去社区医院问病拿药,从春夏走到秋冬,从盛夏的绿茵苍翠,走到初冬的黄叶飘零。我陪着她,目睹着随着秋的渐凉,翠绿的叶片慢慢镶上了黄色的边,再随着秋的寒意,慢慢地完全变成了金黄, 再然后,随着秋风阵起,飘飘洒洒地铺在了路上。

我们踩着厚厚的落叶,足下沙沙细响。有时,妈妈松开了我的手,她没能跟上我的趟,我回头张望落在身后的妈妈,她佝偻的小身板,在行人稀少、天地一片的金黄里,犹如一位远行的朝圣者,她蹒跚走来,几分孤单、几分坚强……

深秋时,我和妈妈去人民公园看菊展。原来,人民公园也是银杏满地。参天的金黄伴着人声的鼎沸,呈现出另一幅都市的秋色景象。那次,我说在公园吃钟水饺,妈妈又是不愿意。当红亮亮油浸浸的饺子端在手上,妈妈吃着,一边抱怨着“甜哇哇的”,一边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受用。看着妈妈高兴的神情,我感到丝丝的快意。我知道,妈妈是因舍不得花钱给自己找着借口。

我们在满地的金黄里悠悠,悠着悠着,妈妈就忍不住的想去相亲角。她要去给她孙儿找对象。妈妈说,我一个老太婆,太打眼了,你进去看哈喃。妈妈就在我身后远远的跟着。当看到我物色好人选、继而搭讪、交谈甚欢时,妈妈就慢嗦嗦地,一点一点的拢来。她又不好太靠前,但又极想听听,欲前又止、欲听不成,妈妈那踌躇、那急切,就像一个极想得到某个东西,但又不好意思伸手的孩子。这时候,我顺势叫过妈妈,向对方介绍说,这是我侄儿的奶奶……。妈妈在一旁不轻易插话,她只是静静地含笑对方。

在那个印满了为儿女焦灼着双眼的公园小道,走过妈妈为孙辈多少的来回。在那熙来襄往,各色神情的人堆里,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她苍老、她弱小、她佝偻、她蹒跚……她伟岸。

我时常翻出妈妈和她孙女在“银杏满地”的照片。有时,我匆匆一眼,那是我怕自己的泪眼;有时,我深深凝视,那是我不舍温馨的画面。

那是哪一年?又是在哪里?

我如此想象。

一个深秋的日子,电话铃响,妈妈忙不迭地接听,孙女打来的……。放下电话,妈妈“屁颠屁颠”地跟着孙女孙女婿出发了。向秋天出发、向银杏满地出发。一路上,望着车窗外掠过枝头的嫣红、树叶的秋黄、天空的湛蓝,妈妈好舒心。笑意写在她的脸庞,她高兴地和孙女一路的“喋喋不休”。

她们来到一个金色世界。天高云淡,叶儿在风中飘飘,云儿在天空悠悠,祖孙俩追逐着银杏满地的醉意……。在孙女婿的“咔嚓”声里,记录下满满的温馨浪漫。

我常凝视的,是祖孙俩在铺满秋黄草地上相依的画面:孙女时尚灵动,姥姥家常拙朴;姥姥依偎着孙女,孙女护着姥姥。这别样的温馨,使我联想到生命、养育、轮回……

我想寻到妈妈足迹的所有画面。

那天,我去到了行将消失的“二医院”。老院子有妈妈青春的足迹,有我童年的回忆。记忆里那粗大无比的两棵雌雄银杏树,只孤零零的一棵了。它顶着稀疏的枝叶,在一片破烂杂乱中顽强的挺立着,全然没有了我童年记忆里的枝繁叶茂和壮硕。我想象它是雌的那株,它的伴什么时候去了?我伤怀的看着它,它老了。

它扎根于老院,它高大伟岸的身躯,曾为我撑起儿时的天空。四季轮回,几十年的交错变幻,改变了它的容颜,但改变不了它发芽、结果、撒下深秋金黄一片。如同我的妈妈,幼时,我在她青春的暖翼下成长;老时,我享受着她的陪伴,享受着她那无人可替代的精神陪伴。

拆迁,二医院的老院行将消失,我寻旧的步止于此,一个时代止于此。

妈妈也消失了。我有意无意的,把她的离去,作为我人生的一个分界线,有她的日子,时光是美好的。我的回忆,总是这样的:哦,那会妈妈还在……。

秋叶飘落,带走了妈妈对我无法挽留的爱。

秋叶飘落,飘向冥冥世界,归于沉寂。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挽回一片落叶,让它重回枝头,鲜绿如初。这是一种流逝,一段生命的自然过程。

一如姊妹安慰我说“妈妈不可能陪我们一辈子嘛”。

秋叶飘落,它最后将深入泥土,化为淤肥,滋养另一个新的生命,这是它自身的连 续和超越,也是落叶漂亮瞬间的永恒。

一如朋友安慰我说“妈妈已超度投生。”

银杏满地悲寂寥。

妈妈离开了我,她在远远的天边看着我,她希望我快乐。

我当让妈妈放心。

妈妈,我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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