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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坛子 ▏一滴何曾到九泉

 新用户7771xieo 2020-10-23

一滴何曾到九泉

作者▕  老王坛子

我的姨婆,两个不可能在史上留姓留名的普通人,虽然老人对我们的爱微不足道,但也永远让我们刻骨铭心。

当古人清明怀人写景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独占鳌头时,我却偏爱宋人高翥的《清明日对酒》!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今天夜晚相思感伤,以这样的方式写一篇短小的祭文,已是最好的纪念。

建国初期,我的父母从内江参加工作分配到简阳。

五十年代中期我呱呱落地时,爸爸的两个姨妈我的两个姨婆,都从内江老家赶过来帮忙。

二姨婆,她的丈夫被抓了壮丁,不是打死了就是去了台湾;一个独儿春根,也不慎溺水淹死了。差不多我出生之后,二姨婆就在我家入了户,一直到七十年代。

幺姨婆,住了几天便回内江了。因为幺姨婆早已跟我二叔合了户,二叔家里也丢不开呢。

听父亲讲,这个幺姨婆出嫁后几年都没有生娃儿,受不了夫家的折磨,跑到尼姑庵躲起来了,直到解放那年才还俗。没依没靠的,被二叔接去,在内江铁匠街住下来,算有了着落。

二婶死得早,二叔一家的家务操持还多亏了有我幺姨婆。

父亲还说,在尼姑庵我幺姨婆学会了识字,还会拳脚,据说三两个男人也奈何她不得。当然,从此幺姨婆也不再尝荤,改吃素了。

在我们家里,大家从没有把二姨婆当外人,但是她始终是一个寡言无话的老人。人很瘦,头很小,盘个转转发。特别是那双裹过的小脚,我印象太深。走起路来,完全是后来看川剧一样,你再怎么着急,小旦脚也是轻轻挪腾;偶尔想冲两步,充其量是两手臂在腰前摆动,小脚,是根本不可能快走的。

小时候二姨婆好像从来没有给我们摆过“熊家婆”和“狼来了”的故事,只晓得给我和下面接着而来的妹妹们煮饭喂饭,缝补衣服,纳鞋底。她老人家念叨得烦人的情况,要吗是看到我们去绛溪河边耍,话就特别多起来:“甭去河边搞水哈!不听话的娃娃,就要成春根哦。”春根淹死的故事,我们早就熟知,所以立马转身,不再去水边玩耍。要吗是爸爸出门的时候,二姨婆显得特别细碎:“下班早点回家,啊?”

三年困难时期,我已渐渐懂事。我发现二姨婆的饭量小多了。原来她是吃得的,特别喜欢吃回锅肉。可如今爸爸去棉丰公社下放劳动后,二姨婆的家务事更重了,怎么还吃得少了呢?记得她要不要的吐清口水,我却不知道那是饿的。

有一年,我们住的北门外绛溪河银行家属院子里,空地上开荒种了牛皮菜。牛皮菜被伙食团砍光了以后,二姨婆扭着小脚,端张小木凳,拎把菜刀,一下一下地刨,刨了一些牛皮菜根根出来。随后越来越多的家属们,把菜地整了个底朝天。晚上,二姨婆除了留了一点牛皮菜根根,准备我父亲回来给他吃,其余全部倒进锅里,给我们熬了牛皮菜根根稀饭,那个香哦。

但是,第二天妈妈被领导叫去,说是二姨婆“乱来”,让妈妈写检讨书,还要退还牛皮菜根。妈妈顶了几句,气冲冲的走了。回家翻出肉票——全家六口人一季度两斤,本来是留到等爸爸回家再割肉的。递给二姨婆:“明天,打牙祭,稀罕那个牛皮菜头头。”

那是一顿怎样的牙祭啊。

我和妹妹只顾埋头吃,不说话,不吭气,生怕谁多吃了一口去。当我偶然抬头发现二姨婆和妈妈都没有吃,忙捅捅妹妹,还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妈妈……”妹妹踮起脚尖,给二姨婆夹了一块回锅肉,二姨婆却把碗一挪开:“妹儿乖,二姨婆吃饱了。”这时,妈妈站起来,抓过二姨婆的碗,夹了几块肉进去:“你就尝两块嘛,不要伤娃儿的心。”说着,妈妈捂着眼睛走开了。姨婆却把肉夹给我,说:“跟你爸爸留两块肉,嗯。”

如果说,我有什么地方不喜欢二姨婆,就是那一双小脚!那双终年四季用一块老阴丹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脚,味道有点难闻。因为她平时很少洗脚,要洗脚,一般要等到妈妈给她剪脚指甲的时候。小抱脚板的每一个脚趾头,是很难分开很不好剪的。二姨婆看到妈妈剪脚趾甲时皱鼻子也很难为情,所以就经常借故拒绝。

妹妹与二姨婆的感情更深。她从小同二姨婆睡在一起。小时候妹妹特别怕打雷,一打雷就抱紧二姨婆不放。当她长大了,就接替了妈妈给二姨婆剪脚趾甲。妹妹剪得轻松,也不皱鼻子,有时还逗得二姨婆笑眯眯的。

1969年,二叔的儿子我的堂兄到简阳下乡当知青。听我父亲说这个娃娃也可怜,有时饭都吃不上,好像瘦得很。第二年,二姨婆便吵着闹着跟着去了。说:“幺姨婆在内江远,我去看倒文仿,帮他烧锅煮饭。”并且,竟从此没有回到县城。

乡下有那么好吗?赔了一个小伙子下去还不够,还要让一个老太婆也搭进去?我和爸妈追到文仿哥那个生产队,劝二姨婆离开乡下回城。老人蹒跚着小脚递给我一个板凳,说“别管我,这个地方安逸得很,我不回去了。”又对我说:“你都长大啰,要帮大人多做事哈。”这时,睡在阶沿上的一个农村娃,鼻龙口水地直嚷嚷:“曾婆婆,我穿鞋鞋”。堂哥对我扮个鬼脸,带我们上了屋后的山头。“二姨婆说城里面闹麻麻的,这儿清静”堂哥边走边说:“来了几天,挨邻隔壁的人都喜欢她,还帮别个带娃娃,忙不赢哦”。看着山下那一方水塘,塘边一颗黄角树如一把硕大的绿伞盖住了二姨婆的草屋,爸爸摇摇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下山了。

父亲写信给内江的幺姨婆,想请她去信劝劝二姐回城。可是幺姨婆只给父亲回了一信,信上说,二姐人老了,总有一些怪毛病,怕不听谁劝哦。忙了一辈子,现在你们的娃娃大了,她没有事干,去乡坝头可能还好些,让文仿注意点就是了。幺姨婆,她是识字的老人。这信上的道理也在理,父亲有啥辙?

于是,我想起了这个幺姨婆的一些趣事。她会讲故事,这一点二姨婆可没法比。这,可能跟她喜欢看书有关系。我记得幺姨婆是经常这样看书的:坐在灶门边,一手扇着煤球炉子,一手抓着书。没戴眼镜,头低低地埋下去,头发上掉了些煤灰全然不知。看到兴奋处,还用一双青筋暴裂的手交叉着揉揉眼睛。这时,我也看清楚了,幺姨婆左手比我们多了的一根手指头。这个特征,曾让少年的我好奇得很。更让我好奇的是,二叔家只有一间房,安了一间床文仿哥和二叔睡。幺姨婆则住在自己搭的小楼上,上下楼靠一个简易的木梯。那时候日子清平,加上老人家食素,成就了我幺姨婆做素菜的一手绝活。她烧的豆腐,好吃。没有味精,只是少许细细的葱花儿,放点姜米子,那味儿就直往鼻子钻。小时候,我老想去内江二叔家,估计跟吃有关系。

我那时候也下乡了,去过堂哥那边几次,总感觉他沾了我二姨婆的光,农民们对他比我生产队的人对我好得多。见二姨婆小脚颠颠的忙前忙后,早已习以为常。而堂哥和我,则躺在床上烧起几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吐着烟圈,畅谈理想人生。直到肚皮饿了,堂哥才大声地叫:“姨婆,饭煮好了没有?”

日子走着,七十多岁的二姨婆,在农村一晃住了两年多。在一个大雾天麻眨眨的早上,老人家下阶沿没有踩稳摔了一跤,便再也没有起来。我骑自行车搭着父亲从县城赶到乡下,二姨婆已人事不清。爸爸找到生产队长喊了几个小伙子,决定马上抬回县城抢救。这时突然闯进来两个老婆婆,直吼:“今天抬不得,抬不得!”奇怪得很,这时二姨婆也撑开了眼睛,安详的望向父亲,点了点头。其实,二姨婆这是回光返照。当天晚上她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时间定格于一九七三年。

第二天生产队长专门开了个社员大会。大家一边念叨二姨婆的好,一边同意老人安葬在山上集体坡坡。木匠蔡大脚带着徒弟,用生产队的木料,打制了一付结实的棺材。出葬时吹吹打打的场面,与乌云低垂的天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文仿哥和我披麻戴孝走着,父亲神情恍惚的随着人群移动,好几次差点摔倒,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伤心羸弱无力到这个样子,我紧紧地拽住他,一步不离。当生产队的人已散尽,爸爸一屁股坐在新坟前,仿佛再无力气站起。嘴里喃喃道:“二姨啊二姨,你苦啊,我没有经佑好你。”反复地念叨,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自责。以致不谙人事的我,竟把此刻的父亲想象成祥林嫂了。

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父亲其实早就把二姨婆视同自己的亲生母亲,才有那种生离死别的悲伤。

幺姨婆说她肯定受不了这个刺激,就不来了。让我们一定带回那只老姐姐用了一辈子的老光眼镜,留着念想。

许多年过去了,幺姨婆的耳朵已经完全聋了,但身子骨尚可。她知道我也喜欢书,曾专门去信上海,托她当年尼姑庵的师妹后来的政协委员在上海给我寄书。可惜,我却因为穷忙,不,全怪我的不懂事,从此没有去看望过她。

幺姨婆后来活到九十一,无疾而终。真的那一天知道她突然撒手人寰时,我竟没有勇气当面去给她送别……幺姨婆她坚持死在医院,说家里太窄,二叔太胆小,不能在家里走。

我父亲参加完丧事回来,我也不敢问有什么情况。过了几天,父亲一个人喝闷酒,看着我,说:“你二叔跪倒灵堂前,喊了一声,妈,你慢走啊!差点昏过去。”

不久,二叔也去世了。

我坐在二叔家,看着这个空落落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大床;我再爬上那让我充满好奇的楼梯,看见了楼上一间小床,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花瓷颜色的土布被套,以及挂在墙上的幺姨婆的相片,我,思绪万千。我敢肯定,幺姨婆的离开对二叔刺激太大;不过,对于不会家务,一辈子与幺姨婆相依为命的二叔,与其生离死别,活着发呆,死亡,也许真是一种解脱。

今天,我的两个姨婆相携而行。她们的故事,正穿梭于过去和现在,虽渐行渐远,于我,似乎却越来越清晰......。

人活着,有酒就当饮,有福就该享。不然,如我的姨婆一般,人死之后,虽有后人们年年到坟前祭祀,虽也虔诚樽满美酒,可是,哪有一滴流到过九泉呢?

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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