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东门市井喝茶，遇到孔老二。
孔老二是我的毛根朋友，在家排行老二。他的大名人们很少叫，只晓得喊他孔老二。
孔老二其实喜欢人家喊他孔散眼子，但大家坚持叫他孔老二，他也只好忍痛答应。
孔老二是批林批孔时带给他的福利。
孔老二在我记忆里是个爱学习的人，尽管成绩一直很差，而且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作业，各科作业。
这是他自己亲口讲的。
约是1977年秋，一股外语热在蓉城掀起。一天孔老二逛春熙路，看见书店门口男女老少排成一字长蛇阵，他好奇地挤过去看。嚯，原来是在争购《英语900句》。纳闷中，他听得一位四眼狗说：“学会一门外语，等于打开一个新天地。这英语使用面广泛，留学，援外，翻译，交际，扇盒盒都用得上……”于是听得孔老二心头发痒，看看那长长的队伍中一双双渴望的眼神，再看看那些拿到书时激动得颤栗的手，和迫不及待打开书时的神情，孔老二的心也情不自禁地跟到颤栗起来。
心想自己姓孔，恰好也排行老二，好歹也算是孔先人的巴片后人，于是急急忙忙象卡片一样拤进了队伍，他的心越挤越热，终于怀着异样的激动也买到了一本。从此，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他在院里扯着嗓子念：“古得摸您，好堵又堵，山口有，喂锐马骑”之类。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这朗读之声命不长，渐渐稀落，终至彻底沉寂下来。
后来，他自我解嘲：“那时，一时心血来潮。现在才明白，是感冒发烧，是自寻烦恼，是给自己没事找事。我孔老二一不留学，二不援外，三不当翻译，又不想冲着老外喊‘哈啰’，何必去伤那个神！未必然你不看形势？前段时间还是缺俏货的《900句》，现在卖都卖不脱，已是处理品了”。
孔老二放弃了外语之后，并没有沉沦下来，又开始热衷于美术。因为，他听说：“画家的作品可以卖很多钱，当画家名利双全”。那段时间学画画的的确很多，几乎和诗人的数量差不多了。
孔老二学画画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他觉得自己艺术细胞特别多，只要肯学，弄个画家头衔没啥问题，只要经过一番埋头奋斗，一举成名天下知绝对不是妄想。到那时，大笔一挥，票子成堆，要啥有啥，……。
他一咬牙发狠，买了纸笔颜料。一面到业余美术班去染水，一面八方拜名家为师。
孔老二学画画舍得花本钱，天天厮混在画家堆堆里头，经常带到几个画家到处下馆子，说是要沾染上画家的艺术气质。
但孔老二毕竟不是先祖孔老二，哪里耐得住成天对着白生生冷冰冰的方块尖锥圆球，在纸上千笔万笔地画，几小时，甚至几十小时在同一张纸上翻来覆去地用铅笔尖磨。
老师们要他从素描起步，扎扎实实打好基础，今后还要多写生，掌握色彩规律，还要“功夫在画外”……，一关一关地过，一步一个脚印地上。
对于这类教导，听得孔老二很不耐烦，觉得又回到了课堂上，便自己寻思，既然政治上可能坐直升飞机，火箭一步登天。为什么艺术上不可以捷径成名？突然想起老师也说过，唯一的捷径是勤奋加方法。他就觉得此路崎岖坎坷太苦太累太费时。不是他能坚持得住的。
灵机一动，想到三十六计中的“偷梁换柱”，“这些年抄袭雷同还少么！”。他于是开始将别人的东西稍加改动，就拿去投稿。一来手艺臭，二来关系不到位，一次次失败，象一团团炭圆砸在头上，心中的欲火竟化作一缕青烟飘去。
他后悔一时糊涂，中了美术的魔。看看到美术班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只是业余爱好而已，没见到同学中突然冒出个画家。再看看许许多多画了多年的人，也没几个成名成家的，他也就心灰意冷不画了。
看看那些花钱买下的纸笔，“难道就白扔了不成？”思来想去觉得应当利用起来。于是发觉，“万一操成个书法家也是不错”，想着想着思路豁然开朗，忽然觉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听说岳飞曾练铁笔沙盘，不但省钱，还能练出腕力笔力。便弄了一撮箕沙，一段钢筋练字，之后又在纸上大书特书。一番闭门苦练之后，自以为书法大进。他选出几张得意之作去拜见一位著名老书法家。
老先生带上眼镜，捋着山羊胡低头看了一阵字，再抬头打量孔老二微笑点头道：“真是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啊！”
孔老二心中一喜，忙介绍自己如何如何刻苦练字。
老先生又道：“看得出来，你是花了些功夫的……”孔老二心中乐开了花。
老先生忽又问道：“你是想搞业余爱好呢，还是想练成书法家呢？”
“我要立志成书法家”。
“搞业余，要达到一般过得去的水平，还是容易的。古人云：‘字无百日之功’嘛，要再上一层，成为善书者，还得临帖，再学些理论。只要路子对，又勤奋，功夫不负有心人嘛。几年下来，即可写得一手好字。至于要想当书法家嘛，得在历代名帖上下狠功夫，先弄通一家，再贯通多家，甲骨锺鼎篆隶楷行草都要有所造诣，还须精研书法理论，熟悉书法史，具备广博的艺术修养，探求书法的真谛，攀登书法高峰，形成独特的风格……”老先生讲得是慢条斯理，滔滔不绝，孔老二听的得是如坐针毡毛骨悚然，当书法家的兴致一下落至冰点。真的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一天，他看了电影《少林寺》，便想弃文习武。回到家中，抓起那段铁笔，恶狠狠地抛得老远，口中还大叫，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老死于笔墨间！他想学李连杰，成为武术明星，于是买了几本《初级长拳》，《简化太极拳》，然后跑到人民公园去遍访武师，决心学会南拳北腿形意八卦，刀枪剑棍斧钺钩叉。一连好几天没有碰到，又听人说青羊宫、望江公园里面才有，就去了。
终于是找到一个师父，是朋友介绍的。师父先教他站桩，不一会就浑身酸软，教他压腿下腰，疼得他呲牙裂嘴，教他冲拳踹脚，没几下就气喘吁吁，教他打树子桩桩，结果手是钻心痛。他不想练这些了，他给师父说要直接舞枪弄棍，师父说，爬都没学会就想跑。一番话弄得他阉耙屁臭，也就没那个耐性继续按部就班学下去，直接就把师父开了。干脆到社会上伙着几个街娃，结成兄弟伙“闯荡江湖”――到处提劲打靶，扯筋角逆。他以为这样可以直接操练实战功夫。
没多久，在一次帮兄弟伙打架斗殴中，勾子上挨了两刀，鲜血直涌，弄得内裤外裤是血染的风采，还赔了一条刚穿的新裤子，哎哟连天的被送进了铁路医院。出院后，又猥猥琐琐地被招进了派出所，受了几天教育。
派出所出来后，孔老二啥子都不想练了。他老爸也不准他再练了，怕他再练到班房里头出不来了，就赶紧提前办了退休，让孔老二顶替自己上了班。
前几天碰到孔老二，一下子没认出来，他摸摸自己的一头花白，连说老球了，又说他已经退休了。
摆起他以前各种学习的各种花絮，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时年轻，容易热血沸腾，见到啥子都想学。然后告诉我，孔夫子的遗传基因一毛钱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倒是给了儿子传递了许多，这算不算隔代遗传。
说这番话时，孔老二眼睛里全是得意。
原来小孔老二是在浙江大学毕业后到的美国，是全额奖学金，读硕读博，然后就留在美国一边工作一边传宗接代。
孔老二现在已是两个会讲大量美国话的孙儿的爷爷了。
听得我是目瞪口呆，龟儿圣人的基因硬是强大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