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玉霞小说||万小姐

白亮亮的一个午后，村里小勇妈仿佛是开了花，面上含着笑。

“哎，三婶子，那个万小姐死啦！”她说完这话，仿佛中了彩似的。

三婶子很是狐疑：“死啦?啥时候的事？”

“就今天，中午死的！”小勇妈神秘地说道。

“哎呀，我还得买纸去。”

两个人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大街，泛着羊粪猪粪的味道。

我想起万小姐来了。前一阵子，我母亲跟我说，万小姐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我问母亲，啥叫见不得人的病么？得病了自然该去医院，不见人怎么治？母亲说，见不得人的病就是见不得人的地方烂掉了，生疮了。

我自然知道万小姐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指的是啥地方。然后，我又问母亲，人家那里生疮了，人们怎么会知道。母亲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派头，耐心地给我解释道，她那个地方肯定是痒痒，她受不了，就挠挠呗，这不就是给人看见了？

我听人说，得这种毛病的人是能够给看好的，可是，她怎么就没有看好？我甚至想着，万小姐生了这见不得人的病，头的家人给她看医生了么？若是家人不带她去看，她自己看了么？这种病，她要是不好意思看怎么办？怎么年纪轻轻地就死了呢？

万小姐真的年纪不大，也就五十来岁吧。她的年纪还不到该死的时候。可是，她就死了。

我总是觉得她是得了脏病不好意思治才疗死去的。

万小姐姓万不假，可却不是小姐。

中国的语言，发展了该是有几千年。有些词语含褒义也含着贬义，这完全要看是谁说的，或者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就譬如这小姐吧，就有很多的意思。比如，某某说了，我家二小姐怎么了怎么了，那就是说他闺女。场所不同，意义就大相径庭。在饭店，你说，小姐，上菜。那小姐就是女服务员。但是，现在，很多人不愿让人这么叫她。因为，小姐在另一个场合，比如旅店，那就是完全是妓女的代称了。那么，这个万小姐，究竟是啥意思呢？

她既不算妙龄女子，也不是妓女。她就住在我们村子里头，她是我们村子里三个孩子，哦不，四个孩子的母亲。曾经有个孩子，也不知道是养到了几岁，就死了。人们传说，那个孩子，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所以才死的。

大家背地里叫她万小姐。其实，她是有名字的，叫万珍珍。珍珍放在她身上，总觉着是一种讽刺。因为没有人珍惜她，她也不珍惜自己。或者说，她想珍惜自己，却不知道从何处珍惜。也或者说，她本身是珍惜自己的，不过是跟我们所讲的珍惜不大一样吧。

关于她的故事，我听的实在实在是多极了。

有一年，父亲从地里头回来，嘴里唏嘘着，唏嘘着：

“哎呀，我的妈亲啊，我今天差点挨打啊。”

我跟母亲正嘴里嚼着炒豆子，听他说话，就都忘了嚼，因为怕把嘴里头的豆子掉出来，就使劲闭着嘴巴。但，我们牙床骨都张开了，瞪着眼睛，抬头很惊讶地看着他，等着父亲把话说完。

还好，父亲喘了一阵子气，从水缸里拿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完之后，才又喘着气跟我母亲说道：“我跟铁子蛋打架了，他硬说咱们占了他的地。我就说哪里占了。他还跟我烂鸡鸡（打嘴仗），还说是怨我。我就气的说，‘你妈养汉也赖我？’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的个妈啊，你说我咋说出这话来了呢?万幸啊，万幸。铁子蛋 啥也没说，不然要真打起来，那不是我吃大亏啦？”

我跟母亲都听明白了。铁子蛋是万小姐的二儿子。

在村子里头，万小姐养汉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有天，村里来了一个算命相面的大仙。大仙从万小姐家门口走过。真是巧了，我也正好跟一行人路过。

“一看这家，风水就不好。”大仙故作神秘，说道。

“咋？”旁边有人问道。

我支了耳朵听，瞪了眼睛看。

只见这大仙指着万小姐家门口三棵臭椿树说道：“女不正经男无能。”

大家都不说话。大仙指望只人们找他算卦，他好有钱挣。然而，谁也没有找他。大仙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人们都不喜欢万小姐。

某天，万小姐家靠着路边的土墙上给人用粉笔写了几个大字：

“万小姐偷表！”

这下了不得了，整个村子像是炸了锅，大家都纷纷地指责万小姐。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我的邻居二奶奶家有块新买的表给丢了。后来，有人就看见万小姐的手腕子上戴着一块表。那块表跟二奶奶家的表一样。有好事者问这表是哪里来的？他们家对这块表的来历竟然口径没统一了。万小姐的闺女说，表是从菜园子里捡来的。万小姐的老公说，表是她闺女从县城买来的。事情明了了。于是，二奶奶就跟万小姐要去，万小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表买的也好，捡的要好，就是不能给别人。于是，万小姐的表依然是戴在万小姐的手腕子上，而她家的墙却是多出了那么几个字。像是明晃晃的几把刀，直戳戳地戳到了万小姐的鼻子上。

因为这件事未果，关于万小姐怎么出嫁，怎么老早以前就偷东西，怎么给第一个男人给甩了等等许许多多的事情就像风一样在村子里传开了。

万小姐怎么嫁到我村来了呢？那典故可是给人说了一遍又一遍。

万小姐是二婚，村子里的人说，就是没人要的烂货。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第一次婚姻告吹了。有人还说，她的第一个丈夫是个贼，连老丈人家的兔子都偷。也许这个原因吧，让万小姐一生气就休夫了？还是他的第一个丈夫嫌弃她名声不大好，休了她呢？这种事大家似乎都不大感兴趣。大家感兴趣的是，万小姐的丈夫外号叫做歪脖子的用了一栅子甜瓜就迎取了他。而那一栅子甜瓜，都分给了大伙。于是，万小姐就成了歪脖子的媳妇。给他热炕，给他生娃。

万小姐的大儿子换做东东的，是跟第一个丈夫生的。后来，万小姐又生了三个孩子。

有一年，东东到邻居家坐着，有个说话半深二浅的人，对着东东狗一样这闻闻，那嗅嗅，末了，说道：“腥气！”东东气急败坏，差点跟那人打起来。村里有个传说，说是女人要是跟不是丈夫的男人生孩子，生的孩子天生就带着腥臭的味道。

万小姐的第二个儿子，跟我年龄相仿，也就是本文开头跟我父亲烂鸡鸡（打嘴仗）的铁子弹。

万小姐在铁子弹小的时候，去邻居二奶奶家串门。巧的很，二奶奶也有个孩子，稍微比铁子弹大了一两岁。那阵子，不知怎么的，二奶奶晾晒在院子里的小孩的棉衣棉裤竟然给丢了。

万小姐抱着铁子弹在二奶奶家的炕沿上坐了一会。俩人就聊起天来。聊着聊着，二奶奶就想起丢棉衣棉裤的事。

“也不知道是那个疤瘌眼的，把我院子里晾晒的棉衣棉裤也偷了去。”

万小姐的眼睛闪烁不定，之后，她站起来说道：“时间不早了，”二奶奶猛可里看着万小姐抱着的孩子，然后，她瞪大眼睛，仔细端详着铁子弹的棉衣棉裤。突然，二奶奶疯了似的大叫起来。“啊，这是我家孩子的衣服。偷走小孩棉衣棉裤的竟然是你！”

二奶奶一边说一边就使劲地扯铁子弹的棉衣棉裤。铁子弹哇哇大哭。二奶奶才不管，硬是把棉衣棉裤从铁子弹身上给扒了下来。

可怜的万小姐抱着光溜溜的铁子弹滚回了家。

二奶奶常常跟人说起这事。于是，这万小姐的名声就越发地臭了。村子里头连个正眼看她的人都没有。

铁子弹后来长大，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然而，由于各种原因，他竟是一直单着，单着。直到万小姐去世。不知道是家里穷呢，还是铁子弹有啥毛病，或者说是因为万小姐的缘故呢？没有人去管这些个事情。

万小姐终究是去世了。她的去世，在村人的眼中竟然成了喜事一桩。我一点也看不出万小姐的丈夫歪脖子有难过的表情。也看不出他的儿子铁子弹有难过的表情。至于东东，我更是见都没有见到一面。我想该是来了吧，他哭了么？不知道。即便是哭，那几滴的眼泪可是给万小姐流的？我真不敢说。村子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更是提都不要提了。

万小姐名声不好，然终究是有人说过她好话的。那是我们村里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光棍，有天，他跟我父亲说，万珍珍其实挺好的个人，很大方啊。你去她家，她就拿那么大的苹果给你吃。我心里想着，我也去过几次，怎么就没有拿苹果给我吃呢？可见其中必有奸情吧？我鼻子里哼着气，对万小姐的鄙夷算是又加了一分。

村子里头的人都觉着铁子弹是一辈子打光棍了的。然而，在万小姐死了两年后，有了房子铁子弹竟然娶了亲，又过了一年，孩子竟然也有了。于是，这一家人仿佛竟然也欢欢喜喜的了。人们仿佛忘了万小姐似的，又都跟铁子弹纷纷交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