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的歌声 作者 ▏莲子 在我写下岗工人的系列文章中,他是唯一的外地人。现在内江定居,他是我大姑妈的儿子我的大表哥,现在内江定居。 他们一家原来也是成都人,去内江以前就住我家的隔壁,我小时候大表哥一有空就带我玩耍,常把我用竹推车推到街上去看热闹。可是有一天他们要跟着大姑爹到内江去,因为姑爹为支援三线建设去那里当了建筑工(当时叫“万人上山”),从此他们再也不是成都市的居民了。 大表哥长得漂亮端正且是个很风趣的人,不幸的是他患有骨髓炎,这病严重影响了他的前途。 说来可怜,他们这批生在五十年代中期的人,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就遇到六一、二年“过粮食关”。那时候我奶奶带着他们三姐弟住在老家,粮食严重的缺乏,锅里的食物常常瓜菜代,廉价的厚皮菜是家里天天都必须吃的东西。刚五、六岁的大表哥对此最为深恶痛绝,那两年吃得太多了。 后来总算生活慢慢好起来了,我也出生了。然而不久他们全家去了内江。 他们一家在内江的生活很艰难,大姑妈在建筑工地做了很多年的临时工,每天肩挑背磨汗水洗面,一天可以挣到九角钱。大表哥很懂事,十二、三岁时就用课余时间帮人担蜂窝煤,担一百个煤可以挣一角钱。而内江的路象重庆一样的爬坡上坎,这一角钱并不好挣,他在担煤时曾经摔伤过,那一次连煤带人滚下了山坡。皮外伤好了以后,双腿的骨头还痛了很长时间。 1972年他16岁,有一次送当知青的姐姐回农村,大热天挑着很重的行李走了长长的山路,歇脚时用泉水洗了脚。后来他就一直喊脚杆痛,痛到后来就成了骨髓炎。 家里穷,他的病没有及时治疗,耽误到后来每天痛得睡不着觉。大姑妈只好带他到成都来,我爸托人到川医联系医生。诊断结果,他的骨髓炎很严重了,必须取出脚杆里的死骨。那一次手术进行了几个小时,他被推出手术室时一脸苍白昏迷着。可是大表哥很坚强很乐观,他的病情稍好点就出了院,住在我家养病。 大表哥爱唱歌,看坝坝电影时听到里面的插曲,马上就能唱出来。他不仅爱唱歌,还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逗得家里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有次他拄着拐杖站在门前走廊上看风景,楼下来了个补锅的,他就编了个歌来唱:“把风箱摆在街上,补锅匠生意兴旺,他那乌黑的脸儿,比煤碳黑得还要发亮——把锅拿来补,把锅拿来补……”那补锅匠在楼下听到他唱,仰起头找唱歌的人,竟听进去了,有人喊要补锅他都不知道。总之,大表哥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有他在家里就充满了欢歌笑语。 但造化弄人,这一次手术并没有让他的病真正治愈。因为患骨髓炎,他的学业和工作都被耽误了。他从小喜欢文艺,人又长得帅气,曾经内江地区文工团到家里来招他,正遇见他另一次手术出院后脸色腊黄地坐在床上吃药,一副拐杖还放在床边,人家只好走了。 1976年成都闹地震时,奶奶带着小姑妈及她的儿子,还有我们姐妹一起躲到内江。我们在大姑家住的那段时间太愉快了,大家庭的那种温暖,至今想起来我都很怀恋。 当时一下子我们去了这么多人,晚上床不够睡,我和表姐打地铺,而两个表哥都睡在院子里的“马架子”上。内江这地方曾经号称“甜城”,确实这里糖果点心比成都要丰富些,而别的副食品却比成都还难买。住了一个多月我们只买到两次肉,还是大表哥排通宵的长队才买到的。 为了给我们改善生活,有一次大表哥出去买到一只仔鸭子。他亲自把鸭子收拾干净宰成大块加海带炖了。大表哥在做这些事时一直在厨房里唱着歌,炖鸭子的香气渐渐弥漫在屋子里,大家的心情也随之兴奋而快乐起来。 大表哥没有专门学过唱歌,乐感却很强,唱起歌来音域宽广声音洪亮而且颇有感染力。他最后唱的是那时正流行的电影《海霞》里的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 唱到后来,全家人都不知不觉加入进来形成了合唱:“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嘛织渔网……高山下哎,悬崖旁哎,风卷大海起波浪……”。这歌声把邻居们都吸引了,我听到走廊上别人的笑语:“这一家人,穷欢乐”! 鸭子炖好了,晚上姑爹也从工地上回来了,我们全家正好十个人。鸭子汤装在一个大瓦钵里端上桌,大表哥说他来分,他给大家“论资排辈”:奶奶和小姑吃鸭腿,姑爹和大姑吃鸭胸,表姐和小姑的儿子吃鸭子的两边肋骨肉,两个表哥一人吃鸭脖一人吃鸭头并分了两只鸭掌,我们姐妹则一人啃一只翅膀。这分配非常公平合理又有人情味。大家都笑着动起手来,各人吃完自己那份,舀鸭子汤泡饭,就着桌上的泡菜,这顿饭吃得大家都笑嘻了。到现在我吃炖鸭子,还忘不了那次的“论资排辈”,穷是穷,很温馨。 一个人的命运真的难讲,大表哥这么好的人却一直命运多蹇,他的骨髓炎好后进了内江一家区办小厂当车工。总算后来大姑爹退休,他“顶替”成了正式工人。然而单位不景气,前些年大表哥跟单位很多人一样下了岗。 下岗后,他开过小馆子,卖过文具卖过服装,他能吃苦,起早贪黑地忙碌着。虽然如此,生活还是不富裕。大表哥却很乐观,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他都要唱歌。后来没有做生意了,每天晚上出去开火三轮挣钱。 一次我到内江去看望他们,他们还住在从前的老房子里。深夜了大表哥才回来,我听到他在走廊上舀水洗脸,还听到大表哥在哼歌:“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虽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依然能从歌声中听出一种音韵起伏,感觉到大表哥心中的淡定和坚强。 那一年他的儿子刚考上泸州医学院,大表哥为儿子挣学费更累了,但是他说累点不怕,生活还是很有盼头的。 社会上大表哥这样的小人物很多,每走一步都艰难苦涩,虽然人生不算成功,但我依旧敬重他,这是一个能把黄莲吃出甜味来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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