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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结丨论扬雄赋学的建德观

 书目文献 2020-10-23

论扬雄赋学的建德观

许  结

许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中国辞赋理论通史》等。

内容提要  扬雄作为身处两汉之际的赋家,其创作与批评均有着重要的转折与开新意义,其中一突出的现象就是其赋学的建德观。这种通过“赋”的书写呈示的追源“周德”以构建“汉德”的思想,反映在创作上最鲜明的是《甘泉赋》“深玮”的隐讽与《长杨赋》戒淫励本的议论,反映在理论方面的正是以“诗人赋”为标榜的“丽则”批评之形成。而这种基于经学思维并以赋用论为主的建德思想,一则成为东汉班固、张衡等大赋创作的效仿对象,一则在魏晋以后的承续中更多表现于赋体的考量,但扬雄赋学建德的肇始之功,仍有着历久弥新的批评价值。

关键词  扬雄赋  诗人赋 丽则  建德观

    扬雄是汉代重要的赋家,他的创作上承司马相如,下启班固、张衡,身处两汉交变之际,介乎“汉赋四大家”之中,具有极为重要的转折与开新意义。结合扬雄的创作与批评,会发现他的赋学有着去“秦气”而变“楚风”,追源“周德”而构建“汉德”的思想观念。“周德”说初见《庄子·让王》“今天下暗,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①],继后《吕氏春秋·季冬纪》“武王即位,观周德”、“今天下暗,周德衰矣”[②],《汉书·楚元王传》“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③],以及刘向《说苑》载“孔子曰:‘……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④],可见秦汉间多以“周德”寓兴亡。至于“汉德”说,初见司马相如《难蜀父老》“允哉汉德”,继后班彪《王命论》对汉德的诠释,《汉书》则尤多相关引述,所谓“方今汉德隆盛,远人宾服”、“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⑤],以及王充作《论衡·须颂》宣扬汉德之盛,成为当朝思想统绪。然界乎其间,扬雄《法言·孝至》有关“汉德其可谓允怀矣”一段赞词,更具文学化的描绘,且与他的赋学观应契潜通,宜为提摄发微。

一、《甘泉赋》何以“深玮”

汉赋宣汉德,前贤多有论列,然比较集中在对东京赋法的说明,并以班、张京都大篇为式。如班固《东都赋》自谓“究汉德之所由”,明人孙琮秉承其义以论《两都赋》云:“《西都》始言形胜之壮,继言建竖之胜,末言狩猎之事《东都》一切略去,专言建武、永平之治,武功文德,继美重光,所能以法折其眩曜也。”[⑥]清人何焯评张衡《东京赋》也谓“东京之本于周,犹西京之本于秦也,所以推周制以为发端”[⑦],同持“秦恶流毒万世,复浮于莽……莽后仍为汉,秦后不为周耳。实即以汉继周,有何不可”的见识[⑧],以汉继周,本质是德教的传递。如果我们比较一下扬雄《法言·孝至》以及赋作中有关“汉德”的描绘与班、张京都赋对“汉德”的宣扬,或可窥其发展路径:

      汉德其可谓允怀矣。黄支之南,大夏之西,东鞮、北女,来贡其珍。汉德其可谓允怀矣。世鲜焉。芒芒圣德,远人咸慕,上也;武义璜璜,兵征四方,次也;宗夷猾夏,蠢迪王人,屈国丧师,无次也。(《孝至》)[⑨]

        于是钦柴宗祁,燎熏皇天……东烛沧海,西耀流沙,北爌幽都,南炀丹崖。(《甘泉赋》)[⑩]

        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东南一尉,西北一候,徽以纠墨,制以质,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解嘲》)[11]

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西都赋》)[12]

      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东京赋》)[13]

文中采录史实相同,扬雄或文或赋,其中《甘泉赋》借祭祀甘泉“太一”之神来张扬汉帝国图式以喻德,则较为隐秘,而班、张对扬雄词意的拟效十分明显。这落实到扬雄赋作与批评,或许因其赋法“深玮”,故而建“德”义或有未解隐蕴。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评楚汉赋者“十家”,除荀、宋泛述,余皆举一篇而论其意,如“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对扬雄则谓“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其以“深玮”评《甘泉》,虽属举隅,实可在一定程度上涵盖扬雄赋的风格。对此,综观刘勰评扬雄文章可见大略:“扬雄覃思文阔,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杂文》);“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掣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封禅》);“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文略,故辞韵沉膇”(《哀吊》);“子云之答刘歆,志气槃桓”(《书记》);“扬雄辍翰而惊梦”(《神思》);“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体性》);“子云锐思于千首”(《时序》);“子云属意,辞人(义)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才略》);“扬雄自称‘心好沈博绝丽之文’,其事(不事)浮浅,亦可知矣”(《知音》)[14],其中“沈寂”、“意深”、“覃思”、“极思”、“思积”、“锐思”、“钻思”、“不事浮浅”等,意向多同于“深玮”。对扬雄作赋“深玮”的解释,或从语言的视角,所谓“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极字书之故,致为文日益工”[15],因擅长小学好用“奇字”,故为赋屈奇瑰玮,“写得阔大而奇丽”[16]。或从学养的视角,认为扬雄具“知识型的性格”,所以作文“常表现为好奇,好胜,好深,好博”,而“子云的特性,首先是表现在好奇方面”[17]。也有结合扬雄语言、学养及思想综会而论的,如刘永济解释“深玮”云:

      子云尝讥相如之赋“劝百而讽一”,故其赋《甘泉》,以讽谏为主;又多识奇字,喜沉思,故其文前半叙甘泉宫室,后半写郊祀典礼,铸词用字,皆渊深而奇伟,故曰“构深玮之风”。[18]

从思想层面讥刺相如赋“劝百讽一”与自诩作赋“以讽谏为主”,当是“深玮”之风的内在意义。可以认为,从相如赋的“繁类”到扬雄赋的“深玮”,如果说前者犹存战国策士游说文风,则后者更多作为汉代儒士学者的沉深思考。落实到《甘泉赋》的写作,论其体类,这是《文选》收录的唯一的“郊祀”赋,其与当朝《郊祀歌》并为一新时代题材的创作,论其文意,则赋写郊祀甘泉,源起汉成帝郊祀甘泉宫求子嗣事,据《汉书·郊祀志》载,成帝时皇太后诏有司:“孝武皇帝大圣通明,始建上下之祀,营泰畤于甘泉,定后土于汾阴,而神祇安之,飨国长久,子孙蕃滋。”[19]而建甘泉宫郊祀泰一神又为武帝之造作,成帝是修汉武故事,求嗣为实,仿效为虚,故虚实之间隐藏的是武帝好大喜功之强盛,与成帝好大喜功之羸弱。即如武帝之强,在扬雄《孝至》所论“汉德”时仍谓“次也”,何况成帝之弱,当属“无次也”之列。于是考察汉代政治,由武帝到成帝,研判汉代赋史,从相如赋到扬雄赋,其论“汉德”渐指向于“汉统”,所以探讨隐含于《甘泉赋》中的建“德”思想,较相如时代(西汉盛世)创作更增添了一层尊“统”的忧患意识。

这种忧患意识首先表现在固化赋的“讽”义,使扬雄赋的讽谏转化为自觉的批评,而在《甘泉赋》中忽隐忽显地呈现,无疑增强了作品的思想深度。比较太史公评相如赋“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以及相如献赋与武帝之问对所谓“此(指《子虚赋》)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20],其讽或“曲终奏雅”,或“微言大义”,扬雄写赋之“讽”显然直接得多。《汉书·扬雄传》引雄自叙创作“四赋”云:

      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其十二月羽猎,雄从。……聊因《校猎赋》以风。……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21]

作者一方面以为“辞莫丽于相如”而仿效“作四赋”,一方面又反对相如《大人赋》“欲讽反谀”、“曲终奏雅”而如同游戏,所以在自创中强调“讽”的价值,是对前者的反思与纠正。

观《甘泉》之作,或谓规模相如《大人赋》,然亦多创格,如孙鑛评:“大约是规模《大人赋》,然只是语意色态间,仿佛似之,至立格却又不同,此所谓脱胎换骨。”[22]所言“立格”,指深入并超逾“语意色态”的创作思想,其中的“讽”义为结穴。论其“讽”,赋作又分直谏与隐讽。如其序“奏《甘泉赋》以风”之寄“讽”,以及收束处所谓“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之立“德”,既是作者的创作主旨,也是其直谏之词。至于赋的隐讽,其写成帝出行之兵卫之盛、甘泉宫之华丽与泰一台之高峻、以及宫中宝物之繁美、祭祀场景之宏大,皆属明“颂”而暗“讽”。选读两则赋文如次:

        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蔑蠓而撇天。左欃枪右玄冥兮,前熛阙后应门。阴西海与幽都兮,涌醴汩以生川。……乘云阁而上下兮,纷蒙笼以掍成。曳红采之流离兮,扬翠气之冤延。袭璇室与倾宫兮,若登高妙远、肃乎临渊。

        乃搜逑索耦,皋、伊之徒冠伦魁能,函《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乎阳灵之宫。靡薜荔而为席兮,折琼枝以为芳。噏清云之流瑕兮,饮若木之露英。……梁弱水之濎濚兮,蹑不周之逶蛇。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卢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方揽道德之精刚兮,眸神明与之为资。[23]

前一则描写四象景观及峻极台榭,后一则描写祭祀前的斋戒与神游天地,给人的阅读感受是恢阔的气象与游动的灵氛,加上华词丽色,掩盖了赋家的讽喻之义,这也是扬雄自悔的“欲讽反劝”。倘揭披其意,赋家之“讽”常在引“经”喻“史”的片断书写间,扬雄《甘泉赋》的隐讽尤为典型。如前则话语在夸张描绘之后,乃用古史及《诗》义喻“讽”之例证:“璇室”与“倾宫”指夏桀、商纣,《晏子春秋·内篇·谏下》:“及夏之衰也,其王桀背弃德行,作为璿室玉门。殷之衰也,其王纣作为顷宫灵台。”[24]“临渊”句,用《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意,警示治政戒惕。后则话语先述《甘棠》、“东征”,实承《鲁诗》主讽喻义。考扬雄《法言·先知》:“昔在周公,征于东方,四周是王;召伯述职,蔽芾甘棠,其思也夫!”汪荣宝《义疏》:“子云说《诗》,皆用《鲁》义。此以周公东征与召公述职并举,是亦以《破斧》为黜陟时之作,其以此为思义之证,即用东征西怨、南征北怨之说。”[25]将周、召之“德”喻含于讽时语间。继用《山海经》中“西王母”的神话故事,诚如李善注云:“言既臻西极,故想西王母而上寿,乃悟好色之败德,故屏除玉女及宓妃。亦以此微谏也。”[26]对照扬雄的《羽猎赋》,赋中也有“鞭洛水之宓妃”语,张裕钊以为“鞭宓妃即《甘泉赋》屏玉女却宓妃之旨”[27],可知非孤例。因其“微谏”而用语隐晦,后世评论歧义或多,而绾合两则话语以观扬雄赋之建德思想,则以方伯海的说法最为明瞭:

上拟之以璇室倾宫,便见太一不至其地;下讽之以屏玉女、却宓妃,便见太一不享其祭。直以道德精刚当面一照,见欲求继嗣惟此为祇事感格之本。仆仆征途无为也。此篇中着意处。[28]

好“奢”与“色”,皆“败德”之举,亡国之征,结合当时汉成帝宠幸赵婕妤的史实,即“久无继嗣,数为微行,多近幸小臣,赵、李从微贱专宠”(《汉书·谷永传》)[29],以及因“求嗣”行郊祀之礼的糜费行为,认为这两段话语是“篇中着意处”,信自不诬。《甘泉赋》的“戒奢”与“戒色”,或可视为其建“德”(道德精刚)观的两个支点。

这又要回到前述建“汉德”与保“汉统”的问题。如果说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称述“汉德”是代表天子抚慰边民的一种“德音”与泛词,那么到宣、元之后有关汉统与汉德的话语,则有了专门的指向,其中外戚干政最为突出。如成帝一朝,皇太后王政君一门就先后有王凤、王音、王商、王根、王莽居大将军位摄政。《汉书·楚元王传》载成帝时“上无继嗣,政由王氏出”,故刘向上封事极谏外戚乱政,言词激切,为史臣称誉。又成帝阳朔元年,梅福因京兆尹王章弹劾外戚王凤被定罪论死,故上疏建言“汉德”,所谓“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汉家得贤,于此为盛”[30],借史事谏今朝,也是有的放矢。梅福疏言所称由“高祖”、“孝文”、“孝武”形成的“汉统”来建构“汉德”,正是扬雄另一作品《长杨赋》的描述方式,其创格在以“汉统”继“周统”,因“周德”启“汉德”,开启了赋家“大汉继周”的书写绪端。

二、首开议论《长杨赋》

   扬雄拟相如作“四赋”,其中《长杨赋》叙写“事尤荒诞”,“故其词切”(何焯语),所以前人认为班固《两都赋》以议论为赋,即西晋刘逵所谓“班固《两都》,理胜其辞”[31],乃“全祖《长杨》”(何焯语)。对《长杨赋》首开议论为赋之风,祝尧《古赋辩体》卷四《两汉体下》云:“问答赋如《子虚》《上林》首尾同是文,而其中犹是赋,至子云此赋,则自首至尾纯是文赋之体,鲜矣。厥后唐末宋时诸公以文为赋,岂非滥觞于此。[32]后世延承其论者众,以何焯之说最为详尽,其谓“《羽猎》拟《上林》。《长杨》拟《难蜀父老》。子云本祖述相如。其奇则相如所不能笼罩,丽处似天才不逮也”[33]“《羽猎》序以议论,赋用序事;《长杨》序用叙事,赋用议论”、“客卿之谈,正论也;主人之言,微辞也。正论多忤,微词易入,所以为风,借客卿口中以入正论,此正妙于风谏处”;“发出绝大议论,推高祖、文、武之治,以见当法祖为治也。追昔证今,前后文势一片”[34]或有不同意见,如谓“《羽猎》犹寄讽于谀,而《长杨》则徒谀耳”[35]、“雄特设其辞而预为成帝饰非也,预为成帝拒谏也,所谓言伪而辨以逢君者也”[36],褒贬之间,或正缘“妙于讽谏”之微意。考《长杨赋》“讽谏”之意,要在因“周德”而建“汉德”的创作思想。且看《长杨赋》的主要议论: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穷览极观……扰于农民……娱乐之游……乾豆之事……”

翰林主人曰:“昔有强秦……群黎为之不康。”

上帝眷顾高祖……展民之所诎,振民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逮至圣文……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其后熏鬻作虐……于是圣武勃怒……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今朝廷纯仁(成帝),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英华沈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迺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莋,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迺萃然登南山,瞰乌弋,西厌月窟,东震日域。又恐后世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取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仿佛,骩属而还;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农不辍耰,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恺弟,行简易,矜劬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岂徒欲淫览浮观,驰骋粳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玃之收,多麋鹿之获哉![37]

首以“客卿”的正论导入,复由“主人”的微辞展开,其叙言继惩“暴秦”后两大段议论:先“推高祖、文、武之治”以观“汉德”,次述当朝“以见当法祖为治”。考赋中“微辞”,有两点值得申论:

第一点是“汉德”之所仿,答案是取效“周德”,并与汉赋家“依经立义”的观念相融通。尽管《长杨赋》对高祖、文、武的“天德”、“俭德”与“功德”的称颂与元、成以降有关汉帝宗祠存毁的“庙议”相关[38],其叙述也与匡衡因上病而祷高祖、孝文、孝武庙类似(《汉书·韦贤传》)[39],但作为赋家书写的文学文本,扬雄的创作又在于拟效“周典”《诗》《书》文本的意义。如《诗·大雅·皇矣》:“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朱熹注“明德”之义云:“此诗叙太王、大伯、王季之德,以及文王伐密、伐崇之事也。”[40]又如《诗·周南·关雎》,《毛诗·小序》以为诗意在颂“后妃之德”[41],亦即“周室三母”(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文王妃太姒)。据《史记·周本纪》载,自后稷经两代到公刘,经八代至太王,从太王经王季到文王,为周之“圣王时代”。从这一视角来看,《长杨赋》对三代“汉王”之“德”的描述,内含了对周朝“圣王时代”的影写,并将汉赋用《诗》的“寻章摘句”法转变为拟“经”的文本模式,这一点在该赋与《尚书·无逸》写作方式的对接方面,表现更为明显。《无逸》记述了周公辅成王的告诫之词: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大戊)……其在高宗(武丁)……其在祖甲(太甲)……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是从。”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大王(公亶父)、王季(季历)克自抑畏。文王(姬昌)卑服,即康功、田功……不敢盘于游田。”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42]

上录其中几则诫词,所述“殷三宗”与“周三王”作为先王立德的典范,显然为《长杨赋》有关“汉三帝”之描写所取效,成为构建汉德的经典依据。在扬雄之前,这类摹写在西汉其他文本中已多次出现,如吾丘寿王于武帝朝汾阴得宝鼎群臣恭贺时,对上问曰:“臣闻周德始乎后稷,长于公刘,大于大王,成于文武,显于周公。德泽上昭……故名曰周鼎。今汉自高祖继周,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与汉,乃汉宝,非周宝也。”[43]以“汉”继“周”,摹写周之“圣王”以喻“汉帝”是相同的,然其“汉宝”一语,又喻示了汉朝自建其“德”的时代价值与历史意义。同样,前引梅福因王章论死而陈“汉德”,与扬雄赋的书写方式尤其相似,但这些都是奏疏应用之文,非文学的创造,所以用赋体摹写《无逸》以推陈德音,堪称扬雄的创举。但是,《无逸》诫词颂先王之“德”宜为正论,然其反面则在于“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于是周之“成王”又喻示了扬雄赋施“微辞”的对象汉成帝,赋家之“讽”,实亦寓含于其间。

    因此,第二点就是“微辞”之“讽”,乃为赋家异于其他文体作者的用“反”彰“正”以建德的方式。读《无逸》之词,关键语在“知稼穑之艰难”,其戒即在“无逸”;观《长杨》之赋,其颂“汉三帝”之德,其重点则在“俭德”,即赋中赞美汉文帝“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的节俭与文治。据《汉书·翼奉传》载,元帝时翼奉疏闻得失,以为“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徭役。其时未有甘泉、建章及上林中诸离宫馆也。……故其时天下大和,百姓洽足,德流后嗣”[44],这也是当时治经学者的共识。如果对照《长杨赋》的创作动机及讽谏对象,正如赋序所谓“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与“农民不得收敛”,其对“上”与悯“下”,正好绾合“无逸”之惩奢戒淫与“稼穑之艰难”的励农勤本。由此再看赋中有关“今朝廷纯仁”的一段描写,既是作者心中继汉三帝“天德”、“俭德”、“功德”之后对新的“仁德”的构建,更是通过被虚写的“仁德”而实施观其“奢侈”以对“今上”的讽喻。

由《长杨赋》的议论再对读扬雄另一篇游猎题材的《羽猎赋》的描写,也可印证其“微辞”寄“讽”的意味。杨慎曾评述《羽猎赋》之创作“战国讽谏之妙,相如得之;相如《上林》之旨,子云得之。盖策士之雄辨,出以才人之丽笔,倍觉巽而善入也。后幅正论,开赋家多少法门”[45],以揭橥谲谏之义。其实,扬雄《羽猎赋序》称侍从成帝行猎,以“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为前提,继而反观历史上天子田猎之意,讽意自明,其中尤以周文王与汉武帝比较为例:

      文王囿百里,民以为尚小,齐宣王囿四十里,民以为大;裕民之与夺民也。武帝广开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游观侈靡,穷妙极丽。……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46]

至于赋中书写,如“建道德以为师友,仁义与之为朋”、“于是醇洪畅之德,丰茂世之规,加劳三皇,勗勤五帝……回轸还衡,背阿房,反未央”,与《长杨赋》的“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的意旨相同。扬雄由武帝游猎以引戒成帝行田,目的是务本戒逸,所以对游猎本身并不排斥,而是借其行而明其德,以倡导先王的“三驱之意”。观《汉书·五行志》颜师古注“三驱”曰:“三驱之礼,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也。[47]论其功能,在祭祀、待宾与日常食用,其遵奉在古礼,而讽谏则在过度的奢侈。这一俭德思想,也成为后世游猎题材赋的书写惯例,如班固《东都赋》“申令三驱”、张衡《东京赋》“成礼三殴(驱)”,以及李白《大猎赋序》“岂淫荒侈靡,非三驱之意”。从《羽猎赋》批评“武帝广开上林”的史事再看《长杨赋》批评当朝“淫览浮观,驰骋粳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玃之收,多麋鹿之获”的行为,以及唐人胡曾以《长杨赋序》所称“捕熊罴豪猪虎豹狐兔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本事,作《射熊馆》诗谓“汉帝荒唐不解忧,大夸田猎废农收。子云徒献长杨赋,肯念高皇沐雨秋。”[48],徐寅《斩蛇剑赋》称述“秦毒之奢,变作长蛇,汉德之俭,化为神剑,奢以俭陷,蛇以剑斩”[49],扬雄赋的“微辞”在后世创作的接续间,其建“德”思想体现于“俭德”与“礼治”,正为继“周德”以宣“汉德”的要则,影响深远。

 

三、“诗人之赋”的构建

   扬雄赋作中的建德思想落实到他的赋论,最典型的就是“诗人之赋”的提出与尊奉。考察汉人论赋,当以扬雄为最,他不仅于其自叙作赋经历以及赋文中颇多评赋语,而且在《法言·吾子》中存留了数则谈赋资料,涉及“讽谏”、“丽则”等多种衣被后世的赋论范畴,然探寻其批评要点,仍在“诗人赋”中蕴蓄的建德思想。

有关“诗人赋”,汉人论述涉及到“不歌而诵”、“古诗之流”等,然稽考《史记》《汉书》所载凡及“诗人”,皆为《诗》三百篇的专指[50],这与“考之汉史,文帝时申公、韩婴以《诗》为博士,五经列于学官者,唯《诗》而已”的汉人首《诗》之经学思维相关[51]。扬雄将“诗人赋”与“孔氏之门用赋”连缀,其指向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用《诗》之意甚明。只是汉人典籍中“诗人”的相关引录多在用经取义,意思宽泛,而扬雄对“诗人赋”却加以“丽则”的性质界定,具有开新立义的理论价值。先观《法言·吾子》原文: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李轨注“淫”,以为“言无益于正也”、“奢侈相胜,靡丽相越,不归于正也”,注“则”乃“陈威仪,布法则”。对“孔氏之门用赋……不用何”,汪荣宝疏引《汉书》颜师古注:“言孔子之门,既不用赋,不可如何。谓贾谊、相如无所施也。”[52]其实,孔门用赋有例可援,如《史记·孔子世家》记述的“会齐侯夹谷……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赋诗言志,以及《韩诗外传》卷七记述孔子与弟子“游于景山之上”并谓“君子登高必赋”一段,[53]其“登高能赋”属祭聘用《诗》,“登高必赋”为君子“九能”之一,故扬雄所言“不用”,显然专指《汉志·诗赋略》“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的赋诗制度,但其“贾谊升堂,相如入室”说又不同于《汉志》批评司马相如等赋“竞为侈丽宏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54],而内含对贾、马赋中如司马迁所论之“风谏”义的肯定。在《吾子》篇中,还有相似于“诗人赋”之“丽则”标准的论说可供参资,胪述三例:

或问:“交五声、十二律也,或雅,或郑,何也?”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请问“本”。曰:“黄钟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确乎,郑、卫不能入也。”

或问:“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也。”[55]

分别论“乐”、“色”与“辞”,表明其不因“经”废“赋”、因“事”废“辞”,而于事辞间折衷以“丽则”义,反对“淫辞”以乱“法度”的见解。这也与《法言·修身》“实无华则野,华无实则贾,华实副则礼”、《孝至》“圣人德为事,异亚之。故常修德者,本也;见异而修德者,末也。本末不修而存者,未之有也”的观点相同,是由“丽以则”进论“文与质”,追奉圣人之“德”成为其批评的核心。因此,宋人赵鼎臣合观孔子与扬雄言说以论赋云:

仲尼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扬子云亦曰:“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盖赋者,古诗之流也。其感物造端,主文而辨事,因事以陈辞,则近于史。故子夏叙诗而系以国史,不其然乎!虽然,文不害辞,则辞不害志,以意逆志,其要归止于礼义者,诗人之赋也。[56]

用扬雄语解读“诗人之赋”,其说未必尽合本义,然“丽则”依伴“诗人赋”成为赋学批评传统,显而易见。如元代科考用古赋,杨维桢名赋集曰《丽则遗音》,其《序》立意云:“皇朝设科取赋,以古为名,故求今科文于古者,盖无出于赋矣。然赋之古者,岂易言哉!扬子云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子云知古赋矣。”[57]清人李光理《本朝试赋丽则序》谓“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惟丽以则,则虽言之有余而不失乎屈子香草之遗;亦惟丽以则,则虽诗人之流仍合乎诗人温柔敦厚之本旨”[58]、魏谦升《赋品·丽则》“文士之心,诗人之目。……妖歌曼舞,终嫌不肃,繁华损枝,贻诮雾縠”等[59],皆由取词到取义,遥契扬雄赋评之义。

然而取“义”必基于“词”,如对“丽”的词语解释:《说文》“丽,旅行也。鹿之性,见食急则必旅行”,段玉裁注:“两相附则为丽,《易》曰‘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是其义也,丽则有耦可观。”[60]而在汉人的创作与释义中,丽由“两”又引申为“美好”,如《吕氏春秋·达郁》“公姣且丽”,高诱注“姣、丽皆好貌”[61];张衡《西京赋》“纷瑰丽以侈靡”,薛综注“丽,美也”[62]。“则”,金文从鼎、从刀,本义是法则,亦可释为准则、规则、典则等。从表面上看,“则”之“布法则”与“丽”之骋美辞形成对待关系,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论赋之大体的“丽辞雅义”由此衍发。问题是扬雄倡导“诗人赋”是基于经义思想,并不重在对赋体的论述,所以对其解读或有另一种思考。这又牵涉到一则文案,即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引述扬雄语时称“扬子云曰‘诗人之赋典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63],“丽以则”作“典以则”,这不仅在《艺苑卮言》的各种版本如明刊八卷本、十二卷本、十六卷本等皆如此,而且在王世贞《弇州四部稿》中的引述亦然[64]。典、丽之异,是王氏误引,还是另一存在文本,这又牵涉到“典”与“丽”意义相通而互代的可能性。《尚书·多方》“厥图帝之命,不克开于民之丽”,孙星衍注引《周礼·小司寇》职义及《吕刑》谓“丽者,丽于狱也”[65]。对此,杨筠如《尚书覈诂》有进一步的释义:

丽,《吕刑》郑注:“施也。”按本书言“丽”,或为法则,或为刑律,皆不作“施”义。《吕刑》“越兹丽刑并制”,又曰“苗民匪察于狱之丽”,与本篇下文“慎厥丽乃劝”,“丽”,皆谓刑律也。其义与“刑”大同小别。……《汉书·东方朔传》:“孝文皇帝之时,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丽”与“准”对文,亦取法则之意。[66]

取法《书》《礼》,以“丽”释“刑”,通典则义,可为扬雄“丽则”合词的一解,即因“丽”“典”互释可为“典则”,而“丽淫”之“丽”或取义美好,指因华靡之辞而逾越法则或典则,或亦释“刑”,以“淫”字喻示华词过度而逾越了规则。这虽是一种推测,但对照扬雄赋作拟效《诗》《书》经典以明“德”、取法“道德为丽”以颂扬“孝文”的俭德,却与上述解读吻合。所以从创作上看,扬雄《甘泉赋》之“德兮丽万世”、《羽猎赋》之“丽哉神圣”,正是取法《诗·大雅·文王》“仪刑文王”之义,故其在理论上倡导“诗人赋”,也是依经立义取效典则的德化思想。这种“刑德”观在扬雄《太玄·玄告》有所阐述:“玄一德而作五生,一刑而作五克。五生不相殄,五克不相逆。不相殄乃能相继也,不相逆乃能相治也。相继则父子之道也,相治则君臣之宝也。”[67]德、刑与生、克,也反映于扬雄的赋学,如《长杨赋》拟效《尚书·无逸》,则德于“周三王”之治,而刑于“商纣”之乱,以对应惩“暴秦”而摹“周德”而建“汉德”的思路。与之相类的是扬雄在《法言·重黎》中回答“秦、楚既为天典命矣,秦缢灞上,楚分江西,兴废何速乎”设问谓:“天胙光德,而陨明忒。昔在有熊、高阳、高辛、唐、虞、三代,咸有显懿,故天胙之,为神明主,且著在天庭,是生民之愿也,厥飨国久长。若秦、楚强阋震扑,胎藉三正,播其虐于黎苗,子弟且欲丧之,况于民乎?” [68]与其说秦、楚之亡获罪于天,不如直谓失“德”之过,这也是《法言·五百》中论“占天”时说的“在德不在星。德隆则晷星,星隆则晷德也”[69]的道理。由于秉持“德”教,扬雄在《法言·孝至》赞美“汉德其可谓允怀”对“汹汹北夷,被我纯缋,带我金犀,珍膳宁餬,不亦享乎”之问,指出“昔在高、文、武,实为兵主。今稽首来臣,称为北蕃,是为宗庙之神,社稷之灵也,可不享”,这与他在哀帝朝上书谏勿许匈奴朝,并针对朝臣反对礼待匈奴,而主张厚抚安养,以德怀人的思想一致。

树立经典本身就是一种纠正,扬雄“诗人赋”的构建也是对时赋创作的反思与批评,这其中有他的赋学经历从慕相如作“四赋”到“悔赋”。有关语本亦载《法言·吾子》: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剑客论》曰:“剑可以爱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对此,李轨分别注曰“悔作之也”、“相如作《大人赋》,武帝览之,乃飘飘然有陵云之志”、“雾縠虽丽,蠹害女工;辞赋虽巧,惑乱圣典”、“击剑可以卫护爱身,辞赋可以讽喻劝人”、“击剑使人狴犴多礼,辞赋使人放荡惑乱”[70]。李氏注引论司马相如《大人赋》语见载《汉书·扬雄传》: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71]

而“赋可以讽”说又见《汉书·司马相如传》:

司马迁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丽靡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72]

扬雄对“赋劝而不止”、“曲终而奏雅”的批评,显然专指《大人赋》的“闳侈钜衍”、“虚辞滥说”,而非全指赋体本身,所以观其实质,仍在论者所赞“诗人赋”的丽则观。汪荣宝《法言义疏》释“丽以则”引挚虞《文章流别论》中“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辞人之赋丽以淫”一段文字[73],以为“仲洽此论,推阐扬旨”。挚虞论“古诗之赋”与今赋之“过”与扬雄论“诗人之赋”及作赋之“悔”,其意具有相承性,只不过扬雄的“悔赋”是“辞禁”(虚辞),关键在思想上的建德,挚虞论“过”已有“禁体”意识,针对的是却是赋文(今赋)书写,这也可于中昭示汉晋赋论由“用”到“体”的嬗变。

    从《甘泉赋》的“深玮”、《长杨赋》的议论到“诗人赋”的提出,可勾勒出扬雄赋学观从创作到批评的建德思想,其中的尊(德)与禁(淫),堪称经学思维下的赋体构建,从某种意义上说形成了由西汉末扬雄到东汉班(固)、张(衡)大赋创制的模式。后世赋论家倡导“祖骚宗汉”,其“宗汉”所表现出的“尊”与“禁”虽然已具备了“古赋”之体的意识,然其内在的“德”治观,却成为赋家抹不去的记忆,扬雄以“丽则”衡赋的肇始之功也已渗融于中而呈示出历久弥新的力量。

项目名称: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7ZDA249)《辞赋艺术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16AZW008)《辞赋与图像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王先谦撰《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59页。
[②]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67、268页。
[③]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55页。
[④]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1页。
[⑤]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029、3175页。
[⑥]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43年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183页。
[⑦]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43年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211页。
[⑧]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一,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81页。
[⑨]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46—548页。
[⑩]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5页。
[11]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2页。
[12]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4页。
[13]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2页。
[14]分别引自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54-255、394、241、456、494、506、672、699、715页。
[15]刘师培《论文杂记序》,引见刘师培著、舒芜校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08页。
[16]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6页。
[17]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二《扬雄论究》,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版,第465页。
[18]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8页。
[19]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259页。
[2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73、3002页。
[21]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22—3557页。
[22]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43年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314页。
[23]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6、62页。
[24]吴则虞编著《晏子春秋集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42页。
[25]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87页。
[26]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4页。
[27]徐树铮辑《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民国都门书局校印本,第五册,第344页。
[28]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43年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312页
[29]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465页。
[30]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17-2918页。
[31]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376页。
[32]祝尧《古赋辩体》,引自王冠辑《赋话广聚》第二册影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215页。
[33]何焯著、崔高维点校《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70页。
[34]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43年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357、358、359页。
[35]洪若皋《梁昭明文选越裁》卷二《长杨赋》末批,齐鲁书社1996年影印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287册),第749页。
[36]黄承吉《梦陔堂文说》之《论扬雄河东校猎长杨逐贫太玄诸赋第七》,道光二十三年刻本。
[37]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8-129页。
[38]详见蒋晓光、许结《元成庙议与〈长杨赋〉的结构及影响》,《浙江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
[39]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21页。
[40]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84-185页。
[41]陈奂《诗毛氏传疏》,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1页。
[42]孙星衍撰,陈抗、盛冬玲点校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3-445页。
[43]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98页。
[4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175页。
[45]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影印乾隆43年锡山启秀堂重刻本,第354页。
[46]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3-84页。
[47]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19页。
[48]彭定求编《全唐诗》卷六四七,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436页。
[49]陈元龙编《历代赋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420册,第846页。
[50]参见陈韵竹《论赋之缘起》,台湾文津出版社2015年版。
[51]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3页。
[52]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9—51页。
[53]相关论述参见曹建国《春秋燕飨赋诗的成因及其传播功能》(《长江学术》2006年第2期)、钱志熙《赋体起源考——关于“升高能赋”、“瞍赋”的具体所指》(《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
[54]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6页。
[55]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3、57、60页。
[56]赵鼎臣《竹隐畴士集》卷一《邺都赋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124册,第115页。
[57]杨维桢《丽则遗音》,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22册,第146页。
[58]李光理《本朝试赋丽则》,乾隆三十四年金陵三多斋刻本。
[59]魏谦升《赋品》,引自王冠辑《赋话广聚》第三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360-361页。按:古人以“丽则”名赋集者甚多,如汪士鋐《赋体丽则》、邹玉畅《国朝律赋丽则》、谢傲《丽则堂历朝赋楷》等。
[60]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71页。
[61]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66页。
[62]萧统编、李善等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5页。
[63]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齐鲁书社1992年版,第6页。
[64]详见程维《从王世贞对扬雄赋论的“误引”看明中期的赋学复古》,《中南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65]孙星衍撰,陈抗、盛冬玲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1页。
[66]杨筠如《尚书覈诂》,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256页。
[67]扬雄著、郑万耕校释《太玄校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76页。
[68]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62页。
[69]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65页。
[70]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5页。
[71]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75页。
[72]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609页。
[73]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五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018页。

注:本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19年第5期,此据作者原稿,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许结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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