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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小夏ho78b993zg 2023-09-12

摘 要:本文通过考察明前史书及部分目录典籍有关《新语》的著录情况,说明《新语》在流传中虽有散佚,但今本《新语》似距原书未远。借助文本细读,抽绎并归纳《新语》中的大量引文,管窥陆贾的知识结构,辨识文献真伪;通过分析引文,发现其学仍以儒学为主,行文使用的概念、术语,只是陆贾为推行治国理政思想而高悬的鹄的。陆贾之学为汉初的政权稳固、道德重构及文化重建提供了理论支撑和具体的战略实践路径。借此可推导其思想基础并阐明其学派归属问题。

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新语·序》

在二十世纪20、30年代,前贤对于《新语》真伪辨识的讨论,已基本廓清了笼罩在《新语》真伪问题上的迷雾。近年来,随着研究资料的丰富,笔者不揣浅陋,借助文本细读的方法,变换研究视角,就《新语》“非伪书”少补苴罅漏,再作申论。同时,在此基础上探究《新语》的学派归属问题。

《新语》“非伪书”补考

在《汉书·艺文志》中著录“陆贾二十三篇”[1]。顾实考察文献著录情况认为,本传曰:“陆贾,楚人。凡著十二篇,号其书曰《新语》。”此作二十三篇,盖兼他所著者计之。梁《七录》曰:“《新语》二卷,陆贾撰。”隋唐志同,宋不复著录。王应麟曰:“今存《道基》、《杂事》、《辅政》、《无为》、《资质》、《至德》、《怀虑》七篇。”严可均曰:“此书盖宋时佚而复出,出而不全。至明弘治间,莆阳李廷梧字仲阳,得十二篇足本刻之。《群书治要》载有八篇,其《辨惑》、《本行》、《明诫》、《思务》四篇”,皆非王伯厚所见,而与明本大致相合。[2]

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

通过顾实的考察,可以看到在版本目录上,从《汉书·艺文志》到明代,《新语》皆有著录,只是篇目在流传中有过变动,可能散佚了部分篇章,保留下来的篇目经过了一定的增删厘定。可以说今本《新语》已非原书全貌,但应距原本未远。

但不能据此认为《新语》乃面目全非之作。最早认为《新语》为伪书者为南宋黄震,其《黄氏日抄》评其“文烦细,不类陆贾豪杰士所言。贾本以《诗》、《书》革汉高帝马上之习,每陈前代行事,帝辄称善,恐不如此书组织以为文。又第五篇云:'今上无明王圣主,下无贞正诸侯,锄奸臣贼子之党。’考其上文,虽为鲁定公而发,岂所宜言于大汉方隆之日乎?若贾本旨谓天下可以马上得,不可以马上治之意,十二篇咸无马,则此书似非陆贾之本真也”。[3]此说可商,从豪杰语气推断是否为贾本,理由不足,得治方式和书的真伪也没有必然联系;至于言语过激处,也是借题发挥,不可一概全否。张西堂《陆贾〈新语〉辨伪》则认为《新语》存疑三点,“或其书本非真传,在汉初又极寖微,'残略多所遗失’'其本复经改造’者,则未知其果若是也?”[4]孙次舟《论陆贾〈新语〉的真伪》补充《四库提要》的意见,“敢斥今本《新语》之为赝鼎也”。[5]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评Annemarie A.von Gabain之《新语》的译文时,也认为《新语》是伪作。[6]综合起来,《四库提要》疑《新语》为“殆后人依托,非贾原本”,列举的三条意见最有代表性。

(1)《汉书·司马迁传》称:迁取《战国策》《楚汉春秋》、陆贾《新语》作《史记》。

(2)王充《论衡·本性篇》引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谓之道。”今本亦无此文。

(3)《谷梁传》至汉武帝时始出,而《道基篇》末乃引“谷梁传曰”,时代尤相抵牾。

胡适《陆贾〈新语〉考》[7]一文针对上说,在唐晏辨说基础上加以补充,第二条不足辨,或出陆贾他书他篇。第三条陆氏著此书,去秦焚书才六年耳,其所读者,未焚之《谷梁传》也。至武帝则为再出矣,故所引者今本无之也。第一条查阅《汉书·司马迁传》原文,无陆贾《新语》字样,实《提要》作者误记原文。胡适“颇信此书是楚汉之间之书”。胡适的论述还是过多从形式上进行批驳,从文本内容上还需要细化分析。罗根泽《陆贾〈新语〉考证》[8]侧重从政治思想考察,在严可均《铁桥漫稿》基础上加以补充,依据《新语》文本中关于道德仁义的论说与《谷梁传》同,“今本《新语》所表现之思想,既在在与陆贾全同,故知其决为陆贾之书也”。最为全面的辨说当属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新语〉》[9],比较全面地梳理了《谷粱春秋》的传承谱系,荀子——浮丘伯——鲁申公——瑕丘江公。陆贾亦应师从浮丘伯学《诗》与《谷粱传》,考证精详。罗常培与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之研究》[10]通过研究汉魏晋南北朝韵部的演变考证《新语》,得出《新语》的押韵表现出东冬是一部,阳东两部音很接近的特点,同时又可与《淮南子》的分韵相互印证,集中代表了汉初陈楚江淮一代韵部的特征,进一步从语音学视角肯定《新语》不伪。前贤多属意于此,各有辩证,而今仍需变换视角,再做研究。

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曰:“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11]陆贾首发镜鉴秦帝国得失存亡的经验教训之先声,遣词造句清雅协韵,辞旨高妙。唐宴曰:“陈义极高,遣词极雅。”严可均曰:“其辞皆协韵,流传久远。”王谟曰:“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12]这些述评确实客观,但是,按照陆贾本传所记“乃粗述”,而如此遣词造句,何来粗述之理;而且行文内容组织完整,意脉贯通,如黄震所疑“文烦细不类陆贾豪杰士所言”,西汉文风古朴,似乎不可能有如此艳丽的辞采。但是考索陆贾文章,《文心雕龙》评价其上承屈宋,下启汉赋,“陆贾扣其端”,“首发奇采”,这则说明陆贾写作能力之强,似乎此“粗述”不应成为陆贾《新语》为伪书的证据,恰是陆贾行文详略有所侧重的笔法使然。

经笔者仔细比对全书后,认为所谓“粗述”一方面指“秦何以失,汉何以得”的论述比重较少,但字里行间则隐含着得天下以仁义,而不是以武力的高压慑服天下人的意旨,行文更多的是指向如何治理天下的眼前问题;另一方面当指其在引用《诗经》《礼记》《孝经》《谷梁传》《左传》《公羊传》《周易》《论语》《老子》《黄帝四经》《孟子》《荀子》等经典时未能详查原文,仅凭记诵而造成的误差。同时,通过考察其征引、化用典籍的情况也可证明《新语》成书当在由秦入汉的过渡期内,为《新语》非伪书提供佐证。

《新语》文献征引材料如下:

《新语》引《论语》18条[13],《周易》8条[14],《礼记》7条[15],《谷梁传》6条[16],《公羊传》3条[17],《孝经》3条[18],《诗经》3条[19],《左传》2条[20],《老子》2条[21],《黄帝四经》1条[22],《孟子》1条[23],《荀子》1条[24]。

笔者以为,看一位学者的思想基础、学派归属,不但要看他使用并诠释的概念,所选用的事例,还要关注他的知识结构,进而推导他的思想基础,这一研究路径无疑是值得尝试的。

通过比对,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新语》成书时间当在由秦入汉的过渡期内。在征引的12部文献中,争议最大的要数《诗经》和《谷梁传》的传承谱系,借助《新语》所引二书的文字和所用内容以及在汉代的传承谱系的考察,可以为《新语》的成书时间提供参照。《谷梁传》的考察,前贤已经完成,故不赘述。下面论述从《诗经》入手,《诗》分鲁、齐、韩、毛四家,后三家亡佚,独毛诗存。通过汉初《诗》的传承谱系与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的勾稽,间能得其仿佛。

《汉书·艺文志》记载:“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诗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25]秦火后,汉初传诗有四家,齐诗、韩诗、鲁诗三家立学官,鲁诗最近诗之本义。毛诗未得立为学官。

《史记·儒林传》记载:“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26]

《汉书·楚元王传》记载:“文帝时,闻申公为诗最精,以为博士。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27]

《隋书·经籍志》记载:“孔子删诗,上采商,下取鲁,凡三百篇。至秦,独以为讽诵,不灭。汉初有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作诂训,是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亦传诗,是为齐诗。燕人韩婴亦传诗,是为韩诗。终于后汉,三家并立。汉初又有赵人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传,作训诂传,是为毛诗古学,而未得立。……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28]

汉初,鲁诗授受源流与《谷梁春秋》的传承谱系相若,荀子——浮丘伯——鲁申公。浮丘伯是荀子门人,《荀子》书中说《诗》者,大都为鲁诗所本。鲁诗在汉初最为流行,《新语》引诗3条,2条来自鲁诗,1条逸诗。

《新语·术士》引《小雅·节南山》云:“式讹尔心,以蓄万邦。”陈乔枞云:“鲁诗学出荀卿,卿仕楚,陆贾亦楚人,其说诗当本荀卿。盖鲁诗'畜’或作'蓄’。”[29]

《新语·辅政》引《小雅·青蝇》。《诗》云:“谗人罔极,交乱四国。”鲁诗作谗言,非谗人。据王先谦考,“鲁人作言者,《新语·辅政篇》《史记·滑稽传》《论衡·言毒篇》引,'谗人’并作'谗言’,明鲁作'谗言罔极’。”[30]王利器注云:“唐晏曰:说《诗》不同于毛,当是鲁诗说。”[31]

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新语·辅政》

《辨惑》引《诗》云:“有斧有柯。”王利器注云:“唐晏曰:'今《诗》无此句。’文廷式曰:'此逸诗也。’”[32]至于逸诗的情况,可以说在汉初还是普遍存在的,在其后的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还能找到使用逸诗的情况[33],在汉宣帝时仍然有鲁诗博士吟诵逸诗的记载[34]。应该说,逸诗也是一条《新语》非伪书的证据。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出《新语》乃汉初之作无疑,绝非伪书。

2.陆贾的知识结构仍以儒家为主。陆贾的征引已经看出了五经的影像,而在他的行文中,也言及六经问题。如《道基》云:“《鹿鸣》以仁求其群,《关雎》以义鸣其雄,《春秋》以仁义贬绝,《诗》以仁义存亡,干、坤以仁和合,八卦以义相承,《书》以仁叙九族,君臣以义制忠,《礼》以仁尽节,《乐》以礼升降。”[35]这里清晰地看到陆贾对《诗》《书》《礼》《乐》《易》《春秋》的讨论,除《乐》外,其余五经皆以仁、义统摄之,这一微妙的差别,可以见出《乐》的地位与其他儒书间的差距。从陆贾自言的“五经”概念来看,“五经”似指《诗》《书》《礼》《易》《春秋》。陈立在《白虎通疏证·五经·论五经象五常》文下注云:“以《易》、《尚书》、《诗》、《礼》、《春秋》为五经,与上异。盖兼存两说也。(按:《白虎通疏证·五经·论五经之教》以此为准,而《五经·论五经象五常》中则以《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显然一书兼存两说,'则《白虎通》之五经,不当有《春秋》字’)……案古无《六经》之名,自《庄子》有'《六经》者圣人之糟粕’之论,后人言《五经》《六经》者纷纷焉。盖谓《易》、《书》、《诗》、《礼》、《乐》为五经者,此先秦之说,以时《春秋》有二,孔子未修之《春秋》,则藏于秘府,人莫能习;孔子已修之《春秋》,传诸弟子,亦未著于竹帛也。自秦焚书,《乐经》散亡,因并《春秋》为五经,故汉世五经博士,止《易》、《诗》、《书》、《礼》、《春秋》也。”[36]从陆贾所引书目考后可见,陆贾正是开西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年)建立的“五经”的经学博士制度的理论先河,首用此概念之人,怎可以其首创此语之功而否定其《新语》之真?

3.《汉书·艺文志》与《隋书·经籍志》皆将《新语》立于“儒家类”,看来是有道理的。诚如《汉书·艺文志》所论:“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袓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37]陆贾游文六经之中,仁义之治,称述孔子的言教,尤其是对《论语》一书词句与思想的大量征引,任意驱遣,所用之词皆与上下文文气一致,无斧凿之痕,已达浑化无迹的程度,信手拈来,和洽其分。宋代宰相赵普的“半部《论语》治天下”,盖与陆贾旷世而同感也。陆贾曰:“礼义不行,纲纪不立,后世衰废,于是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明确指出了定五经的原因,在社会政治生活中总结的经验教训,上升为五经体系,这是与仁义不施的现实政治状况有关;然后世之俗儒,“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寖衰”[38];“不顾其本,苟欲哗众,多设问难,便辞巧说,乱其大体”[39]。惑者如章句俗儒秦延君等,辟者如曲学阿世的公孙弘等皆违离道本,不顾其原,哗众取宠,影响后学入识正道。理论一定是在具体的实践中生成的,脱离了实践的理论怎能经得起推敲,直可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陆贾对仁义不施的前代兴亡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故而,提出用儒家思想施仁义来改造社会政治生活,确实是认真反思秦亡教训后的深刻体察,由此可见,陆贾的学识、气魄,对儒家经义的理解与运用绝非秦延君、公孙弘之流可比。

另外,还应看到,从对秦亡教训的历史反思的异代认同上看,陆贾的《新语》写作也直接影响了贾谊《新书》的书写。以贾谊《新书》为参照,也可标定《新语》的写作时间为汉初无疑,为《新语》非伪书提供佐证。

贾谊《新书》多处化用《新语》,并在论述上多有借鉴意味。

《怀虑》:怀异虑者不可以立计,持两端者不可以定威。故治外者必调内,平远者必正近。纲维天下,劳神八极者,则忧不存于家。养气治性,思通精神,延寿命者,则志不流于外。据土子民,治国治众者,不可以图利,治产业,则教化不行,而政令不从。苏秦、张仪,身尊于位,名显于世,相六国,事六君,威振山东,横说诸侯,国异辞,人异意,欲合弱而制强,持衡而御纵,内无坚计,身无定名,功业不平,中道而废,身死于凡人之手,为天下所笑者,乃由辞语不一,而情欲放佚故也。[40]

《过秦论》: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不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亢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至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41]

我们看到,贾谊是在认真揣摩陆贾的论述后,采用逆向思考的方式总结秦亡的历史经验教训的。苏秦、张仪辞语不一、情欲放佚,而君主亦心怀异虑,三心二意,君臣若此,实难功成名就,只会半途而废。这是陆贾站在暴秦对立面——六国角度的思考,“盖著古成败之国,而警乎马上得天下之言也”[42]。而贾谊较之思考的更为全面,从六国与陈涉的对比中反复推演,再与强秦的巨大反差中托出秦亡于“仁心不施”,使论证绾合锲理。贾谊是站在陆贾分析的基础上的精细之言。通过与贾谊文的对比,我们不难发现,高帝要求陆贾“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加之“随时论秦”,次第而上,若想深思熟虑,查证引文,恐怕没有这样的时间,故而,陆生确乎是粗述存亡之征。

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班固《汉书·叙传》

《新语》学派归属的考察

通过上文的分析,借助陆贾的知识结构以儒家为主的认识而得出陆贾的学派归属,似无再探讨的必要,但是处在汉初黄老之学占统治地位的历史转捩点上,还不能简单地划分陆贾的学派归属,还须看到一些道家术语“无为”“道”等概念,在陆贾手中,还有更为深刻的用意。

1.儒家说: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的儒家类列有“陆贾二十三篇”,在《汉书·叙传》中进一步明确其立场。“近者陆子优繇,《新语》以兴;董生下帷,发藻儒林;刘向司籍,辩章旧闻;扬雄罩思,《法言》、《太玄》:皆及时君之门闱,究先圣之壶奥,婆娑乎术艺之场,休息乎篇籍之囿,以全其质而发其文,用纳乎圣听,列炳于后人。” 又云:“贾作行人,百越来宾,从容风议,博我以文”。[43]班固在此清晰指出陆贾探究前贤圣君治国之道,在儒家篇籍中游弋采撷,申明儒家学说之旨。出使百越,用文化典籍来教化南越王,陆贾的这种言说方式与写作的风格看来是保持一致的。

王充曰:“《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皆言君臣政治得失,言可采行,事美足观。鸿知所言,参贰经传,虽古圣之言,不能过增。陆贾之言,未见遗阙,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应天,土龙可以致雨,颇难晓也。”[44]王充的评价更是将陆贾提升到古圣先贤的地位加以认识,同时对比董仲舒,其儒学理论仍为纯粹。宋人黄震、明人钱福亦同儒家之论。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汉儒自董仲舒外,未有如是之醇正者。”[45]清人严可均称“子书,《新语》最纯最早,贵仁义,贱刑威,述《诗》、《书》、《春秋》、《论语》,绍《孟》、《荀》而开《贾》、《董》,卓然儒者之言,史迁目为辨士,未足以尽之”[46]。近人余嘉锡则称:“贾在汉初,粹然儒者,于诗书煨烬之余,独能诵法孔氏,开有汉数百年文学之先,较之贾董为尤难,其功诚不在浮邱伯、伏生以下。故班固、王充皆亟称之。汉高以马上得天下,不知重儒,贾独为之称说《诗》、《书》,陈述仁义。本传言其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论衡·书解篇》云:'高祖既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败,陆贾造《新语》,高祖粗纳采。’《后汉书·儒林·谢该传》载孔融上书荐该曰:'臣闻高祖创业,陆贾、叔孙通进说《诗》、《书》。’则汉初之拨乱反正,贾有力焉。融以贾与叔孙通、范升、卫红并言,亦以贾为经学之儒也。然贾实具内圣外王之学,非叔孙通辈陋儒所敢望。”[47]这些学者都公认陆贾是“醇正”之儒,其书是“最纯最早”之汉代子书,对汉初政权的建设,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2.杂家或新道家说:

首倡杂家之义者,当属宋人石介。他在《汉论中》指出:“乃龊龊进夫当时之近务、五霸之猥略,贵乎易行,孜孜举夫近古之野礼,亡秦之杂仪,求夫疾效,使高祖上视汤、武有惭德,汉家比踪三王为不侔,可惜也哉!”[48]以王道、霸道夹杂来进献治国方略,不是纯粹之儒家。胡适在《述陆贾的思想》一文中指出:“此书仍是一种'杂家’之言,虽时时称引儒书,而仍不免带点左倾的色彩,故最应该放在《吕氏春秋》和《淮南王书》之间。”[49]

萧萐父与熊铁基则注重对道家在秦汉之际出现新的变异的考察,提出“新道家”之说,借之以其区分先秦老庄学说。萧萐父说:“陆贾《新语》所提供的以道兼儒的'无为’原则,虽尚粗浅而未形成明确体系,但符合形势需要,反映了时代的思潮。”[50]熊铁基认为,《新语》是汉初新道家的代表作,陆贾是汉初新道家的突出代表。他说:“《新语》的指导思想显然是道家思想,在十二篇中,除《资质》专讲求贤,没有涉及道(只有“功弃而德亡”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外,其余十一篇都有道和德的论述。……道是根本性的,比较抽象,又含义颇多,有时指本体,有时指事物的根本规律,有时指社会、政治、人生的准则等等,德是其作用和显现,有时也即道,至于仁义礼法那是后生的,是道的表现,是从属于道的。我们认为,以道为指导思想,把'道法自然’的思想创造性的用之于人生和政治,是新道家的主要特点,《新语》正是有这样的特点。”[51]陈鼓应则在《从〈吕氏春秋〉看秦道家思想特点》一文的注释中,对熊铁基的“秦汉新道家”的称谓提出了质疑。指出熊铁基所例举此说成立的三个理由(见《秦汉新道家略论稿》,第6~7页)都有待商榷。第一个理由是“由批判儒墨变成了'兼儒墨、合名法’”,这一点在战国中期的稷下道家就已具备了。第二个理由是“由逃世变成了入世”,其实“逃世”之说是对老庄最大的误解,尤其是以对老子为然。老庄特别是老子都是入世的,《老子》五千言就是谈治道,老庄都无彼岸世界的观念,对现实人生都是持肯定关切的态度。第三个理由是“发展了老子天道自然无为的思想,把它创造性地运用到人生和政治上去”,并说“无为在老子思想中是消极的……”事实上老子的“无为”并不消极,庄子把老子“无为”的政治概念导向提升人的精神意境,《吕氏春秋》所说的“无为”早在战国中期的稷下黄老都已经很流行,无论是将法的思想引向无为,还是“君无为,臣有为”,战国中期的黄老都已提出,所以熊著所列的三个理由都不能成立。[52]而后他又在《关于帛书〈黄帝四经〉成书年代等问题的研究》一文中补充道,将“黄老之学”说成是“新道家”的提法是不能成立的。[53]我们再从陆贾《新语》本身所谓的“道说”来看,已经与先秦的道家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发生了新变。若想认识这一变化过程,我们还需要考察陆贾对“道”这一概念的使用以及在对“无为”思想的接受过程中,他的诠释立场何在?

“道”字在《新语》中共出现90次,大体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种类型:仁义道德、治理天下的王道,黄老之道,人伦大道等。

(1)我们需要廓清的是“道德”与“仁义”这对概念。“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本行》);“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道基》)。治国追求形而上的理论建构则以道德作为最高的标准,追求形而下的可操作具体的行政方法则是推行仁义。在《新语》中二者的关系总是如影随形,言此即言彼,不可分割。可以看到道德只是陆贾为推行自己治国思想而高悬的鹄的,而仁义才是其具体有为的做法。这样陆贾治国的思想就有了崇高而华美的理论外衣,当然,这份华美可以看做是黄老之学弥漫的思想点缀,更为根本的仍是经过秦暴后,劝导统治者推行仁义治国理念的客观要求。《新语》开宗明义就说,“《传》曰:'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54]依此看,道术就是天生、地养、人成三者参合而生,天生、地养好理解,那么人靠什么成就功德呢?在下文的论述中,陆贾给出了答案,不是玄之又玄的道德,而是实实在在的仁义。

郑晓峰:《新语》非伪书及其学派归属补考

《新语·道基》

夫人者,宽博浩大,恢廓密微,附远宁近,怀来万邦。故圣人怀仁仗义,分明纤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55]

《道基》篇最后以《谷梁传》逸句作结曰:“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仁义之所治也。”[56]这充分看出陆贾对仁义的推重,“怀仁仗义”,自能“统物通变”。由此看来,道德与仁义在陆贾这里是统一的,“失道者诛,秉义者显”,“不先仁义而尚道德”(《怀虑》),改变了《老子》之于二者关系的对立[57],而进行了有意识的儒道关系的调和,从而为汉家王权的稳固、道德的重构以及文化的复兴,提供理论支撑。

(2)陆贾在儒法关系上也表现了“中和”的思想。这也体现了陆贾“治理天下的王道”之道。《无为》明言:“行身中和以致疏远;民畏其威而从其化,怀其德而归其境,美其治而不敢违其政。民不罚而畏,不赏而劝,渐渍于道德,而被服于中和之所致也。”[58]陆贾治国思想以道德仁义为根本,兼融法治,“贵仁义贱刑罚”,将之视为有效的调剂和补充而已。由民畏威而不敢、不罚、不赏,进而浸染道德之风,是为蒙受“中和”所化。

在《无为》中开篇即言,“道莫大于无为”。很显然,这是黄老道学对陆贾的明确影响,《新语》尽管有主张“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也十分强调有为,“故无为者乃有为也”。君主无为,臣子有为,通过君主私欲的控制,进而达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的目的。

夫王者之都,南面之君,乃百姓之所取法则者也,举措动作,不可以失法度。……故君子之御下也,民奢应之以俭,骄淫者统之以理;未有上仁而下贼,让行而争路者也。[59]

君主以身作则,可由控制己之私欲,符合“人伦大道”,不可如周襄王不孝,不可仿秦始皇之骄纵,不可学齐桓公之淫乱,不可行楚平王之奢糜,进而教化百姓。反之,朝臣的“有为”需要君主的放权与信任。

故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鄣日月也,非得神灵之化,罢云霁翳,令归山海,然后乃得睹其光明,暴天下之濡湿,照四方之晦冥。今上无明王圣主,下无贞正诸侯,诛鉏奸臣贼子之党,解释凝滞纰缪之结,然后忠良方直之人,则得容于世而施于政。[60]

浮云蔽日,邪臣蔽贤,古已有之。陆贾基于时政而有积愤之音,上无明王圣主,下无贞正诸侯,自然批判的是“汉家一班无赖的皇帝,屠狗卖缯的功臣,都不是配有为的人”[61],希望君主能选拔中良方直之贤才,赋予贤臣权势,道德因权势而立行,在其位,齐其政,操权柄而行有为之政。很显然,陆贾的进言献策用词犀利,语气强硬,这无疑会影响到他的仕路,以口辩之才而未得封侯之赏,也是可以理解的。从他后期行事看,为陈平交欢太尉周勃,谋划诸吕,参与诛诸吕,立孝文帝,再使南越等事,皆可见其为人为事仍以国事为基本点,尽管生活散诞,但仍以儒家事功为主,关切人事。

要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陆贾“汉儒自董仲舒外,未有如是之醇正也”。很显然,“醇正”属不实之赞,即便董仲舒也是杂取诸家,不可谓“醇正”,但是,陆贾思想亦如董仲舒一样,仍是以儒家为主,杂糅道、法等家,指向治国的主题,为汉初的政权稳固、道德重构以及文化重建提供理论支撑和具体的战略路线的设计,这应该是符合实情的。

注释

[1](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1726页。

[2]参见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4-105页。

[3]张伟、何忠礼:《黄震全集》(第5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77-1778页。

[4]张西堂:《陆贾〈新语〉辨伪》,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4册),台北:蓝灯文化事业出版公司,1993年,第215页。

[5]孙次舟:《论陆贾〈新语〉的真伪》,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6册),第122页。

[6]辜美高:《陆贾新语序论》,新加坡:新加坡新社,1990年,第15页。

[7]参见胡适:《陆贾〈新语〉考》,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4册),第195-198页。

[8]参见罗根泽:《陆贾〈新语〉考证》,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4册),第198-202页。

[9]参见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新语〉》,罗根泽编著:《古史辨》(第4册),第203-214页。

[10] 参见罗常培、周祖谟:《汉魏晋南北朝韵部演变之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81-82页。

[11](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252页。

[12]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1、215、212页。

[13]引《论语》18条散见《慎微》《本行》《思务》《道基》《术事》《辅政》《无为》《资质》《辨惑》九篇中。

[14]引《周易》8条散见《明诫》《道基》《慎微》《怀虑》四篇中。

[15]引《礼记》7条散见《慎微》《道基》《无为》《本行》四篇中。

[16]引《谷梁传》6条散见《至德》《道基》《明诫》《辨惑》四篇中。

[17]引《公羊传》3条见《辅政》《无为》《怀虑》三篇中。

[18]引《孝经》3条见《无为》《慎微》《明诫》三篇中。

[19]引《诗经》3条见《术士》《辅政》《辨惑》三篇中。

[20]引《左传》2条见《明诫》篇。

[21]引《老子》2条见《术事》《思务》二篇中。

[22]引《黄帝四经》1条见《道基》篇。

[23]引《孟子》1条见《道基》篇。

[24]引《荀子》1条见《明诫》篇。

[25](东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08页。

[26](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传第六十一》,第3765页。

[27](东汉)班固:《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第六》,第1922页。

[28](唐)魏征:《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18页。

[29]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65页。

[30]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十九,第782页。

[31]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58页。

[32]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88页。

[33]参见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卷第二《竹林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0-51页。

[34]参见(东汉)班固:《汉书·儒林传》,第3610页。

[35]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30页。

[36]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48页。

[37](东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28页。

[38](东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28页。

[39](唐)魏征:《隋书·经籍志》,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99页。

[40]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29页。

[41]阎振益、钟夏:《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页。

[42]王利器:《新语校注》,第116页。

[43](东汉)班固:《汉书》卷一百《叙传》,第4231、4250页。

[44]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卷二十九《案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63页。

[45](清)纪昀等:《钦定四库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196页。

[46](清)严可均:《铁桥漫稿·新语叙》卷五,光绪长洲蒋氏心矩斋刻本。

[47]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54页。

[48](宋)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13页。

[49]胡适:《述陆贾的思想》,胡适、蔡元培、王云五编:《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上海:上海书店据1937年商务印书馆影印,第85页。

[50]萧萐父:《秦汉之际学术思潮简论》,见熊铁基:《秦汉新道家略论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7页。

[51]熊铁基:《秦汉新道家》,上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97页。

[52]参见陈鼓应:《从〈吕氏春秋〉看秦道家思想特点》,《中国哲学史》2001年第1期,第86页。

[53]参见陈鼓应:《黄帝四经今注今译——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5页。

[54]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1页。

[55]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24-25页。

[56]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34页。

[57]参见(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93、43页。《老子》三十八章有“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老子》十八章亦有“大道废,有仁义”。

[58]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64页。

[59]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67页。

[60]王利器:《新语校注》卷上,第84页。

[61]胡适:《述陆贾的思想》,胡适、蔡元培、王云五编:《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第91页。

本文原载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22年02期。引用请以原刊为准。

作者简介,郑晓峰,文学博士后,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访问学者。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献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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