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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广圻是《广新闻》的作者吗？ 卿朝晖 （苏州图书馆古籍部） 《广新闻》本是一部不起眼的志怪小说，最早的版本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雨椶亭刻本，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浙江图书馆都有藏。作者署“无闷居士”，卷前有乾隆壬子拈花侍者序，吴县李福、吴县顾莼、长洲吴嘉泰、平江徐葵、长洲顾寅、元和李锐、新阳王声雷、吴江薄凤翼等人题词。 “无闷居士”到底是谁，学术界主要有三种说法。《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以为是无锡孙洙，并云出自《贩书偶记》。但检《贩书偶记》，只云“《广新闻》四卷，无闷居士编，乾隆壬子刊巾箱本”，并未说无闷居士就是孙洙。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目录皆作陆鼎翰撰，以陆鼎翰号无闷居士之故。这两个说法完全经不起推敲，理由有二：第一，《广新闻》李福题词称“壬子夏，无闷居士辑其往常所闻为一编示余”，壬子为乾隆五十七年，此时孙洙已死（死于乾隆四十三年），陆鼎翰尚未出生（同、光间人）；第二，《广新闻》卷三有“吾郡张补梧前辈”云云，张补梧即张邦弼，乃苏州府长洲县人，孙洙无锡人，陆鼎翰常州人，籍贯亦不符。 还有一种说法，说“无闷居士”是顾广圻，乃张振国所考，文章刊载《文献》2016年第3期。所举证据大致有三：一，顾广圻乃苏州元和人，生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里籍、时代契合；二，顾广圻有别号“无闷子”，与“无闷居士”相近；三，顾广圻与题词的李福诸人皆有交往。 但这种简单配比看似在理，其实漏洞很大。一是“无闷居士”和“无闷子”只是相近，并不能直接划等号，且“无闷”之号亦非顾广圻一人专属，别人也可号“无闷”；二是题词者都是苏州府人，明清之时，同里士子之间酬答唱和极为常见，与李锐、李福等人来往又何止顾广圻一人，单凭交游，很难坐实。更何况顾广圻乃一代校勘大家，以其交游之广、研究者之多，而竟无一人提及《广新闻》之事，无乃太过蹊跷。笔者遂不揣浅陋，据所闻见，重考如下。 1.顾广圻得号“无闷子”之由 顾广圻自署“无闷子”并不多见，李庆先生《顾千里研究》仅著录两处。为何自号“无闷子”，叶廷琯《吹网录》有明确记载： 《遁翁苦口》一书，节录《朱子语类》，示人修身为学之道，颇为简要。遁翁者，朱子晚年自号也。训门人谓“只是觉得如此苦口，都无一分相启发处”，此书故以此名，见卷首小引。录者为无闷子，不著姓字，程禀初语余，无闷子实即其师顾涧薲先生。涧翁生平论学，好以气陵人，晚年有得，辑为此书，切中今学者隐微痼疾，自虑因此益犯众怒，故匿其名。阳城张古余观察敦仁曾为刊行，跋语谓不知谁氏所录，亦为讳之。余谓古人以格言训世者多矣，未闻因此致仇，况只辑儒先语录乎？涧翁之意，当是以《朱子语类》甚繁，而仅仅摘录一帙，恐以罣漏贻讥，故不欲自显。此正其谦衷而非为避怨起见，然实亦无庸讳也。① 《遁翁苦口》刻于道光四年（1824），前有无闷子《遁翁苦口引》，今收在《顾千里集》卷十三。此书又有张敦仁跋：“偶检敝簏，得《遁翁苦口》一册，盖取《朱子语类》摘抄之者，亦不记为谁氏所录也。读之切中近日学者隐微痼疾，亟寿诸梓，冀与学者共读之。”可与叶廷琯之说相验证。 此外，国家图书馆藏顾广圻批校《唐文粹》一部，末有“无闷子”校记一条：“果泉中丞得宋刻完全一部，未及重刊，今其家靳不示人，将求善价。”时间署“道光乙酉中秋日”，乙酉即道光五年（1825），与《遁翁苦口》刊刻时间亦相当。 可见，顾广圻号“无闷子”，是道光四年前后之事，目的是为了回避其他学者的责难。如果是沿用乾隆五十七年时就有的旧号，又怎能做到“不欲自显”呢？ 2.“无闷居士”是谁？ 如果“无闷居士”不是顾广圻，那可能是谁？由于资料有限，我们只能从《广新闻》本身入手。此书卷端有一篇序文和几篇题词可供考索，现择要过录如下： 广新闻序 搜神干宝，记尽瑰奇；说鬼东坡，事无真伪。性所近也，意即留焉。无闷居士家本齐云，谊尝立雪。素具粲花之舌，每为碣石之谭。木魅山精，得未曾有。续鳬断鹤，姑妄言之。今乃出其新编，丐余弁首。稗官野史，登大雅堂，著作无关恶癉善彰，遇下等人因果且说云。乾隆壬子秋七月，拈花侍者序。 广新闻题词 吴县李福子仙 壬子夏，无闷居士辑其往常所闻为一编示余。鬼怪居其半，次及仙狐，下至街谈里谚，莫非可惊可愕者。昔孙可立常恨天下无书，以广新闻，余因请以《广新闻》名其编。有观之而色飞眉舞者，谓闻所未闻也可，有观之而骂为多事者，谓闻犹不闻也亦可。 广新闻题词 新阳王声雷豫庵 壬子初秋，余病疟紫阳院斋。适无闷居士以《广新闻》一编示余。其中事蹟离奇，物情变幻，闻闻见见，匪夷所思，如入山阴道上，令人目不给赏。读未竟而疟愈，因叹此书之功不减子章骷髅之句也。 广新闻题词 吴江薄凤翼古砚 闻见都因疑殆纷，鷁飞石陨已无文。刘家自得青藜秘，《说苑》新谈广见闻。 离奇彩管辄生花，笔底波澜海上槎。知是君家通敏悟，《天台赋》纪赤城霞。 这些诗文里，最重要的是吴江薄凤翼题词的第二首，因为它间接给出了“无闷居士”的姓氏。“知是君家通敏悟，《天台赋》纪赤城霞”，用的是晋孙绰《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的典故，联系“君家”二字，“无闷居士”当姓孙，绝不会姓顾。又“广新闻”一词，用孙处玄“常恨天下无书以广新闻”之典，也是因为孙处玄与作者同姓，故李福请以为书名，这都是旧时文人常用的借代手法。如李福诗“孙位嗟神妙，黄筌愿久要”，自注“谓蔚堂”“荛圃更属曼生作《得书十二图》”，即以孙位指孙延、黄荃指黄丕烈②。可惜这条材料，张振国考证时竟没有采用。 循着这个提示，我们认为，《广新闻》的作者很有可能是当时吴县名士孙延。孙延，原名衡，字寿之，号蔚堂。家有古梅九枝，故又号九梅居士。诸生。工写生，能诗善画。黄丕烈收宋刻十卷本《陶渊明集》，即请其题签，今藏国家图书馆。子义钧，字子和，亦善诗，有《好深湛思室诗存》二十二卷。 李福诸人与孙延的交往，在其《花屿读书堂诗词钞》中有明确记载，如《诗钞》卷一有《赁屋于孝友堂之东偏书呈孙蔚堂》《十月望日集江云墀顾希翰金湘江吴惕人孙蔚堂家四香于笃雅书屋分题得典裘》《同高颇愚顾南雅家四香孙蔚堂游天平山访一峰上人》，卷五有《孙蔚堂延挽辞》，《词钞》卷二有《减字花木兰·柬孙蔚堂》。其中，顾希翰、顾南雅即顾莼，家四香即李锐。 顾莼对他们几人的交情，记述更详，见其为孙义钧《好深湛思室诗存》所作序言： 子和尊甫寿之明经，与予同出嘉定钱少詹之门，寿之居吴郡迆南东郭里，志称为小沧浪，有池榭林木之胜。嘉庆丁巳、戊午间，延予与李尚之明经课其弟若子，李子仙孝廉复赁居寿之东偏屋。时则江艮庭徵君、孙渊如观察、洪穉存太史、黄荛圃主政、高颇愚上舍、钮匪石布衣、夏方米孝廉、陶鳬香太守、董琴涵侍御恒朝夕过从，诗酒谈讌，于斯为盛。③ 足见李锐（字尚之）、顾莼、李福、黄丕烈等人与孙延关系是相当亲密的，李锐和顾莼在孙家教课，李福租屋孙家东偏房。李福为此特意作《赁屋于孝友堂之东偏书呈孙蔚堂》诗一首，以表感谢。潘曾莹《小鸥波馆诗钞》还收录了顾莼灵岩山感怀诗一首，顾氏自注云：“辛亥岁，与高颇愚、夏方米、李子仙、孙蔚堂宿此山数日，今存者予与方米而已。”④辛亥是乾隆五十六年，又可证几人在《广新闻》刊刻之前就已相识。 李锐《观妙居日记》也记载了大量与孙延交往的例子，摘一二于后。嘉庆十年六月二十一日，“寄家信一件，吴春斋、孙蔚堂信各一件”；八月十九日，“中吴诗课，集吴春生愿学草庵。同会者，陈仲渔、黄荛圃主政、董琴南、琢卿、孙蔚堂、高颇愚、陶云椒、秋麓、王小梧、蒋于野、李子仙、夏方米、孙配堂、吴庚生”；九月十三日，“子仙家晤颇愚、宾嵎、佇兰、竹友、蔚堂、春生、琴南、容斋、康民、毓川。晚同佇兰、蔚堂食蟹”。十一年正月初一，“蔚堂拉同至子仙、颇愚家，颇愚留饮，更余归”；正月初二，“同蔚堂至元署，又至张伯冶家”；二月初一，“星槎、蔚堂来谈。又至四美斋与蔚堂对谈竟日”；三月二十六日，“蔚堂赠天文书一本”。⑤ 3.“齐云”在哪里？ 前拈花侍者序中提到了“无闷居士”的里籍，即“家本齐云”，从“本”字看，“无闷居士”当有迁居之举。故张振国认为，“齐云”即苏州城内齐云楼，旧址在吴县，顾广圻为苏州元和人，顾氏先人居吴县，因以齐云楼代指。此说略显纡曲，因为齐云楼早毁，并非吴县标志性建筑，典籍中也没有用齐云楼指代苏州或吴县的说法。 而据孙义钧记载，“休宁草市村有家庙，钧原籍也”⑥，可知孙延原籍安徽休宁。休宁县西三十余里有齐云山，又名白岳山，是著名的道教胜地，供奉真武大帝。其道教活动可以追溯至唐乾元年间，明代香火最为鼎盛，号“小武当”。清代虽道场渐衰，但仍是重要的道教祖庭之一。拈花侍者虽不详何人，但从其他题词者的籍贯（皆苏州府人，疑皆紫阳书院学生）来看，应是苏州人。孙延安徽人，迁在苏州，故用“本”字。而顾广圻本是苏州人，元和、长洲、吴县三县都在苏城之内，又何必赘此一字。 遗憾的是，笔者未能找到孙延号“无闷居士”的直接证据。然《广新闻》本是解闷消暑的志怪小说，创作此书之时，孙延等人不过二十余岁，自号“无闷”，不亦宜乎！ 注释： ①[清]叶廷琯《吹网录》卷5《无闷子录<遁翁苦口>》，清同治八年（1869）刻本。 ②[清]李福《花屿读书堂诗钞》卷1《己未九月十三日陪陈古华太守延庆及其弟子陈曼生鸿寿讌集士礼居曼生即席作<荛圃赏雨图>分得瓢字》，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吴县李氏刻本。 ③[清]孙义钧《好深湛思室诗存》卷首，清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 ④[清]潘曾莹《小鸥波馆诗钞》卷8，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⑤皆见[清]李锐《观妙居日记》，稿本，国家图书馆藏。李锐日记上海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亦有藏，都有与孙蔚堂交往的记载，惜叙事简略，可供考索处不多。 ⑥[清]孙义钧《好深湛思室诗存》卷1《呈族伯鞠堂》，清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 感谢卿朝晖老师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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