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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傳龍丨再論“泰山磁版”

 书目文献 2020-10-23

再論“泰山磁版”

王傳龍

王传龙,山东诸城人,文学博士。厦门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助理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代哲学。

 要:“泰山磁版”是版本學上的一個特例,過去僅知國家圖書館、無錫市圖書館有藏本,但其創始人徐志定的生平一直考索不清,而具體的製版、印刷模式也一直存在爭議。筆者查考文獻線索,已考訂出徐志定的生平大概,此外又結合新發現的四川省圖書館所藏“泰山磁版”本《周易說略》,分別對早期王獻唐等人主張的“磁活字排印說”、近年來艾俊川等人所主張的“活字排印後燒制為磁版說”提出質疑。筆者文中列舉若干證據,證明“泰山磁版”實際上屬於泥版雕刊,並未使用活字技術,同時對泰山磁版技藝失傳的原因也進行了探討。

關鍵詞:泰山磁版;徐志定;周易說略;蒿庵閒話;真合齋

“泰山磁版”是版本學上的一個特例,如王獻唐所言,該書為“治版本學者所未見未聞,可補葉氏《書林清話》之闕者也”[1]。也正因如此,學者對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朱家濂、陶寶慶、周廣學、張愛菊、艾俊川等人先後撰文予以探討,相關的版本學著作(如李致忠《古代版印通論》、魏隱儒《中國古籍印刷史》、張樹棟等《中華印刷通史》)也都辟專節予以論述。但綜觀各位前輩學者的爭論,雖然相互觀點不同,所使用的卻都是有限的幾條材料,不僅“泰山磁版”創始人徐志定的生平考索不清,在探討古籍版本特徵時也往往指其一偏而不及其餘,甚至存在撏扯證據以強符己意的情形。筆者嘗試結合新材料、新證據對此問題加以論證,進而提出自己的一孔之見,尚祈各位版本大家予以批評指正。

一、徐志定生平考

“泰山磁版”的創始人為徐志定,其生平材料極其稀缺,王獻唐稱“真合齋主人,無從考其姓氏”[2],惟魏隱儒曾據《民國重修泰安縣志·人物志》考知徐志定“字靜夫,山東泰安人,雍正元年舉人,官知縣”[3],此後學者均未能有所突破。近年來,筆者從史乘、方志中又陸續獲得若干條材料,發現魏隱儒的說法並不準確,而徐志定的生平尚可考知大概。

泰山磁版《周易說略》卷首有徐志定序(以下簡稱《徐序》),末尾署“康熙己亥四月泰山後學徐志定書於七十二峰之真合齋”,而《蒿庵閒話》卷首有“真合齋較正”,卷末署“真合齋磁版”,均可考知“真合齋”為徐志定齋名。古人所謂“五峰園”、“三十五峰園”云云,往往指家中花園有如數座太湖石峰,但《徐序》中稱“七十二峰之真合齋”,“峰”字下並無“堂”、“園”等字,顯然並非此意。今考泰山共有山峰一百幾十餘座,且《管子·封禪》篇記載“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則無論“七十二峰”實指泰山第七十二座山峰,抑或僅作為泰山之代稱,皆可順理成章。無錫市圖書館藏《周易說略》封面頁有徐氏朱色陽文“泰山真合齋藏書印”,將真合齋與泰山連用,亦可佐證真合齋位於泰山之中。《徐序》後有墨色刷印印章三枚,其一為“徐志定印”,另外兩枚分別為“壽民”、“妻奴(孥)熙熙,雞犬閑閑”,今考“壽民”源出《管子·輕重己》“教民樵室鑽燧,墐灶泄井,所以壽民也”,後印則典出白居易《池上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優哉遊哉,吾將終老乎其間”。由此亦可推知,康熙五十八年(己亥,1719)前後,徐志定當居於泰山之中,過著半隱逸的生活。

據乾隆二十五年(1760)本《泰安縣志·選舉志》記載:“徐志定,字靜甫,廩生。雍正中舉賢良方正,仕新昌縣知縣,善書。”[4]這是歷史上最早的一部《泰安縣志》,存世數量珍稀,可靠性最高。同年所修《泰安府志》,僅在“征辟”類列出“徐志定,泰安人,知縣”[5],內容較略。乾隆四十七年本《泰安縣志·選舉志》刪掉了“徐志定”的條目,而道光八年(1828)本《泰安縣志·選舉志》重新增收了“徐志定”的條目,改稱:“字靜夫,庠生,雍正元年舉賢良方正,官知縣。”[6]前後方志內容相比較,字“靜甫”變成了“靜夫”,“廩生”變成了“庠生”,舉賢良方正的時間由“雍正中”變成了“雍正元年”,而“新昌縣”、“善書”等重要線索均被刪削刊落。“甫”、“夫”二字古人時常混用,“廩生”、“庠生”均指秀才,二者姑且不論,但徐志定舉賢良方正的時間則並非雍正元年。今考雍正帝即位之初,就曾頒佈恩詔,令各地舉孝廉方正以備召用。雍正元年(1723)四月,皇帝諭直隸各省督撫:“前所頒恩詔內,有每府、州、縣、衛各舉孝廉方正,暫賜以六品頂帶榮身,以備召用一條,距今數月,未有疏聞。……誠恐有司怠於採訪,雖有端方之品,無由上達,殊負朕殷殷延攬之至意。”[7]孝廉方正在實際場合也混稱賢良方正[8],但由於各省舉者寥寥,雍正二年始“引見浙江、直隸、福建、廣西孝廉方正各二員,俱以知縣用,五十五歲以上者以知州用”[9],以後著為定例。因此,道光八年本《泰安縣志》謂徐志定“雍正元年舉賢良方正”並不準確,蓋直至雍正二年山東尚無人被薦舉。

徐志定的身份為“廩生”,分類為“征辟”,標明他一生並未中舉,僅有秀才身份。魏隱儒將民國本《重修泰安縣志》中的“舉賢良方正”替換為“舉人”,實際上混淆了舉人與孝廉方正科的區別。徐志定半隱于泰山中究心儒學,又善書法,兼有刊印書籍之事,易獲聲名,最終獲得薦舉也在情理之中。乾隆二十五年本《泰安縣志》稱徐志定“雍正中舉賢良方正,仕新昌縣知縣”的記載雖然無誤,但新昌縣知縣應當是其終官,而非起始官職。今考光緒十七年(1891)《上虞縣志·職官表》,徐志定列名上虞知縣,但未署到任年份,而上一任知縣許藎臣則注明雍正五年署任[10]。又查許藎臣于雍正六年調任遂昌縣知縣[11],可推知徐志定當於此年就任上虞知縣,其被薦舉孝廉方正也當在雍正六年略早時,其時他年齡尚未滿五十五歲,故僅得知縣而非知州。再考乾隆《紹興府志》“新昌縣知縣”條記載:“徐志定,山東人,生員,雍正九年由薦辟來知縣事。”[12]可知徐志定自上虞知縣任後又轉任新昌知縣,時間在雍正九年。徐志定在新昌縣任上曾重修本縣學宮大成殿[13],表明其仍然心系儒學,但一年多後即被革職卸任。《新昌縣志》詳細記載了徐志定最後被革職的經過:“茲署新昌縣試用知縣徐志定,才既疎庸,性復柔軟,……俞天如等倚籍人衆,擁入縣堂,挾制該令,勒其具詳停止,環繞喧嘩,毁壞公堂。該令一味姑息勸諭始散,並不即時嚴拿詳究,以致人衆嘈雜,連閙五日。”[14]地方上的惡霸俞天如等砸毀鹽商店鋪,挾眾鬧事,而徐志定處理不當,故紹興知府顧濟美列揭憲臺,飛參革究。雍正十一年五月十九日奉題,六月十二日奉旨:“這所參徐志定着革職,該部知道。”[15]徐志定的仕途生涯就此戛然而止,而且還落下了一個不光彩的名聲。據光緒《泰興縣志·人物志》“徐兆鴻”條下云:“先世泰安人,雍正時有志定字靜夫者,舉人,知上虞、新昌,解官,客授於泰,著《四書定義》,學者宗之。”[16]其中“舉人”當指舉孝廉方正而言,亦即前文所謂“薦辟”者。按此,徐志定前後僅知兩縣,累計時間不過五年,隨後即解官寓居泰興,以客授為業。徐志定所著《四書定義》今已佚,但在當時似乎頗有影響。其後裔定居泰興,但官運不顯,至徐兆鴻時亦“伉直仵俗,壯遊都下,不遇而歸”,但仍“工書畫”[17],可謂家風綿長。

二、泰山磁版形制考

前輩學者對“泰山磁版”的具體形制爭議頗多,早期王獻唐、朱家濂、張秀民等人均贊同磁活字排印說,反對磁版雕印說,稱之為“一磁質之活字版也”[18],故當時以磁活字說為主流;近年來,以清代呂撫活字泥版印書工藝被發現作為契機,磁版說又日益佔據上風,但並非簡單回歸磁版雕印說,而是提出了活字排版後入窯燒制為整版的觀點,周廣學、艾俊川等人均持此說,惟細微處略有差異。

“泰山磁版”的版本實物,目前存世有《周易說略》《蒿庵閒話》兩種,過去學者僅知國家圖書館有以上兩種藏本,此外無錫市圖書館藏《周易說略》一種。實際上,四川省圖書館亦藏有“泰山磁版”《周易說略》八卷全本(以下簡稱“川圖本”),惟封面頁佚去,故此前學界缺乏注意。據筆者對比,川圖本與國家圖書館藏本各卷大量版裂處吻合,例如卷一第十七頁左側版框及版心兩處版裂、卷四第五十六頁下方版框四處版裂等等,可證其同出一源,但川圖本版裂殘損較為嚴重,如卷一第十七頁“六爻之發揮”之“發”字,國圖本尚未損,川圖本則因版裂殘掉半字。按此,川圖本亦屬“泰山磁版”,但刷印時間要晚于國圖藏本。國圖藏本《周易說略》雖經《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出版,但属黑白影印,品質不佳,紙本許多細節都無從判斷。筆者借助川圖本與之對比研究,又尋找到若干條有力證據,故撰寫此文以與上述前輩學者相商榷。

首先,“泰山磁版”為磁活字排印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前輩學者之所以得出磁活字排印的結論,究其實情,皆是被先入為主的表象所誤導。由於磁版存在字體間距較大、墨色濃淡不一、行列歪斜不直等情形,而類似情形往往被視為活字的典型特徵(實際上另有原因,詳見下文)。在預判其為活字排印的情況下,再去撏扯證據,導致對一些常見現象過度解讀,而無論是主張“磁活字版”還是“活字排版後入窯燒制為整版”的學者均不同程度地有類似傾向。以《中華印刷通史》為例,其《泰山磁版的製作》一節稱:“以《周易說略》為例,……同頁或不同頁中的相同之字間無差異,尤其是第一卷第三十二頁第九行的第四個與第十三個‘居’字,不僅大小外形完全相同,甚至連‘尸’字頭下的‘古’字中的一橫也都缺了一半,顯然這些相同的字都來自於同一個母範,具有鮮明的活字印書特徵。”[19]經筆者目驗,此只是其所見之本的偶然現象。今據川圖本將第一卷第三十二頁的兩個“居”字截圖如下:

    

從圖片可以看出,川圖本不僅“古”字中的一橫沒有都殘缺一半,而且兩字寫法顯然並不一致,來自同一母範的說法一望即偽。王獻唐稱“字有相同者,體皆吻合”[20]云云,筆者詳細比較《周易說略》中同頁或不同頁中的相同字,雖乍看非常類似,但實則皆有差異,全書尚未見完全一致者。又如艾俊川指認《蒿庵閒話》行間的一些黑色條形物質為“正方形的字釘痕跡,證明空白的地方是用一個個高度低於活字的字釘填滿的”[21],實際上黑色物質並不呈標準正方形,而只是版面空白處刮削不淨的痕跡。若板片空白處只是鏟低而不挖深,在刷印墨汁時只要用力不均勻,就可能會被接觸到,從而在紙面上呈現出各種黑色形狀。類似的情形古籍中多有,這實際上是雕版印刷中一種極為常見的現象。再如張愛菊指出,磁版的兩種書“相同之字,大的都大,小的都小,可以印證其為活字”[22],實際上兩書相同之字既然字形並不一致,又怎可僅依大小相近而指其為活字?蓋兩書既均為同一人手書軟體字,相同字大小相近本為自然之理。

支持磁活字排印最有力的一條證據來自清代金埴《巾箱說》:“康熙五十六、七年間,泰安州有士人,忘其姓名,能鍛泥成字,為活字版。予初聞之,矜為創造之奇,而不知其有本也。”[23]從時間與籍貫均吻合而論,此士人當指徐志定無疑。然金埴既忘其姓名,後又列舉畢昇膠泥活字法,謂“在前人蚤已為之”,可見其既屬耳聞,又對磁版技藝缺乏認識,其所謂“活字版”云云恐難以為憑,惟其材質為泥則應當可信。筆者可以舉出三條有力證據否定“泰山磁版”為磁活字排印的看法:其一,若為磁活字排印,則版片四周要麼以木條之類固定,從而導致印刷后板框四角開裂,要麼則使用固定版框(如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此類雖無四角開裂現象,但因版框數量有限,在排印若干板後,板框即需要重新循環。今查考磁版印本,其板框四角並不開裂,而根據版框上的裂痕來核驗,儘管不少版框都已嚴重開裂,但始終未發現裂痕重複的版框,說明板框亦並未循環使用。川圖本較國圖本後印,但兩者各頁版框吻合一致,可確證泰山磁版為一版一框,每頁板框各不相同。其二,在版裂中存在若干相連字同時從上下或中間開裂的現象,如下圖所示:

 

  若是磁活字排印,由於每個活字各自獨立,幾個活字同時沿一條裂痕開裂的幾率微乎其微。而以川圖本為例,類似多字同時開裂的情形尚不在少數。其三,乾隆壬午(1762)三與堂重鐫《周易說略》,卷首有吳元祥序,其中提到:“蒿庵先生《易經說略》一編,前有泰安徐氏藏版,刷印未幾,損壞,購是書者每以不得為憾。”[24]若磁版是磁活字排印,每刷印完數版即拆字以排印後文,自然不需要藏版。再退一步,即使活字版不拆而藏,則縱然有個別活字損傷,更換壞字以重新排印亦並非難事,不至於導致“損壞”而無法使用。

主張泰山磁版為“活字排印後又燒製成整版”的學者,是對磁版雕印與磁活字排印的一種折衷,看似完美的解決了雙方的矛盾,但實際上從一開始就站在了邏輯悖論上。在將活字燒制為整版之後,只能存在兩種情形:其一,該版在刷印后,仍可以拆版處理,繼續使用拆取下的活字以排印其它文字;其二,該版從此成為整版而不能拆分,若需排印其他文字,只能重新製作新活字。第一種的燒制磁版,實際上不過是一種較新穎的活字固定法,其本質仍然是活字排印,在刷印若干版後必須拆取活字以刷印後文。泥巴經受高溫而成陶瓷,且不論其拆版取字可行與否,但已入窯燒制後又重新拆取下的活字,必然已由泥字固化為磁(瓷)字,後續的印刷又重新回到了磁活字排印的老路上,筆者前述三條反駁磁活字印刷的證據仍然無法解決。第二種的燒制磁版,一經燒制則無法拆分,每一版的活字將無法重複使用,後續印刷必須不停地製作新的字樣。活字既然不“活”,其便利性將完全失去,只是平白增添了大量的無用成本。若全書中的每一個字均需要單獨製作一個“活”字,而且此字無法回收再用,此種方式連是否能稱為活字印刷都已大有疑問。

筆者主張“泰山磁版”為手書上泥版,經雕刻泥版後再入窯燒制而成。若與傳統的木版雕刻對比,只是所用材料將木版替換為泥版,因而多了一道燒制以使之堅固的程序,其餘方面並無差別。所謂“墨色濃淡不一、行列歪斜不直”等特徵,實際上並非活字版的獨有特徵,而是源於版面高低不平與扭曲形變。由於木板在雕刻前經過刨平、打磨等工藝,基本不存在版面高低不平的現象,故此類現象往往出現在活字版中。但泥版因為材料較為特殊,在入窯燒制的過程中,難免要發生細微形變,故版面無法維持平整一致,因而在刷印時就會出現與活字版類似的現象。為了防止高溫形變毀壞字體,泥版的字與字、行與行之間還必須留出空隙,這也造成了類似活字排印“字體間距較大”的特徵。這些泥版因燒製而形成的特殊現象,也正是被若干前輩學者誤斷為活字版的真正原因。

除上述駁斥他說的理由之外,筆者也可以舉出若干條證據以佐證己說:其一,無論是磁活字排版還是活字排版後燒為磁版,均需要經過一個製作活字的過程。活字數量畢竟有限,且印刷時需要重複使用。但筆者核對川圖本、國圖本中的若干字,並未發現任何一例重複用字的現象。不僅使用率低的字如此,即使最常用的字(如不、人、之等字)也是如此,這顯然是整版雕刻才會產生的現象。其二,活字為逐字製作,一套活字一種字體,排印後往往文氣並不連貫,略顯呆滯。泰山磁版則字畫纖細秀麗,筆角鋒芒清晰,在楷書之中又時常夾雜有行書字(如“志”、“征”等字),而且文氣前後貫通,當為一人手書而成。若考慮到康熙時流行館閣體,而徐志定又為善書秀才,磁版的字體很可能由其親自手書。其三,活字由於重複使用的需要,字體多採用標準體,而且字形力求簡便,同一字的寫法往往類似。泰山磁版則大量使用了不規範的俗體字,不僅寫法多樣,許多俗體字還較標準字更為繁冗複雜。如下圖舉例所示:

泰山磁版中,“類”字標準寫法與上述第三字俗體同時混用,而第五字“血”的俗體則僅在卷一第三十三頁發現一例,其餘各卷所用均為標準體。類似情況說明磁版應為手書上版,故寫法存在很大的隨意性。其四,在活字排印的過程中,雖然偶爾會出現單字傾斜的現象,但出現概率並不高,而同一個字多次出現傾斜的概率則更是極低。今考川圖本卷四第五十一頁,兩個“朋”字均出現明顯傾斜現象,但字形並不一致,其中第八行的“朋”字右邊“月”的一撇明顯比第四行的“朋”字更長。再查驗同書其它頁面,“朋”字也往往存在傾斜現象,這顯然是由於手寫習慣所致,而非源於活字歪斜。其五,泰山磁版不少字的邊緣處存在黏連物,艾俊川認為“很多具有相同特徵和缺陷的字在不同頁都有出現,證明其版確由活字排成;這些具有相同特徵和缺陷的字在同一頁也有出現,證明這些字是用同一個範母製造出來的,顯然不是木活字”[25],而是泥活字,並舉同一頁的六個“寸”字以證明。實際上,類似的黏連物正是泥版雕刻的必然現象,因為泥料具有粘性,無法像木板一樣清爽而毫不黏連。川圖本卷一第三十五頁“於衆建諸侯使各有統治”連續十字,除“有”字外,其餘九字邊緣處均有黏連物,這也足以證明並非因某個泥活字使用同一範母使然。而出現成排黏連字的現象並非個案,川圖本卷四第五十七頁“人行則當得友若三則”連續九字也出現了類似現象。其六,正因磁版為整版雕刻,所以才會出現需要藏版,乃至版片“刷印未幾,損壞”的狀況。川圖本印刷時間較晚,已經出現了部分版框、字體嚴重開裂、殘缺的情形,但徐志定並未更換相應字模,也當即由此緣故。其七,《徐序》謂“偶創磁刊,堅致勝木”,著一“刊”字,而自始至終沒有提及活字、擺印云云,這本身就是一條最有力的證據。清代陶瓷燒制技術已十分成熟,在泥胎之上刻花、刻字也為極尋常之事。若製作活字的最終目的為燒製成不可拆分的磁版,很難想像為何不直接刊泥版為之,而偏要多繞此一段彎路。今人方曉陽、王海霞曾嘗試用刊雕泥版的方式復原泰山磁版技術,經其研究結果顯示,“用筆在含水率為13%-18%的泥料上直接反寫出待刻字樣,然後用刀刊刻,可能比較符合清代泰山磁版的製作工藝”,“用1200℃燒成的磁版,吸水率為6%,吸墨量適中,能將印版反體陽文通過墨汁清晰地轉印到紙張之上”[26]。此種工藝雖未必符合古人之實際,但也已從實踐上證明雕刊泥版之可行。

三、餘論

前輩學者所未論及的一個問題是:為何磁版唯獨在印刷業算不上特別發達的山東出現,而又很快歸於沉寂,就此永遠消失在古代歷史之中?筆者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以下兩個原因:

其一,從徐志定本人的生平經歷來看,他在創製磁版后不久即離開泰安出任地方知縣,限於身份,肯定不會再從事類似工匠之雜役。解官之後,徐志定客居江蘇泰興,並以教授為業,但當地出版業十分發達,距離大名鼎鼎、負責《全唐詩》雕刊的揚州詩局也所去不遠,一應書籍皆可方便購求,並無重拾泥活字印刷之必要。

其二,磁版不僅需要逐字雕刻,在燒製過程中又極容易開裂,既不如木板能保存長久,又不如泥活字具有較大的便利性,實際上並無先天優勢。磁版一經創製之後,始終無人重拾此技藝,這可能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本文寫作過程中,四川省圖書館何芳老師惠賜書影、北大《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沙志利老師幫助識別一方印章,謹致謝忱!)


[1]王獻唐:《雙行精舍書跋輯存》,青島:青島出版社,2007年,第393頁。

[2]《雙行精舍書跋輯存》,第392頁。

[3]魏隱儒:《中國古籍印刷史》,北京:印刷工業出版社,1988年,第243頁。

[4] 程志隆、李成鵬等:《泰安縣志》卷十一《選舉》,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刊本,又2頁。

[5]顏希深、陶杏秀等:《泰安府志》卷十二《選舉》,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刊本,第2頁。

[6]徐宗幹、蒋大庆等:《泰安縣志》卷八《選舉》,清道光八年(1829)刊本,第24頁。

[7]《清實錄》第七冊《世宗憲皇帝實錄》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頁。

[8]例如雍正帝《大義覺迷錄》卷二:“朕于雍正元年,即有舉賢良方正之恩詔。……無如舉賢良方正,則各省舉者寥寥。”清武英殿刊本,第34-35頁。

[9]張廷玉等:《皇朝文獻通考》卷五十三“孝廉方正”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頁。

[10]唐煦春等:《上虞縣志》卷三《職官表》,清光緒十七年(1891)刊本,第35頁。

[11]潘紹诒等:《處州府志》卷十四“遂昌縣知縣”條:“許藎臣,鼎子,舉人,(雍正)六年署任。”清光緒三年(1877)刊本,第28頁。

[12]李亨特:《紹興府志》卷二十七《職官志三》,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本,第51頁。

[13]《紹興府志》卷二十《學校志二》:“雍正年間知縣李之果、徐志定兩修大成殿。”第13頁。

[14]金城:《新昌縣志》卷三《食貨上》,民國八年(1919)鉛印本,第38頁。

[15]《新昌縣志》卷三《食貨上》,第40頁。

[16]楊激雲等:《泰興縣志》卷二十二《人物志二之三》,清光緒十二年(1886)刊本,第31頁。

[17]《泰興縣志》卷二十二《人物志二之三》,第31頁。

[18]《雙行精舍書跋輯存》,第392頁。

[19]張樹棟 等:《中華印刷通史》,臺北:財團法人印刷傳播興才文教基金會出版,2004年,第155頁。

[20]《雙行精舍書跋輯存》,第392頁。

[21]艾俊川:《從排印工藝特徵談活字本鑒定中的幾個疑難問題》,《北京印刷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第20頁。

[22]張愛菊:《徐志定與泰山磁版印刷》,《泰山鄉鎮企業職工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48頁。

[23]金埴:《不下帶編 巾箱說》,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61頁。

[24]吳元祥:《周易說略》卷首序,人民大學圖書館藏乾隆壬午(1762)三與堂重鐫本。

[25]《從排印工藝特徵談活字本鑒定中的幾個疑難問題》,第20頁。

[26]方曉陽、王海霞:《清泰山磁版印刷工藝再研究》,《中國印刷》,2002年第6期,第57-59頁。

注:本文发表于《古籍研究》2019年第2期(总第70卷),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传龙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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