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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漫长只为瞬间的光

 耕夫的图书馆 2020-10-24

在中国,知道叶嘉莹的人应该很多,至少比周梦蝶、郑愁予更多吧。

在天津,知道叶嘉莹的人或许会更多,九十六岁的她,是南开大学的“国宝级”学者。

那么,最近有一部反映叶先生生平的记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了,大家也应该略有所闻。

喜爱诗词的朋友,听到这一消息,应该会怦然心动。像我这样的门外汉,竟然也有了观影的冲动。天津仅有的几个放映点,最近的也在津湾广场的中影国际影,影片全长2个小时,来回路途近3个小时。

5个小时,为了一场和叶先生的近距离“约会”,你愿意去么?

其实我不是在打广告,只是在接受了一次精神的馈赠后,再次发出的邀约。就如导演陈传兴所言,是否能让观众足够喜欢他并不在意,只是发出了一张邀请函,能否接收,能否打开,能否乘兴而至,全在于每一个人内心的判断

周日下午场的放映厅里,观众果然寥寥。开篇一串洛阳龙门石窟壁画的空镜后,叶先生在影片中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耳麦藏在她后颈衣领之下,她略有些着急又淡笑着催促:“不用藏啦,又拍不到我背后。”

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形象跃然眼前。

叶先生是大家,是诗人,也是古典诗词的引渡者,但她首先是一个人。如若以人生的经历、际遇、情感来理解叶先生的诗词世界,或许能看到更真切的她,不那么高高在上,只在众生喧哗中保留一片自得的天地。

这天地,也润泽了她所有的苦难孤寂,探照了无数个晦明相织的人生时刻。

王国维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先生的一生,大概是一个“苦”字可以贯注的,也是于诗词中展开的生命。

1924年生人,彼时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时局动荡身世飘渺。祖父是前清的进士,儿时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长大,也是在诗词的吟哦声中浸润。

后随学者顾随学诗,得其真传,学习也由文稿修订变为宜然的相互唱和。顾随字苦水,而作为得意弟子的叶先生,也开始了漫漫无边的人生苦旅。

“我是没有怎么谈过恋爱的,年轻时也确实没有兴趣。”影片中叶先生说这句话时淡淡的,似不在意,却又些微透出一生之憾。

1948年,她在24岁时经朋友介绍,和爱人赵东荪结了婚。离乱之际,这段姻缘也似乎注定波澜起伏,没有得到父亲的嘉许,后又随在国民党海军署供职的爱人去了台湾。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台又遭遇白色恐怖,临产时因丈夫的失误母女险些丧命,后丈夫入狱三年,她带着尚在哺乳的女儿被捕又侥幸释放,多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世事飘移,幸得友人相助,方以一己之力,在台大教授诗词课支撑起全家的生活,年迈的父亲、刚出狱工作没有着落的丈夫,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都由她一人养护。因工作出色颇受欢迎,上世纪六十年代,叶先生作为交流学者去了美国、加拿大,为生活所迫又苦习英文,以求谋得立足之地,维持一家生计。其间,还要忍受丈夫孤冷暴戾的性格。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是叶先生写给自己的小词里的前两句。十七岁时她的母亲去世,197654岁时,大女儿和女婿同时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她在《哭女诗》中写道: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半生的辛勤劳苦都似落空,唯有诗词可以化渡润泽。

“她如何去化啊。”影片中,叶先生的好友刘秉言谈到,是诗词救了她,她遇到什么困难,诗就把她化过去。

从人生经历中看,她原本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在旧式家庭中长大,恪守严格的规矩,面对一段不幸福的婚姻,却一直因家庭的责任而坚守。直到晚年,她和人说起早已离世丈夫,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赵东荪这个人啊……”,所有的荡涤皆已平淡。

人生最难,不过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轻而化之。

叶先生说,她的一生,除了回国教书是自己的选择,从来没有对命运做出过主动的抉择。如果没有对诗词的执着追求,她可能也就是一个品德良好的平常女子。

于是在这样的人生里,又蘊育了叶先生一直所讲的“弱德之美”,相较于健者之德,弱者之德有一种持守,在政治、伦理或个人志趣下的压抑,不怨天尤人,对自己的感情有一番节制和约束,一种忍耐承受与坚定,淡淡散发了含蓄、隐忍、缺憾之美。

“我这一生并不顺利,但我并不是弱者,只是不想从别人那里争什么,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艰难困苦中都尽到自己的责任。”叶先生曾有感慨。

以我们现在的价值观念和人生经历,或许会对这样的持守有一番评判。但彼时彼境,那个时代的文化境地中造化了这番思想与人格,人不过流走其间,自然凝粹,随天地与境遇而立意立心。

在大苦大悲中她定然如常人一般有过无数次挣扎困顿,而终于安然直面,于是这世上也便有了一个独有的她,与诗词互依互渡,成为“最后一个穿裙子的士。”

失去女儿后的一个傍晚,她在家门外大路的邮筒里投递了回国申请的信件,并写下《向晚二首》: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处惜余阴。

巨大的悲恸中,她在黄昏落日的诗意中为未来找到一条路,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去,剩将余世付吟哦。把古诗词的传承延续深远,点亮更多人心中的那盏灯。

叶先生说,她一辈子没有追求过名利,没有想过成名成家,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大学者,写出什么了不起的文章来,她想做的只是传承,一辈子也像摆渡,把这些人都渡过去,留下一点海上余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

我喜欢影片中散淡的味道,就像导演陈传兴所言:“苦与哀愁,我们都淡淡地说。”《掬水月在手》作为他“诗人三部曲”系列纪录片的收官之作,也如在阴霾的深夜挂起一盏明月,悄然在这个喧腾的世界隐隐现身。

影片中用了大量的空镜,如同小津安二郎电影中常用的手法,生根于日式美学中的侘寂,也似乎是叶先生一辈子作为一个女性的“百年孤寂”。

叶先生在影片中说,所有人类都有一种旷远的孤独寂寞感,在时光中凝练、发散又如烟波般逝去。如若将内心深处这些隐秘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细细钩沉,切切表达,这便是诗词之妙。

这种淡是更接近于东方和古典中国的叙述方式。影片以大门、脉房、内院、庭院、西厢房为章节题目展开叙述,以建立一个诗的居所,与核心主题有关的诗词本身的结构、韵律、平仄和音乐律动呈现,皆用空镜来断。

而空镜里除了空间和自然的环境外,还有铜镜、拓碑、石刻、壁画、瓷窑等器物,那洛阳龙门石窟门外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在影片最后有一串错落参差的脚印走过,那白中带一些灰,又似温润的玉,旷野中的延展清濯神远,完全是宋画的意境。

那淡的意味,也来自于影片中空间的设计。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诗词的吟哦声一直不绝于耳,又有精细的处理与呈现。

叶先生的吟诵声时时从雅致的音乐声中飘来,下一句时又淡了远了,沉浸其中你会感觉到声音的移动,诗人、音场和空间整个淡淡地飘过,一层层地拉开,那种肌理的丰饶和丰富,让人瞬间有一种深沉的感动。

影片的最后一个章节没有名字,也似在塑造一个空淡的境界。北京和加拿大的房子被拆了,台湾住过的房子也已残破,经历过的这些人事都已失去,对于叶先生来说,通过诗词又已于此间穿透,不为其所困,达到了空的境界。

这几年,叶先生将大量的时间致力于古诗词的吟诵普及之中,希冀将每一个人对于诗歌的内涵、感情、意境的体会,通过古意盎然的音调发出深切的共鸣,同时也是让诗人的生命在声音里复活

她对新旧诗的态度也颇为宽容,影片中陈传兴采访了台湾现代诗人痖弦,他特别谈到了叶先生在沟通台湾新旧诗人方面的贡献。此前新旧诗人之间几乎不太来往,过端午节也是各自纪念,从未有交集,直到读了叶先生在《幼狮文艺》上的诗词评论,才若有所获,慢慢开始在端午节一张桌子上吃粽子了。

叶先生说,新诗旧诗是一回事,足见其通透。新古相通,古诗里有先锋、有实验,新诗里也有思古之幽情。杜甫言:“不薄今人爱古人。”诗应该是宽容的,广阔的,诗的本质不过是人生的体验与情感,如点金术般地去发现这个世界原本具有的神奇。

于是诗人仿佛成为一个自恋的造物主,他告诉终日营营役役的人们,这也是诗,那也是诗,你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诗的元素,诗的因子。而我们也不必皆成其为诗人,只需有一双发现与赞美诗意的眼睛。

在诗词的探究路上,叶先生也从不固步自封。她一直记得老师顾随的一句话:“见过于师,方堪传授。然欲达此目的,非取径于蟹行文字。”这蟹行文字,指的就是英文,要向外界探求,学习西方的文学理论。

叶先生说中国是诗化的民族,但缺乏有逻辑性的理论根基,而西方的文学理论,则可以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学意境阐释一二,让更宽广的人群辨析明了,古典诗词的传承传播在更大的范围内,也有了更深厚的土壤。

导演陈传兴说,这部影片从2017年开始筹拍,历时三年多时间,前后采访了17次,整个过程就像念了一回中文系大学部的全部课程。

他和制作团队一点点听着叶先生的讲述,那么亲近,如是我闻,从包罗万象的访谈本身,到她微细的身体动作,神中微澜的变化,一切都是微微淡淡也是他想要呈现的一个更真实而日常的爱诗之人。

“在中国有些神化她,但在加拿大教书时,人们能更平和地对待她,时常叫她一起出去玩,聊聊天,她也会偶尔发发小脾气,有些小心思。”叶先生的助理张静老师谈到。

在观影过程中,我也感触于导演有意放置其间的生活细节:面对镜头骄傲地说自己头发很多还都是真发,用平板电脑时感叹自己的指甲太长,回到南开大学的家中自己热饭仔细地看着新闻,两个小时中,她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眼镜链就出现了三条……

她好像是历史深处从我们内心深处走来的盈盈女子,老了,依然气度优雅;又好像是身边可亲可敬的老太太,和她细细地聊下去,和盘托出的经历与见解,又让你赞叹她内心蕴藏的力量。

所谓诗人,也不过是凡人。也许,在她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好奇明媚的小女孩。如同小时候,在北京的老宅里,夏天时在航空署供职的父亲会在院子里铺一个凉席,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听他讲天上的星座与星辰

抑或是少年时代随顾随学诗,两人有多首诗词唱和,在影片中由男女声叠加吟出那句“耐他风雪耐他,纵寒已是春寒了”,蓦然动人心扉

78岁高龄时,依然和诗人席慕容一起来到吉林的叶赫水探访寻源,让11岁以来的梦境变成现实

老照片里、镜头中,她总是穿着得体,高领旗袍搭配对襟开衫,古典的美、诗性的美、书卷的美,烂漫地在空气里飘流

三年的沉潜用功,这部纪录片也是陈传兴继《如雾起时》(郑愁予),《化城再来人》(周梦蝶)之后的第三部力作,也称“诗人三部曲”—诗与历史、诗与信仰、诗与存在。

这也是他当初拍摄的动念,在回望了诗的深沉与坚定后,再度回溯其源流,看到叶先生在诗词里徐徐展开的个人存在,由繁复交织的肌理和经纬呈现,像水波一样流动

而这种本真的存在,又自然维系了古典诗词的命脉与薪火。

“你捧起水来,里面就有一个月亮的倒影。”这是叶先生心里一直存有的意境,于是也有了电影清芬动人的名字—“掬水月在手”,来自唐代诗人于良史的诗句。

当年,叶先生没有任何论文成果,只是凭着几十首早年的诗作和有趣耐听的讲课风格,就被台大录用;那一时期起来的年轻作家,多受过她的影响,白先勇当年也是翘了外文系的专业课,却足足听了一年叶先生的诗选课。

那番学养的风华,一直是一代人不曾逝去的记忆

影片结束时,很多观众久久不愿离去,听着余音袅袅的片尾曲,沉享其中,曲中唱道:

“最近的天涯和最远的牵畔,记忆了片刻也完成了永恒,所有漫长只为瞬间的光,不是偶然。于是凝视手中的月亮,结晶于前世发生在来生,我拾起咏唱一番,都是真实的短歌。”

所有的漫长只为瞬间的光,那光,便是盈盈的传承之念,接续之火。

“身边有这么好一个人,我们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听听叶先生的讲课啊。”走出演播厅,我走在两大姐身后,听她们略有激动地絮叨畅聊,心头一热。

想起叶先生讲到,古典诗词或如同远古神话中可远隔重洋通活的蓝鲸,她企盼那海上遗音将来会被人们听到,并感动。

而在那一刻,那弥足珍贵的声音已浸染了心灵,叶先生用一生的漫长点亮的瞬间之光,也将愈渐星星点点,蔚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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