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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从老家来看我(外两篇)||张国领专栏(六)

 河南文苑 2020-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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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从老家来看我

  张国领

  娘一生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是到部队来看我,第二次还是到部队来看我。

  第一次来部队看我是1979年的夏天,那是我当兵的第一年,离家还不到一年时间。但她和父亲在没有提前告知我的情况下来队了,那天我正在训练场训练,身上流了一身汗,脸晒得像非洲人,人也比较瘦,娘看到我的那一刻,大吃了一惊。她也不和我说话,一个劲儿地看着我,像不认识了似的,左看右看,看了许久,然后一把把我揽在怀里就哭了起来。不是父亲在一边提醒,她不知道要哭多长时间,边哭边说:“咋晒成这样?咋瘦成这样?咋累成这样?你不是写信说部队的生活都好吗?

  看着他们突然的到来,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就问父亲:“你们是咋找到这里的?咋也不给我说一声就来了?我才离开家半年,别的战友父母还没人来过呢。

  娘想我想得不行了才来的,再不来她的精神就可能会出问题。父亲说,我当兵走了之后,娘就天天站在院子里往东坡上的路口张望,我是从那里离家来当兵的,娘就以为我会从那个路口回去。父亲就让娘到部队来看我。当时家里没有路费,是把喂的两头还没有长成的猪卖掉,拿着卖猪的40元钱,一路辗转找到了驻守在安徽阜阳郊区的我们连队。一路上饿了就吃从家带的干粮,渴了就喝白开水。为了省下住旅店的钱,他们带了一张席子,晚上就在候车室里凑合一宿。

  那次我娘只在连队住了七天,七天里,我训练时她就在操场边上看着我,我劳动时她也在菜地边上看着我,我到监墙上的岗楼里站哨时,她就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岗楼,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我,但她知道那几层楼高的岗亭上,站着的是她的儿子。

  父亲说,看到我的生活训练情况和连队领导、战友们对我的关心爱护之后,娘的心放下了,最后是她提出要回家的,说看过了,放心了,再住就会影响我的工作。那次回到家,娘对东坡的路口不再痴迷般地张望,并且见了街坊邻居就告诉人家。说我在部队挺好的,天天都能吃上白米饭、好面馍。

  我在娘身边生活了18年,刚离开半年她就想我想得要发疯了,儿子在娘心中是什么分量,我第一次有了切身的体验。

  后来我几次写信让娘再来部队看看,父亲回信说,娘让我好好工作,她在家挺好,不要惦念。始终不说来看我的事儿。

  直到1991年,娘才来到我这柴扉小院,那是她时隔12年后的第二次出远门。这次来合肥和上次到阜阳有所不同的是,那一次我是一名刚入伍的战士,住在集体宿舍里,没有自己的家,只能让娘住在连队的招待所,吃饭是从连队食堂里端的,食堂做啥她吃啥。但这一次我提干了,有了一个不大也不新,但却是属于自己的家,住的虽不如招待所宽敞,但比招待所自由。饮食就更比连队方便了,想吃啥就可以按自己的口味做啥。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娘去连队看我时,她是那么年轻,没有一根白发,身体异常健康。而这次娘明显老了,头发斑白,额头上明显有了皱纹,身体也大不如前,而且因5年前做过一次大手术,走路有些蹒跚。但娘精神乐观,说她自我感觉没什么问题,我也就信了娘的话。天天我和妻子去上班,娘在家里待着,每天帮助妻子做饭干家务,只有到了星期天,我们一家三代人才能到公园游玩。就这样娘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突然有一天,娘说她的胳膊抬起时有点不舒服,第二天我请假带她去武警总队医院检查,找的是外科主任,他看了之后当时就很严肃地说:“今天就住院吧,肩膀下面有个包块,要马上做手术。”我一听就想到了5年前做的手术,问医生这两者是否有联系?他说是转移了,我听了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一下。我没让娘回家,随即就办了住院手续。

  住院之后,娘做了全面的检查,第三天就做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治疗一周后,医生建议到省人民医院做化疗。这时候娘提出让父亲到合肥来一趟,我按娘的想法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说到娘的病情,但父亲接到信立即赶到了合肥,他说估计让他来就是娘的身体出了问题。因为距第一次手术过去整5年多了,做手术时医生就说过,这类病可能还会复发,一般是在手术后5至8年时间里。

  在做了半个月的化疗后,手术的伤口基本痊愈,本来还可以再住几天院,可娘坚持要出院。娘说住在医院里着急,其实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是怕我花钱。我多次给她解释这是部队医院,军人父母住院可以减免很多费用,但最后父亲说:“尊重你娘的意愿,还是出院吧。

  这次娘来看我,在合肥住了半年,是她平生离家最长的一段时间,而这半年时间是她带着病体出来的,后来我想,娘肯定是在家就感到了身体的不适,而见了我却迟迟不愿把病情说出来,致使治疗耽误了两个月。

  临离开合肥时,娘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精神状态也很好,都以为娘是完全康复了,但我心中清楚,娘的病复发过,以后就很难控制。

  娘离开合肥一段时间了,政治部领导不知从哪里了解到我娘生病的消息,在负责工作的副主任王海瞳的主持下,总队政治部发起了一次募捐活动,政治部上到主任,下到干事,都献出了他们的爱心,总队领导听说后,也专门捐了款,使我非常感激,募捐的资金我立即寄回老家给我娘治病。那次募捐并不是我所期望的,因为让领导和同志们掏钱为我娘治病,不合情,也不合理。我是做儿子的,砸锅卖铁为娘治病都是应该的。起初我听说领导要发起这样的活动,就赶紧找领导请求中止募捐,怎奈领导态度坚决,我也只剩下感谢的份儿。

  出门在外,我最不愿做的事是亏欠别人,可那次不但欠了人情,还欠了所有同事的人情。那次募捐给我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后来我一心要调回河南,并不是我对把我从普通一兵培养成为军官的老部队没有感情,而是我总觉得在那个充满爱心的群体里,我欠大家的情太多,见了谁尽管人家不说,我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情,不是光靠好好工作就能还上的。只有离开才能脱离精神上的樊篱,我知道这樊篱是我自己罩上的。

  一生只出过两次远门的娘,回家之后再没走出过神后镇,因为回去半年不到,病情又一次复发,这一病就没再起来……

  娘一生不爱照相,也很少有机会照相,在合肥期间留下的一组照片,除了我们一起外出游玩时拍摄的,就是在破旧的柴扉老屋里那几张留影。如今娘不在了,柴扉老屋也不在了,这几张照片也成了我记忆里的永恒。

  

娘亲为我洗军装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你当了四十年兵,军装有没有穿够?”

  我的回答始终是:“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再穿四十年。”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而是我的心声。因为自从18岁那年穿上军装之后,我走在无论小城镇或者大都市的街道上,就时常会注意别人穿的衣服,但我从没发现什么款式、什么牌子、什么颜色的衣服,比军装穿上更合体,比军装穿上更精神,比军装穿上更有气质。

  我也买过几件可称名牌的衣服,然而穿上之后,总感觉没有我穿军装显得更加有精神。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挺贵重的衣服,我却穿不出军装那样的风采和精气神?

  一开始我没有找到答案,等到我再换上军装时,答案突然就在心底蹦了出来:是因为军装里有祖国赋予军人的使命,有人民寄予军人的重托。人世间有万千神圣的职业,在我眼中看来,唯有身负使命、肩扛重任的战士,似松柏青翠,永远正青春!

  我当战士的时候,并没有“非因公外出不着军装”的规定,所以那时候每次探家我都穿着军装,尽管身穿军装在旅途中,会给自己很多约束,我却把这些约束都看作是只有战士才能享有的“特权”。

  第一次探家之前,有老兵劝我最好穿便服,说穿了便服路上行动更自由方便。我没有听他们好意相劝,依旧穿着军装挤上了火车。我是当兵的,穿军装探家天经地义,我想所有当过兵的人,特别是第一次探家,都是这样做的。

  当时的我心中是这样想的:告别家乡来当兵,是经过部队和地方政府层层审查把关应征入伍,离开家乡时,村政府敲锣打鼓、给我披红戴花、热闹隆重地送到人民军队里,为的正是让我能履行一个战士的职责,保家卫国。

  我到了部队就是一名光荣的军人,战争年代要冲锋陷阵,和平时期要捍卫和平,怎么捍卫?最朴素的方式是苦练杀敌本领,为祖国站好岗、站好哨,在人民遭遇危难时能够冲在第一线。

  穿上军装,是我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一身戎装,将我这个山村农民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时刻准备着报效祖国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军装是军人身份的重要象征,除了身份,她还代表着意志、正义、尊严和安全,所以,第一次探家我无论如何都要穿着军装回家去。再说了,我多想穿着军装和久别的娘,一起站在自家院中,坐在自家屋里,好好叙叙思念之情;我多想穿着军装陪着辛劳的娘,一起走在日思夜想的山间小路上,看看地里的庄稼、探望街坊邻居,再和娘相伴去走走亲戚,我要让娘因为我而开心,让娘感受到儿子身上的军装,带给她的自豪与骄傲,幸福与安心。

  我如此执着坚持第一次探家穿军装,其实还有一个难言之隐。因为除了部队发给的军装。我没有便装可穿。

  如今说起来,很多人可能不相信。第一次探家,是我入伍的第三年。当时我一个月领八块钱津贴费,除去买牙膏、牙刷、肥皂、信封、信纸、邮票等日常生活必须品外,已所剩无几。

  入伍时我随身带着的五元钱,是留着应急用的,我一直坚持没有花,但也不够买衣服用。因此那时候的我,兜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买便装穿。不过,从我内心来讲,没钱买便装穿,我压根也不以为然,我好不容易从农村出来到部队,就是为了穿军装才来军营的,来到军营里,就应该天天穿军装,既然有了军装,放着军装不穿,再去买便装,用老家的话说,那就是“烧包”。

  于是,我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提着包裹,拿着一张站票,就从蚌埠火车站上了回老家探亲的火车。我知道军人要让着老百姓的道理,老百姓也想让军人优先,本来穿着军装是不好意思往车上挤的,可我要不挤就上不了车,别的乘客若是让了我,有可能自己就上不了车,所以,说是上火车,不如说是硬挤上去来得更贴切。

  车厢里到处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挪动不了身子,本来我拿的三个包裹中,有一个专门装的不怕压的东西,准备上车后没坐位能当“板凳”坐一坐,可谁知车上根本没有坐下去的空隙。

  我只好和别人一样在过道里站着。过了徐州之后,上来一位年轻妇女,身上背着个包裹,怀里还抱着个熟睡的孩子。不用问她也是站票,巧的是她不知怎么挤着挤着就挤到了我的边上,我往后靠了靠,使她站立的空间稍大些。我的这一举动得到她的极大信任,不一会她就一口一个“解放军同志”主动和我聊了起来。

  “解放军同志”这个称呼,从一位抱小孩的妇女口中喊出,让我这个穿着军装而没有坐位的乘车者,立即意识到我要为她做点什么,为我身上的军装、为解放军这个称呼争光。于是我就说:“你休息会,我替你抱一会孩子吧。”她没有客气,说:“那就麻烦你了,我真有点累了,你少抱一会,我歇歇胳膊再抱。”说着就把孩子递到了我的手里。

  一般情况下一个妇女出门在外,绝对不会把手中的孩子给素不相识的男人抱的,可她很放心地把孩子递到我手中,我觉得她放心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这身军装。同时我也对她产生了敬佩之情,在这么拥挤的火车上,她一个人抱着孩子背着包裹,要经历多少辛苦啊,这是母爱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我抱了十多分钟,她还没有把孩子接过去的意思,我抱到二十多分钟的时候,她仍然没有主动接过孩子的言行。她和我说着话,不时地夸解放军怎么好,她这一说我倒不好意思主动把孩子递给她了,就这样我替她抱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孩子在我怀里睡醒了,睁眼看到我这个解放军叔叔不但没哭,还朝我笑了笑,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充满了好奇,小手还在我的红领章上抓来抓去。她们母子乘的是短途,直到下车时她才把孩子接了过去,告别时说了一堆感谢解放军的话。

  那女的下车之后,我边上的一位男同志问我:“你帮她抱了一个多小时孩子累不累?”我答肯定累。他说也就是你们解放军,别人看她这样早就不抱了。他的意思我懂,但我想,累点不要紧,只要能为那位年轻的妈妈减轻一点负担,等那孩子懂事了,他妈妈肯定会给他讲,小时候在火车上,有一名解放军同志帮忙抱他的故事。

  我从郑州下了火车后,再转到禹县的长途汽车,一路顺利往前赶,不料车子刚过新郑不久,遇到了堵车,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要通行的意思。这时从前方传来消息,是一辆拖拉机和一辆货车别了车,司机和车都无损伤,却都在较劲儿,互不相让。

  有不少人下车去劝说,却都没有劝动那两个司机。这时有人说我是解放军,下去说说也许有用。我本不想出面,因为我不是交通警察,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说了如果不灵,反而让我很没面子。可架不住大家都让我下去试试的建议,于是,我将裤子上的腰带抽出来,扎在军装外面,正正军帽,拉拉衣襟,下车穿过车流来到闹别扭的司机面前,先给他们敬了个礼,然后很郑重地说:“同志,我们部队车辆正在执行任务,马上要从这里经过,现在需要疏通道路,请你们立即把车辆开离现场,谢谢。”

  “解放军同志,请放心,我们马上把车子开走。”说着他们各自发动了车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把车子驶离现场才回到了我的车上,这时被堵的车辆上有人开始鼓掌,有人在说感谢解放军。我返回到我坐的车上,大家都说多亏了我来引导,不然不知要堵到啥时候。我说不是我的功劳,是我身上这身军装起了作用,说明他们也是热爱解放军的。

  道路恢复了畅通,也许是我的军装起了作用,也许是他们也正想找个台阶结束无为的僵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看到军装之后,对我给予了充分的尊重,说明军人在人们心目中还是有地位的。

  那次探家,我请了十五天假,在老家的十五天里,我都是穿着军装度过的,军装成了我们村中的一道新风景。难忘的是我到未婚妻家中去,为了使自己有个好的表现,我挑起水桶穿过村子到水井边去挑水,走了一路,身后都有一群孩子们在追着我看,边看边议论。我想,这时我若是穿的便装,他们谁也不会认识我是谁,所以,他们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这身绿军装啊,他们也许会因为军装而记住了我,有的孩子长大后,可能就是因为见过穿军装的我,而走上从军的道路。

  这,就是军装的效应。

  我临归队时,娘让我把军装脱下来,说要洗一洗。我看看身上的军装,其实并不脏,但我还是脱了下来,本来我可以动手洗的,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娘的这个要求,我必须答应她。我从出生到十八岁,衣服脏了都是娘给我洗,自当兵之后,她老人家再没有给我洗衣服的机会,今天她提出给我洗衣服,洗的不再是她亲手做的衣服了,而是部队发的军装。她是怕我自己洗不干净吗?她是怕我洗军装累着吗?都不是,是她有太多想说的话,要用洗衣服这中国母亲最朴素的劳动方式来倾诉。

  我陪娘一起来到门前的小河边,她把军装放进河水里,浸了水之后,将砸碎的皂角均匀抹在衣服上,开始揉啊揉,揉得很慢。我看着清清的河水、鲜绿的军装和始终微笑着为我洗衣服的娘,突然明白了娘要为我洗军装的用意,那一刻我暗暗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即使不能让在这小河边,为我和弟妹洗了几十年衣服的娘,跟着我享福,也永远不让娘失望……

怀念岳母

——谨以此文纪念岳母逝世一周年

                  张国领

岳母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是甲午年十月初十那天的下午,北京的天空晴朗而寒冷,电话里妻子用悲凄的声音告诉我后,我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还是走了。”我说什么呢? 

岳母属马,八十四岁,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年初的时候她老人家就生病住院,妻子回老家看望过,回来对我说母亲的状况不好,今年是本命年,她很担心。我听了并没在意,因为世界上那么多的高龄人不都是从本命年走过而迈向高龄的吗?古语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是有巧合的成份在里面的。再说那是以前,那时候医疗水平不高,科技水平不高,生活水平更是低下,人们短寿实属正常,可现在不同了,除了医学的进步,吃的穿的用的都非从前能比,不是有人做过统计吗,经济越发达,人的寿命就越延长。中国的经济规模已经是排在世界第二了,人的寿命自然要随之而增加,不是有很多地方都出现了长寿村吗?人活百岁不是梦。

我的安慰并没有换来妻子的放心,五一之前有位邻居大嫂要到河南洛阳,妻子主动提出作陪,我知道她是放不下母亲的身体,想趁机回老家看看。十一长假的时候,她说还想回老家去看望母亲,正好女儿婚后还没有回过老家,于是就带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回了一趟河南。这次回去似乎很高兴,说母亲的身体不错,我也从照片中看到老人家身体硬朗。可刚从老家回来才一个多月,就有岳母健康状况下降的消息不断传来,说是咳嗽了,说是哮喘了,说是吃不下饭了,说是去镇医院打针了,说是去市医院住院了,说是母亲想见女儿了。短短二十来天时间,病情似乎在急剧发展,妻子匆匆忙忙请假赶回老家,回去的第三天,岳母就撒手走了。

我无话可说,人,天天都有成千上万来到这个世界上,人,天天都有成千上万离开这个世界,所谓生老病死就是这个道理。可我总觉得岳母的病不至于危及生命,因为这个病在岳母身上已存在了几十年,一个个冬天都熬过去了,偏偏今年就没熬过去。这与她年龄大、身体弱、病得久、治疗不对症肯定都有关系,但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对本命年的心理暗示。

有时心理暗示是可以致人命的,因为这暗示大都来自前人的经验。我的岳父是十年前去世的,那一年他七十三岁,也应了那句“七十三与八十四”的古语。有了岳父的前车之鉴,岳母似乎就难逃宿命,从年初大家就开始念叨,把本是一个正常的年头念叨得充满了玄机。岳母当然也不例外,她虽没有文化,甚至不认得人民币的数字,但她明白人活着是要死去的这个简单的道理,至于什么时候辞世,在她老人家心中,从熬过了七十三开始,她恐怕就有了八十四的准备。按农村的规矩,人上了年纪有几样东西是要在平时备下的,一是棺材,二是老衣。因为人老了难免有个三长两短的,防止需要时措手不及。听说这些岳母早就备下了。

岳母出殡的那天晚上,女儿给我发来信息,说这么冷的天,姥娘被埋在地下该多凉啊。我给她回的信息是:不用担心,那里有您姥爷呢,再说您姥娘活着的时候,生活早就使她的心凉了,所以泥土也许可以让她得到温暖。我说这些女儿可能不太明白,也可能会说我的心太狠了,可她那里知道岳父去世之后岳母的心情啊。

岳父在世时是长年身体不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离不开药灌子。岳母膝下两男五女,她白天要下田劳动,回到家里要照顾岳父和一群孩子,做饭、熬药、浆洗、缝补、纺织、衣服鞋子等等,哪一样能离了她的操劳呢?所经受的苦难无人能说清,无人能替代,无人能理解。但一辈子她无怨无悔,无怨无悔地把青春的生命耗费在这年复一年的劳动中。三十多岁就掉光了满口的牙齿,没人想过,也没有钱给她装一副假牙,她就用她那柔软的牙床去咀嚼那比门前的石头还坚硬的岁月。硬的吃不成她就吃软的,没有稠的吃她就喝稀的,最难吃的、最不好吃的、最不能吃的她都吃了。每次吃饭她都最后一个去吃,有多少吃多少,因为家中人多,大多数时候是不剩饭的,她也就忍着饿等到下一顿再吃了。这些对于岳母来说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十年前岳父的去世,使她一下子失去了大地和天空,好像突然变得不知为什么而活着了,本就不爱说笑的她,更加少言寡语。她不愿跟着儿子过,一定要单独生活。一个人做一个人的饭,一个人吃一个人的饭,这想起来是美好的事情,因为可以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可一旦一个人了,做得多了吃不掉,做得少了不好做,最后的结果是能省一事就省一事,能不吃的就独自挨过去了。久而久之本来就有咳嗽病的岳母,在孤独中身体每况愈下。

真正击跨她身体的是那次搬家,本来在窑洞中住了几十年的岳母,遇上了村上的新农村建设,村政府出面在山岗上建起了一排排的楼房,老村子要平整土地,谁都不能抗拒,岳母也从冬暖夏凉的土窑洞搬进了新建的平房。夏天还好过,到了冬天新房的弊端就显现了出来。房子地处高冈格外招风,墙壁很薄根本不能御寒,第一个冬天就旧病加重,从此再没缓过劲儿来,每到冬天就变成了生命大闯关。

有儿有女的岳母,偏偏是个倔脾气,有女儿有儿子可她谁家都不愿去,说是不愿打扰别人。1993年我在安徽工作时,她和岳父去过一次,小住半年时间。我调到北京工作七年后的2003年,岳母和岳父被我接到北京,当时因赶上非典,北京又是非典的重灾区,家乡政府三番五次打最话不让他们回老家,这样才免强在北京住了一年多。以后曾多次劝她老人家再到北京来,这里的生活条件要好一些,可无论怎么说,她都很坚决地拒绝了,用她的话说是年龄大了,哪里都不再去了。这与她有晕车的毛病也有一定的关系,无论坐什么车都晕。那次去安徽,虽然提前吃了不少预防和治疗晕车的药物,可还是一路晕车一路吐,吐得是天翻地覆。记得她从家中去车站时,说什么都不再坐车,最后两位老人愣是从家里徒步走到车站。

在村政府的“新”房里挺了两年多,到第三年的冬天,冻得实在挺不住了,才被接到三女儿家度过一冬。今冬刚被接到三女儿家才三天,旧病发作,住进了医院,这一病不料就成了永远的告别。

我因故没有回老家与岳母作最后的告别,但这些天岳母的音容笑貌总在我脑海浮现,记得第一次到岳母家去,她给我打了一碗荷包蛋,足足有七个鸡蛋,从那以后我每次回老家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管我能不能吃下,照例给我打荷包蛋,照例是七个。从今往后我再也吃不上她打的荷包蛋了,但她那永远劳碌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将印在我的心中。

一生没有享过福的岳母啊,儿子永远怀念您!

                          二零一四年农历十月十一日于北京远大路

作者简介

张国领,河南禹州神垕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等11部,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等2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二等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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