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扎凤冠霞帔的奶奶

披凤冠霞帔的奶奶

作者：刘新丽

奶奶走的时候是夏天，也不是什么急凶的病，她本来有哮喘，一般熬过冬天就没事儿了。那一年到了春天的时候，哮喘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些，连续的吃药打针也没见好转，维持着到了夏天，只能连日卧床。

 奶奶走的那天是深夜。

接到消息的亲戚长辈，很快就赶来我家。他们在院子里扯上了电线，灯火通明。我透过奶奶房间的门缝儿，看见父亲和几个同宗近亲的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帮奶奶换上寿衣，我想走近的时候，他们把门关上了。

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老婆，第一任被爷爷家暴打走，第二任生病离开，奶奶是邻村一家小户人家的姑娘，她裹小脚，梳桂花头，会画花鸟的针绣图案，性子温和，爷爷用三斗小米做聘礼，奶奶便嫁了。

爷爷是地主，常年雇着下地干活的长工，还养着木匠做棺材买卖。奶奶说，是当地红极一时的人物。爷爷性格刚烈，为人好爽，家境在父亲出世以后，日渐中落，到了父亲上中学时，已经拿不出钱交学费了，父亲只好辍学在家，以编柳筐和打短工补贴家用。

奶奶手巧，整条街的姑娘出嫁要准备的绣品都是找奶奶画绣样儿，有时鸳鸯戏水有时百鸟朝凤，最重要的，奶奶懂得手札凤披霞冠，用上好的丝绸或缎子，三日的功夫，便能出来一件美奂绝伦的披风，霞批一体，是姑娘们骑马出嫁时，披在身上挡风用的。霞帔美丽，喜庆。头顶用手工扎成戏里皇后头冠的模样，花样复杂，极其好看。我拥簇在观看送亲的队伍里，新娘子带着这一复古的披风，画着明媚的妆，像极了仙女下凡。

奶奶用这些精细的手工帮补家里的生活，我看完热闹，跑回家，总向奶奶说起很多人夸披风的好看，她也笑笑地，烤着火，眼睛看着门外：“是呀，姑娘们一嫁人便长大了”。爷爷早在十多年前去世，奶奶一个人拉扯姑姑和父亲，走过多年的独身岁月，如今，她已年近古稀，年轻出嫁的时候，没有机会披上自己手札的凤冠霞帔，因为是再娶，按习俗只能做小轿从后门进家。她是否经常追忆自己的青春岁月，或是常怀感慨，面对命运的无常。我眼前总是出现冬天奶奶坐在炕沿儿紧挨着炉子，两手交叉飞舞，不停的做些漂亮的手工。

奶奶说，姑姑出嫁的时候她要扎一件最漂亮的凤冠霞帔，给女儿。姑姑婚期是在冬天，一入秋奶奶便开始准备起来，先是托人从杭州带回来一块大红色真丝面料。然后开始画霞帔的图案花样，画一稿改一稿，反复五六次，恐是留下想不到的地方，生了遗憾，终于画稿定下了，开始剪样儿，剪样儿是个技术活，用米熬好了浆水，均匀在涂在样板纸上，阴干，一遍不行，要三遍才可以，在过程当中，不可以起桨泡儿不可以有桨粒，奶奶向我述说涂浆的过程，眼里溢满了幸福和喜悦，我想，当时她一定也想起了她出嫁的时候，转眼间女儿已经成人，虽没有大富贵，总是得了小安康，她愿女儿能披着母亲亲手扎的霞帔，在一个晴好明媚的艳阳天里，骑着马，出嫁。嫁给幸福。

姑姑的凤冠霞帔做好了，大红的娘娘冠，一个个扎起的红色花朵，小的像玛瑙大的似玫瑰，红的饱实，鲜艳欲滴，霞帔的领口处，是两朵大大的牡丹花，系在颈处，趁着姑姑一张白里透净的脸庞像一朵刚出水面的荷花儿，屋里围了一圈的姑娘们，她们羡慕的眼神儿足以说明这是奶奶扎的霞帔有多么的好看，这是母亲对于女儿的爱、寄托、祝愿，姑姑试完霞帔，既兴奋又羞涩，姑娘们七嘴八舌的簇拥着奶奶，非要出嫁时扎这样一件一模一样的霞帔，奶奶笑着答应她们。

姑姑的婚期临近，奶奶的哮喘犯了，刚开始是小咳嗽，后来连咳带喘竟吐了血，父亲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劳累过度，身体虚化，必须静养数日，渡过寒冬。姑姑出嫁的前几天，镇上的李姓亲戚来探望奶奶，顺便取回请奶奶给女儿做的凤冠霞帔，进到我家才知道，奶奶已经病了很多天，哮喘不间断的发作，奶奶甚至连针都拿不稳了，所以她的霞帔还没有做完，李氏一听，没说什么，但是面露不悦，坐至深夜，奶奶的咳嗽一阵伴着一阵，看着对方拿不到霞帔绝不离开的姿态，只好让姑姑去箱子里拿出做好的那一件，她的那块料子等这两天做好了，再换回来。

只是，后来的十几天里，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允许再做手工了，姑姑出嫁的前一夜，奶奶叫来大夫帮她注射了镇定剂，她挣扎着起来，要把新的一件霞帔做完，可是，身体虚弱，她做一针停一会儿，扎好了一朵花，返回看的时候，不满意，要拆，姑姑掌着灯，看着母亲费力的睁开眼睛拿着红色的丝绸，左右比量，生怕一针下去错了位置出来的花型不正，选好了下针的地方，扎进去，奶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下针的地方很快印出来一朵血红的花瓣儿，手指破了，姑姑实在忍不住，跪在奶奶面前，说：“您要是坚持再做，我就不嫁了，我不要凤冠，您只要帮我扎个帽子遮头就可以了。”奶奶抬头看看姑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手捂住了脸。姑姑坚持不让奶奶做下去，奶奶的病情也无法继续做下去，就这样，凤冠做了个帽型，没有一朵花。姑姑骑着大白马，披着红色的霞帔，脸上花了淡淡的桃花妆，明眸善睐，我觉得姑姑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子。

次年春天奶奶的病好转了些，她又开始帮姑娘们扎霞帔，我和奶奶说，我也要一件。奶奶笑着看着我答，你才几岁，等你出嫁的时候，恐怕要嫌弃奶奶扎的霞帔了。

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婚假的民俗不断变换，姑娘们出嫁不骑马了，改坐汽车，也不再用披风，白色的婚纱外面披一件红色的大衣。奶奶也已经很久不扎霞帔了。我还没有等到出嫁的年龄，奶奶走了。

姑姑收拾奶奶的旧物时，找出来一条大红色真丝的凤冠霞帔，压在箱底变了型儿，姑姑放在院子里对着阳光抖开来，愣了一下神儿，披在自己身上，透过阳光霞帔的凤冠像是撒上了金黄的光，炫彩夺目，美丽无比。她脸上幸福的表情，像极了出嫁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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