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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福州南街是啥样?鲲西 谈 陈宝琛

 乡愁里的福州 2020-10-28

福 州 繁 胜 录

作者:鲲西

大城市都有一条象征它的繁华的大街,最易想起的是旧北京的王府井大街,这条街民国初年还有一个以外国人姓命名的莫里循大街(Morrison Road)。其实王府井大街并不怎么热闹,我记忆中进城没有在这条街上散步,只是望着橱窗内的洋货望梅止渴。在南方上海如今改名的淮海路,要算是名副其实的最繁华的大街了。租界时代的旧霞飞路充满着西方异国特别是法兰西风光,黄昏时刻仕女如云能看到轻盈的步态。现在的淮海路两旁依然保存着不少旧的建筑,只是比租界时代更繁忙了。对于我记忆中不见了的只是一个徐重道药店,店门前一个铜板一杯凉茶。  

俱往矣,如今贮存在我记忆中是家乡福州的南街,那也是福州的一条繁华街,但它是已消失了的街。比不上罗马的庞贝古城,因为南街是被推土机推成一片瓦砾沉埋地下。但旧时的南街却永存于我的心中,比巴尔扎克以他天才的一瞥写下的一景一物,南街都更牢牢地留在我的心中。时间让记忆绵延,记忆又伴随着情感,这就是我在下面要再现的我梦中的旧时南街。   

对照今天的地图依然可以找到从津太路(旧名军门前)转入的一条马路就是南街,而一眼看到的就是正对面的德康南货店,那是城内有名的老字号,相等于上海的邵万生和三阳。进入南街的左首有一条水路,水上有桥名安泰桥,这桥下面有大块石板,常有妇人在此捣衣。这里我要插进一则逸闻,多年前多位客人从故乡来,应邀饮于镇江饭店,说家乡话讲家乡事,四座无人能听懂,因此倍感欢悦。其中卢君年最少,留心故乡事极富见闻。席次他对我说不知当讲否,我知话中有话,答他说无妨。卢君说令祖又点公晚年居乡里,乡人皆尊称点伯。平生又以词名天下,因喜南宋王沂孙(号碧山),因亦自号碧栖。这一天正在安泰桥上的安泰酒楼小饮,恰对着对面桥下石板有中年妇人发髻乌黑、素足方在石板上捣衣,卢君云令祖于酒楼上注视者良久。这是我前所未闻,卢君闻诸于乡父老,我想这应归于爱美之一端吧。因此席次更显欢悦。  

南街左右两面店铺我大略都能记忆,当然年久凭记忆不能没有差错,我期望着与我年岁相若的乡前辈为我增补。这是我所念念不忘的我梦中的南街:左面过德康南货店,这一排有邮局、广东人开的马玉山(西饼西点)、青年会(内有小电影院)、南轩酒家(后改名河上);中间有况壶天药房,医生郑植英,香港大学医学院毕业;再过宫巷口有尤姓富户经营的五云楼专售高级化妆品及洋货,这里近处一小巷内有专售白煮肉的小铺,约略与北京的六必居相等,吃白煮肉须有大气概,可谓大快朵颐。商务印书馆也在黄巷口这一排。有一家上下两层,楼上是一家名爱尔登的西菜馆,初次用女侍者,在小城福州引起轰动。楼下则是一家西药房,又是乡人请先祖为补撰一联:维他保命维他命,爱尔才登爱尔登。姑记此,就作为拊掌录中记闻看待吧。  南街的右首一侧的店铺更是我记忆最深的,因为转入的第一家小门面的店名左海书店,专售上海新文化书籍,还有我年轻时爱读的《中学生》杂志。这书店很会经营,上海新书一出即运到,几乎每次去南街,总要到店里看看有什么新书。过此就是利亚药房,主人兼医师,是我的三姑丈方声瀋,日本千叶习医归来,与国民党早期党人方声涛同辈分。再过是一家名方洪藩的绸布店。福州的几家殷实钱庄如泉裕、祥康也都在这一带。应该还有其他店铺,惜已不在我的记忆中了。南街进入东街(今名东大街)口时应该说已是到了它的精华尽头了。过此就是昔日的鼓楼区。在东街与南街交界处,其斜对面巷内有万丰饼店,那是绍兴人经营的有名的糕饼店,蛋卷仔、红纸包、珍酥糕,是我儿时难忘的,不知今日健在的乡老人同此记忆否。  

进入鼓楼区不可不提一家小摊头号名苏苏鸭翅膀,几乎所有中产家庭无不尝过,据故乡来人说今天依然有这一字号,但应当不是小摊。近鼓楼区聚春园即在其侧,聚春园与南轩同是当时南街最有名的菜馆,但聚春园菜和点心更精美。聚春园的字号今天或仍沿用。过此有陆经茶庄亦是方家经营。  

我们到了南街的尽头,但还有更难忘的是大年夜的南街,要记此须从福州岁时节序风俗说起。年三十夜入暮之后,街上只见提着小灯笼的人,来去匆匆,他们是讨债者,有一等还不起债的人就躲到温泉浴室。福州是多温泉区,正如日本许多地方一样,据说过了三十夜到大年初一就不兴讨债了。街上提小灯笼人是我童年爱看的一景。还有这一夜当铺门大开,点着福州旧式水月灯,通亮,又有三五警察持长枪交叉立着,以防抢劫。在福州最穷的人大年夜也不兴吃粥,至少要吃米粉煮的面,福州叫粉干。  

大年夜吃过年夜饭之后,必不可少的是上南街去,那才是南街最繁华最热闹的夜晚,所有的店铺全都开着,灯光格外光亮。仕女如云,大家只是缓缓走着,也不买什么。唯一热闹的是买彩票的钱庄店前。年三十夜的南街是纯粹的游街,就如小说中写的元宵夜的游街一样。一次我与母亲同行,走到半路母亲忽然遇到昔年在北京认识父亲朋友的眷属,我听见母亲意外欢悦地呼“英姊!”英姊是魏季渚老人的女儿,嫁与外交世家罗姓。季渚老人即是促成晓斋主人(王寿昌)与林琴南合译《巴黎茶花女遗事》者,魏也是中国最早的造船前辈。在母亲与旧识叙旧中,我听到她爽朗热情的笑声,在我将次从童年进入青年期,我特别为她感到骄傲。这是我最难忘的大年夜的南街。来客是从城外老远的洋人高等住宅区的苍前山徒步进城的,由此可见年三十夜的南街有多大的魅力。


 

这是一张百年前的旧照,拍摄于民国三年,西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烽火已起之年。照片下清楚地写着“福州南街二妙轩”,并有最早的罗马字拼音(用闽音拼的Ne Mew Hiong)。要不是有着珍存的这一张照片,以上对于南街的追忆将无以证明其真实性。这张珍贵的照片,应当不是逃过那些年动乱一劫的,多半是改革开放后从海外回归的。南街已消失了,福州另一历史遗迹三坊七巷也幸从港地大富豪贪婪的爪下倖存下来。南街的食事店铺,其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历史文化的范畴,不是出于怀旧,也非如孟元老《梦华录》那样出于沧桑之感,对于南街的记叙是要保存它的文化价值,人类学家给了我们这一种精神的满足,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的沉淀物是和我们的亲历相结合的。我爱我的家乡,我喜欢回忆南街的昔日繁华,但不全是怀旧,而是作为历史的精神遗产让它留在世代人的心里。最后我也不怕鹦鹉学舌地说一句前人说过的话:“家乡的粥真好吃!”   

鲲西,原名王勉福建长乐人,1916年生,193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原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他的祖父王允皙是近代“同光体”闽派著名诗人,与何振岱、郑孝胥、沈瑜庆等齐名,和何振岱、陈衍等亦为好友。

鲲西写他读郑孝胥《日记》的事,揭开了被尘封的历史的另一种面貌,比如下面这一篇,提到陈宝琛,是这样说的:“作者既劝陈宝琛不去妓院,下文又历数多名妓者都是陈所常过的,可知陈也是花丛中常客。使我惊讶的无论是在家乡福州或晚年陈居北京,在我心目中他曾是号称为光绪初年的四谏之一,又是与张之洞等号为清流,这样一个职位尊贵的前朝遗老是不能与严又陵、郑太夷相比的,他的孙辈昔年也曾在清华园中相识,出乎意外的是一个状貌恂恂的老者竟也是此中的常客。”

文中说郑孝胥经常狎妓,还劝陈宝琛不要去妓院。鲲西没想到陈宝琛竟然是花丛常客,有些失望,但文章最后,他通过陈宝琛和其师弟陈三立的情谊发现,古代中国士人重的是节义,在多妻制度下,士大夫涉足花丛并不影响他的品德。而这竟然使鲲西觉得自己很无知。相信今人读来,也都会和鲲西一样,觉得自己很无知。今天的官员、教授如果游戏花丛中,一定就是道德败坏了。

不同时代对一件事的看法差别多么大,今人站在现代视角读历史,有点盲人摸象,所以不要妄议古人的功过成败。你并不知道当时他所处的真实处境是什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多都是史家写的片面之辞。比如北宋和南宋的灭亡,都是不同政见的官员之间互相排斥、争权夺利的恶果,可是后人很简单地归罪于皇帝或某奸臣一人而已。愚民们啊,当世,有些真相尚未清白,何况历史呢?权把历史当戏言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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