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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只鸟的影子 || 夏 清

 百荷书房 2020-10-28
一 只 鸟 的 影 子 
文//夏 清


记忆中的那个黄昏很压抑,没有风,空气黏稠,一些飞虫仿佛找不到方向一样在乱撞。大堤两侧吃草的牛羊也失去了往日的安静和祥和,竖起耳朵,张着犄角,警惕地对峙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我的头顶盘旋一圈,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然后贴着江面飞向对岸山的阴影里。它是飞跃了山头去了别处,还是在山上的某棵树上找到了它的家或是它的伴,我不得而知。


我只记住了在那个黄昏,有只鸟从我的眼前飞过,它的影子一直印在我的瞳仁上,经年累月,挥之不去。


在那个黄昏,走在我前面的是我的三哥,他的怀里抱着他的女儿。我是奉了母亲之命陪三哥去三嫂的住处接侄女的。其实,我是极不情愿去的。


三嫂已经不是我的三嫂了。她只做了我十个月的嫂子,就和三哥离婚了。我所知道的原因是结婚后发觉她有精神病。我想,那也只是一个理由而已。


她走的时候,肚子里怀着我的侄女。


按说当时是不能离婚的。为了得到离婚的目的,家里人使了一些人为的手段。这让我的心里很难过,觉得是全家合谋骗她离开的。尽管她每天和母亲、三哥,还有其它的嫂子吵闹不休也让我烦恼和厌恶,但真的要把她赶出家门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是感到很震惊的。其实,她安静的时候真的很好,不爱说话,埋头做事,可一旦发起脾气来真的很恐怖。母亲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三哥沉默着,我猜不透那沉默里包含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无论他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家里谁也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思,也违背不了。为了安抚她和她的家人,母亲把新房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三嫂带走了。后来长大一些,我觉得这也是母亲为了安慰自己所作的妥协。母亲虽然生性刚烈,脾气暴躁,但内心还是很善良很柔软的。


三嫂回到了娘家,为兄弟所不容,只得在她家正屋宅基墩下面的一个草棚里住下。


她的娘家离我上学的学校不远,我每次来回都要对她家看上一眼。当我的目光在树的阴影里找到那个俯卧在土地上的草棚时,又会迅速躲开,快步向前跑去。我害怕老师和同学知道,那个草棚里住着的女人曾经是我的三嫂,而我家把她赶了出来。我的心里感到恐惧、慌张、羞愧,还夹杂着一些莫名的情绪。


侄女就是在那个草棚里出生的,并和她的母亲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月孤苦伶仃的日子。


我们到的时候,三嫂穿戴得很整齐坐在床边,好像在等我们似的。她的衣襟上留有乳汁的痕迹,人看上去很憔悴,瘦了许多,原本很壮实的身体显得骨架更突出了。这是她离开我家后我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在她产后没几天也是陪着三哥送鸡和鸡蛋去的。当时,她躺在被子里,看上去比现在红润些。草棚里阴暗、潮湿、零乱、肮脏,一张用长条凳搭起来的床上堆着一床被子,大红的,龙凤呈祥的图案,是三哥和三嫂结婚时盖的被子,衣服和尿布揉成一团团的撒得到处都是。三嫂直愣愣地看着三哥从被子里把那个小得像猫一样的孩子抱走了。她没有阻拦,没有嘱咐,没有哭闹,没有和三哥说一句话,仿佛她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带走孩子,又或许,她还在生三哥的气,故意装出对孩子无所谓的样子。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她真正的想法就是现在的我去面对恐怕也很难了解。


三哥抱着侄女埋头赶路,一言不发。他应该没有看到那些飞虫,那些牛羊,还有那只飞来又飞走的小鸟。他也不是在注视孩子,仿佛他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件与他无关的物件,他只是奉命把这件物件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也不想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一直觉得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听从母亲的旨意结婚离婚,好像没想过自己应该干什么。虽然他很无辜,可我还是很生他的气,心里面也生母亲的气。


母亲在看到侄女的刹那间号啕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没日没夜的伺候那个小不点。可侄女一点也不争气,原本就营养不良的身体加上突然断了奶水就显得更加的羸弱,随后又患了严重的“鹅口疮”,连水都喂不进去了。一向很有主见的母亲也没了办法,抹着眼泪狠着心肠说,你要去就去吧。不然,也是个累赘!


在母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又没来由的想起了那只鸟。


母亲虽然做了放弃的打算,但还是不忍心。她听人说用鹅的漱口水清洗口腔能治“鹅口疮”,就每天捉住家里的大白鹅,摁着它的脖子让它漱口,然后用大白鹅的口水给侄女清洗口腔,最后竟然神奇般的治好了侄女溃烂的嘴巴。母亲又去一个老中医那里求得一个偏方,一瓶用中药浸泡的青虫,足足有二十条,说是专治营养不良的。母亲不敢喂,让我去喂,我吓得躲得远远的。最后,还是母亲把那二十条青虫喂到侄女的肚子里去的。从那以后,侄女真的一天好过一天,小脸开始丰满起来,眼神也透亮了。那时,家里人口众多,每天都要煮一大锅米饭,饭煮开的时候,母亲就把上面的米汤撇起来,留给侄女吃。侄女就是靠喝米汤过完那几个月的。


侄女八个月的时候,三嫂来家里看过一次。那天感觉她挺正常的。她没有进屋,在屋的后檐下等着。母亲让我把侄女抱去给她看。她接过去抱在怀里,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水在涌出。侄女已经认生了,看到她“哇哇”大哭起来,她来回走着,手拍着侄女的背,嘴里还轻轻地哼唱着什么。侄女最后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三嫂离开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我的眼前又一次划过那只鸟暗黑而模糊的影子,它奓开的翅膀一直在我瞳仁里扇动着。


后来,三嫂没有来看过侄女。再后来,听大人们说,她嫁给了一个过路的船民,去了外地。


侄女有了新妈妈是在她四岁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新妈妈很喜欢她。尽管在她长大的过程中,有诸多的遗憾,但她们总算相处的还算融洽,三哥也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时光荏苒,交织叠加,那些岁月的疼痛慢慢地沉寂下去,仿佛发生的一切就应该这样安排,没有对与错,包括那只不在预料之中的小鸟。去年,侄女自己做了母亲,她私下流露出想去找一找亲生母亲的想法。我心里觉得很温暖,多年纠结在心头的死结仿佛一下子就打开了。


我知道,她碍于现在的妈妈能不能去找是一回事,即使去找,能不能找到又是另一回事。但只要她心里藏着去找的心愿,藏着对母亲的想念,我想她的母亲一定能感知到的。


今年春节回老家,得知侄女和三嫂已经相认,三嫂另有了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富足而安稳,侄女的孩子也会说话了。我想,他的那声“外婆”一定会弥合时光雕刻下的所有伤痕,抹去所有辛酸的泪水,催生无数张幸福的欢颜。


我的眼前再次闪过那只鸟的影子,它越飞越高,直至消失在天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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