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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苏:古梅树和两只小鸟

 圆角望 2017-02-14

  

我家有一个园子,里面有一株古梅。那时候我很小,喜欢到园子里玩。我常常蹲在园子的墙根下,独自翻弄碎瓦、断砖,挖泥土里的蚯蚓。我长久地蹲在那里,专注地挖掘着,就像个着迷的小考古家。现在回想起来,眼前总是浮现一帧陈旧而又清晰的图画,如一帧偶然从杂乱什物中被发现的遗忘了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孩,屁股朝着外面,显得异常的冷漠和陌生。

  

小时候祖母特别宠爱我,我是她众多孙子里最小的一个。母亲可就不同了,我清楚记得常挨母亲的打,越小的时候挨的越多。那也许与我蹲在墙根下挖蚯蚓有关。蚯蚓每次从泥土中挖出来,鲜红的或是惨白的,像彩色的橡皮筋一样,缠绕在我的手指上,我感到了异样的冰凉的愉悦。但是紧接着,就听见母亲的尖叫了,母亲用秋雨一样密集的柳条,抽打在我的头上,我的屁股上。我并不哭,眼泪无声流下来,把脸弄得污迹纵横。蚯蚓也落了一地,袅娜地四处爬着。我狼狈不堪,但依然倔强地蹲在那儿,就像一个战败的将军,看着面前狼藉的战场。后来我曾不止一次问起母亲,为什么一见我玩蚯蚓就要打我,母亲总是笑着说,从来没有这件事,她从来就不打我,而且我也从不玩蚯蚓。可是我分明记得,我在挨过打后,会老老实实半天,依在祖母膝边,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一边指示着自己的伤痕。

  

我一直以为蹲在墙根下挖蚯蚓,是父亲不曾注意的,但后来父亲居然也知道了,且当众说过一句赞扬意思的话,但听起来莫测高深。我的哥哥姐姐们常因此来嘲弄我,每当我专心致志在墙根下挖蚯蚓时,他们就冷不丁地跑到我背后,用刺耳的笑声吓我一跳,然后说出那句话。这使我说不出的难堪,我明白他们的恶意,从他们那胜利又带得意的神情里,我滋生了对他们最恶毒的厌恶。

  

我总是一个人蹲在墙根下,屁股朝着别人,显得异常的沉默和孤独。那帧照片里的小孩,在夜深人静之际,有时转过脸来,咧开小嘴朝着我和我背后庞大的夜笑。这时月光也许会透过淡绿色的印着丛竹的窗帘,照到我的书桌上,也照着翻开的零乱的书页。杯子里浸泡得仿佛死去的茶叶,在水里浮漾着,其安宁的影子总让我不厌其烦地想起那个小塘中的游鱼。那个小塘就在我家的后园子里。

  

小塘旁边有一株古梅,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古梅缭乱的虬枝上,就栖着两只美丽的小鸟,一只是翠绿色的,一只是银白色的。我站在树下看它们,梅花异常鲜艳,如火一样衬托着那两只美丽的小鸟。下雪的晚上,天地间往往出奇地宁静,到了第二天早上,就满是小孩子的清丽的喧闹。雪便在这种喧闹中无声地消融,如从来没有下过雪。

  

那个园子,在我家那幢阔大的老屋后面,平时别的小孩很少进去。有一个夏天,我从野外捉来许多青蛙,放进那个小塘,希冀听到那种田野里悦耳的参差的蛙声,但是总没有。我将青蛙的数量逐渐加多,但小塘始终寂寞得如同一面镜子,放进去的青蛙就像落在湿地上的春雪,无影无踪。岸上的杂草几乎遮没了小路,伸进水里,有些已经浸烂发黑,扯起来,水淋淋的带着一种孤僻的臭味。我便偷偷将大人丢掉的旧渔网,改做成自己的小渔网,在小塘中捕鱼了。就在我全然忘却了青蛙的时候,小渔网中却意外地跳出许多只,惊慌地跳入草丛。

  

我最惬意的事还是跟着一个堂哥在雪夜出去捉鸟。捉得最多的是麻雀,吱吱叫,在手里暖绒绒的,能焐得手心汗津津;其次是野鹁鸪。鹁鸪肉尤其鲜美。第二天清晨,它们便用一碗清水呛死。这时我懒懒地赖在被窝里,醒着,睁着眼,看泥墙上斑驳的裂痕,如看一本《山海经》的插图。

  

古梅树上的那两只小鸟,是我无意中说出去的。那是一个雪夜,我忽然想起对堂哥说:“有两只好看的鸟呵。”堂哥说:“什么鸟?”我说:“古梅树上的,就是在小塘边,那株梅树上的呀。”堂哥说:“哪里有什么梅?”我说:“就是开梅花的那株梅树呀,——把鸟捉给我吧。”堂哥说:“你大概看见鬼了。园子里从来就没有梅树……”我仿佛吞下一块冰那样打了个寒战。我没有再坚持要堂哥去捉鸟,事实上那时我已被一种寒冷的恐怖所淹没,就像失足落了水的人,在空茫中无力挣扎。雪晴后的许多天里,我都不敢再走进后园。我想,这时候的梅花也许已经落了。

  

后园子里似乎也种过菜,但不知是谁种的,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大伯父吧,不过也可能是五叔。五叔的脾气不好,祖母从不喜欢五叔,每会当面数落他,但私下又对我们小孩说,五叔其实最聪明,七岁就会吟诗,代大人念祭文,本家里谁谁老先生,就夸过他呢。大伯父则以孝顺著称。

  

大伯父好抽旱烟,后园种的也许不是菜而是烟叶,但从我看见小塘边那株古梅树起,园子里似乎一直就是荒芜着的。

  

每年春天来时,村子里的孩子都跑到村后小林子中爬树,在芬芳嫩绿的树叶间像猴子一样敏捷。我只能在底下看他们,一直看到他们像毛毛虫在树杈间蠕动为止。我更喜欢的事情,是跟在姐姐后面,和女孩子一起到田野去挖野菜。那时我和那一班女孩子混得特别熟,记住了各种各样的野菜或野草的名字。这些野草野菜在春风的吹拂下,摇摆浮动得像一片丛林,仿佛我们都可以钻到它们叶子底下去捉迷藏,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挖野菜的女孩子都比我大,可是那时我已经知道向女孩子讨好献殷勤了,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时我经常心甘情愿地为她们冒险,到人家菜地去拔萝卜,白色的红色的萝卜,鲜艳地放在地上好看极了。十多年后我混到一所大学读书,曾有一个学期,寢室里有个失恋的同学,总是在深夜反复唱一首红萝卜白萝卜的歌,其凄凉失落的调子每次都能打动我,并且唤起我对童年时代的那个春天的田野的回忆。我向那些女孩子讨好的另一种方式,就是说出我家后园子里的那株古梅树以及树上的那两只美丽的小鸟。

  

其实,我喋喋不休说这件事说得最为频繁的,还是和另外一个小女孩一起的时候。那个小女孩比我小,和我在同一个破烂不堪的乡村小学校里读书。我每天都与她一起上学,走过一段细长细长的田埂和一片麦地,然后再穿过一个小村庄。小村庄里有狗,她很怕狗,每当看见狗时,她就要躲到我的身后,紧紧揪住我的衣服。我记得有一次,也许不止一次,我与她亲密地勾肩搭背边去上学边看一册小人书。我感觉到她一只冰凉雪白的小手在翻动我面前的书页,另一只小手鲜明地搂在我脖子上,时间寂静得如同冬夜的月光。

  

后来我们一家离开了那个乡村,离开了那幢老屋和老屋后面的园子,来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城市陌生的面孔使我像衣鱼一样逃离到尘封的书本中,回忆成了我寂寞中一件永不厌倦的衣裳。每年冬天的夜晚,我的母亲都要津津有味地说起那个熟悉的乡村,和乡村中每一个陈旧的故事,而我总会想起那个后园子,那株古梅树以及树上那两只美丽的小鸟。但母亲总是笑着说:“古梅树真的没有呵。”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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