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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车承载的岁月

 新用户6525yWoI 2020-10-29



板车承载的岁月

肖海涛

图片选自网络

       在行将坍塌的老屋里还摆放着一辆破旧的板车,看到这辆板车,我就想起了我和父亲拉着它四处奔走的时光。

       这辆板车的故事讲起来有些辛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文革动荡时期,整个国民经济接近崩溃的边缘。尽管农村没有像工厂一样停工停产,但生产效益却十分低下。在我们那里,一个壮年劳力在生产队辛勤劳动一天的分值仅仅只有角把钱。特别是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多数家庭都会缺一两个月的口粮。好在大家都在忙于闹革命而导致了政府管理的松懈,生产队也默许社员们自找门路去赚钱谋生。于是拉板车跑运输就成了没有一技之长农民的首选。那时买一辆新的板车要一百四五十块钱,相当于现在买一辆农用汽车。我家家大口阔,母亲又多年患病,家中一贫如洗,根本买不起一辆板车。好在姑父家有一辆破的旧板车,姑夫是邻村大队的书记,板车经常闲置,父亲就借来跟着别人一起去拉粮拉柴。看着别人家拉着崭新的板车,甚至赶着毛驴拉套,年幼的我心里特别的羡慕,做梦都想着我家什么时候也能有一辆自己的板车。后来,家里卖掉了母亲辛勤喂养了一年多的肥猪,倾尽全部家当商量着去买一辆旧的板车。那时候板车轮子是紧俏物资,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父亲只好怀揣着钱北上河南,最后花了五十块钱买回了一对六七成新的车轮子回来。接着的事情是做车架子,那时山里的木料不准砍伐运出山外,加上家中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好的木料,于是祖父天天起大早到卖柴的市场上去淘宝,最终花了十多块钱买了一根歪歪扭扭满身疤痕的柏树和一根旧的柏木檩条。当时,满心欢喜的我想着家里终于有了一辆自己的板车,却没想到做出的车架子是那么的丑陋不堪,拉着它就觉得让人羞愧难当,滚烫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冰窟。这件事情让我终生难忘,后来板车被淘汰了,但有时候看到市场上那些笔直结实的柏树木料,我几次都想买它几根,回去做一副漂亮的板车架子,哪怕就是摆放在家里,也会让我儿时那颗受委曲的心灵得到迟到的补偿。

图片选自网络

       有了板车,我便跟着父亲拉着它奔走四方。我们到东面的深山里拉柴火,到西面的赵家棚拉蒜苔,到南面的白沙大庙拉粮包,到北面的小河王店拉石头,总之,哪里有需要运输的东西哪里就有我们的足迹。每次出门拉车,父亲和湾子里的大人们半夜一点多钟就要出发,而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后提着用棉絮包裹的饭菜去送饭并帮忙推车。我永远也忘记不了第一次独自一人去给父亲送饭的情景:那一次父亲到赵棚去拉蒜苔,半夜就走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便提着母亲准备好的饭菜去给父亲送饭,顺着安花公路走过五里棚便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只见两条路成丫字形伸展,一条向西南,另一条朝西北,我一下子便懵了,不知该走哪一条道路。当时只有十多岁的我心里特别恐慌,望着眼前的叉路感觉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我站在叉路旁边一条高高的水渠台堤上望了很久很久,也哭了很久很久,后来才看到了一位放牛的老人,于是便硬着头皮前去问路。老人看着我十分伤心恐惧的样子也是一脸诧异,等到我哭诉着说完要到赵棚接车的事情后才給我指明了该走的道路。我沿着老人指示的山路一直前行,感觉到脚下的山路是那样的漫长,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走过一座青石搭建的石桥,桥面上有许多条深深的车辙(后来才知道那是过去年代的独轮车碾轧出来的),但还是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我怀疑是不是老人指错了路或者欺骗了我,心里越发感到恐慌。直到走过季店很远很远,才在弯弯曲曲的山路前方看到了一队车队的影子,我马上高兴了起来,想到这也许就是父亲他们的车队,等到走近,才发现这原来是另外一队拉粮包的车队,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气馁得连腿也迈不动了。正在我徨恐不安和失望透顶的时候,车队里一位熟人认出了我并对我说,再向前走,你父亲他们就在前面。听到这话,我的心才算安定了下来,立刻鼓足勇气继续前行,走过一座建在高高山岗上的村子(后来才知道叫罗盘岗),直到接近厉店时才看到了父亲他们姗姗来迟的车队。我帮助父亲推着板车,沿着原路回到花园,把蒜苔交到土产公司后已是深夜时分了,尽管十分疲惫但心里还是很高兴。这是我人生旅途中第一次独自走出家门去感受外面的世界,它给我留下的记忆也是刻骨铭心的。许多年后,每次我坐车经过五里棚边那个交叉路口,看到那个高高的水渠台堤,我都会想起那个惶恐无助和号啕不已的少年。后来,那个水渠台堤不见了,交叉路口的道路两边建筑起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岁月消逝了一切旧有的痕迹,但我却总会感觉到我在那里洒下的伤痛的泪水,仍然会清晰地看到那个为我指点迷津的放牛老人。

图片选自网络

      如果没有东西可拉,我们就用板车去拉煤渣。那个年代,烧火做饭的燃料极其匮乏,丘陵地带的人们把山坡田埂的草皮铲得干干净净,到处都是露出的癞痢头般的光秃秃的土层。我的家乡没有山坡,田埂上也不长茅草,即使长草那也是牛的粮食,是禁止铲割的,因而解决燃料的主要途径就是掏煤渣。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我家隔壁曾办过公共食堂,在门前的池塘边埋下了许多煤渣,有一天忽然有人想起了那里曾经埋着的煤渣宝贝,于是大家拿起锄头笎子一夜之间哄挖得干干净净。有一次,我在驻军食堂旁边掏挖出一堆埋藏了很久的煤渣,颜色乌黑发亮,足足让我拉了上十板车,那种高兴无异于一个乞丐在无意中捡到了一块巨大的金锭。另外,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去淘煤渣,当时的花园火车站南北各有一个加水的水龙柱,火车加水时也要疏炉,遇到好的司机,他们往往有意把一些还未充分燃烧的煤渣在疏炉时一古脑地卸了下来,我们把它拉回来加些黄土做成煤饼,晒干后垒放在屋檐下,就像是西藏人们垒堆的干牛粪一样。烧这些煤渣要砌一个专门的炉子,炉膛很大。每天清晨,母亲便拖着病痛的身体早早起来,用铁钎捅开昨晚封闭的炉子,疏尽已烧得发黄的炉渣,然后加进新的煤渣块,半个小时后,炉膛里便一片火红,只是没有火苗(因为烧的是煤渣的缘故)。这红红的炉火温暖了无数个寒冷的冬夜,也燃起了一家人生活的希望。我要永远感恩的是我那可怜的多病多难的母亲,是她用自已的生命作碳才使得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能颤颤巍巍的保全了下来,才有了以后家族生命的繁衍和人丁的兴旺。现在人们烧水做饭都用上了电和煤气,再也不会因缺乏燃料而劳神费力了,可惜我的母亲却不在了,想起这些我就泪眼婆娑。唉,不说了,不然又该有人要说我是“感谢贫穷,赞美苦难,是国人经典的‘受虐情结’了”。

图片选自网络

        拉板车是辛苦的,而辛苦中的辛苦要数进山拉柴火。我的家乡花园是个由澴河槐河和另一条河流冲积而成的“巨”字形盆地,我的湾子关王店在盆地东面边缘靠近丘陵山坡的地方,田少人多,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远远不能比及靠近河边的其它村子。当时有段顺口溜说:“关王店,好大秋,十年九不收,收了狗子也不吃馊冷粥”。恶劣的自然环境磨砺了家乡人们吃苦耐劳的品格,落后的经济条件逼迫着大家千方百计的去寻找谋生的门路。因而每到冬季农闲时节,父亲便会和湾子里的大人们一起进山拉柴,然后在花园柴场卖掉,以便从中赚些脚力钱。拉柴进一趟山来回有七八十里路,大家半夜就要起床出发。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四周黑黢黢一片,进入五里冲就算进入了山里,两边山上不时还会传来几声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声音凄厉恐怖。一路经过松林岗,走过槐河小石桥,两边的山便越来越高,路也越来越陡,天亮时赶到杨家稻场,尽管这里也有柴火交易市场,但价钱较贵,拉到花园卖掉后赚不了多少钱,因而大家还是马不停蹄地向更深的山里走去。过了土地岭(这是一个非常陡峭的大坡,让人望而生畏),大家便四散开去各自找寻有柴火要买的人家。那些柴火都是春天疏林时砍下的栗树枝桠,当地人只是把它捆成捆堆放在高高的山顶上,因而要买他们的柴只能自已上山去挑下山来。山民们也很慷慨,柴火五角钱一担,只要你有力气,随便你挑多少,即使是把两捆合成一捆也没关系。但在那又高又陡的山顶上要把它挑下来实在没几个人敢冒险占这种小便宜。父亲上山挑柴的时候,我便守在山脚照看着车子,当父亲拼尽全力把一担担一百五六十斤的柴火挑下山来的时候,他身上的单衣早已被汗水湿透,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等到五担柴火挑下山来,装上车子然后用粗大的麻绳捆扎牢固以后,太阳已经在西天收起了光芒准备回府休息了,而我们却要拉着小山一样的柴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的爬行。回来的路是那么的狰狞陡峭,一个又一个的陡坡像一道道天梯一样竖立在眼前,大家只好停下车子,齐心协力,四五个人推着一辆板车,“嗨哟嗨哟”的把它送上坡后又返回来推另一辆板车。小时候我曾无数次的蹲在地上观看过众多的蚂蚁们搬运一个巨大的物体的情景,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不就是那些渺小的蚂蚁吗?许多年后,看到父亲双腿上布满的蚯蚓一样的暴突的筋脉(由于负重导致的静脉曲张),我就会想起他在那陡峭的山间挑着山一样沉重柴担的身影,想起他在那崎岖山路上牛一样埋头弓腰汗流浃背拼尽全力拉车的情景,想起在那个艰苦年代里父亲为了一家人的衣食而付出的拼死努力。永远感恩您,我渺小而又伟大的父亲!

作者父亲八十三岁高龄时和他的曾孙   图片肖海涛提供

      那个时代汽车很少,  板车是主要的运输工具,运粮主要靠人力畜力。每年丰收季节,设在各个乡镇粮站的公粮征收上来,都要在一定时间里集中送到花园粮库,因而,我们用板车拉得最多的还是粮包。一个粮包重一百四十斤,一辆板车一般拉五包,有驴子拉套的可以拉到六包七包。这些设在乡镇的粮站距离花园粮库最近的也有三十多里,来回一趟也需要一天半夜的时间。拉粮包让人最难耐的是热,酷暑盛夏,中午十分,炽烈的太阳像火球一样悬挂在头顶,万道金箭直射在赤膊的身上,倾刻间便蒸干了人们身上全部的汗水。砂石的公路被晒得滚烫,穿着草鞋的赤脚踩在上面就像是踩在烧烫的铁锅上一样。那时候人最想喝的是水,如果能喝到清凉的山泉水那简直是比喝到了观音菩萨玉壶里的甘霖还畅快。记得当时安花公路张店到大庙路口的山坡下面有一个沁水凼,凼里的水十分清凉干净,那里便成了我们跋涉沙漠中的甘泉,可惜现在那个沁水凼早已被填埋得无影无踪了。我们拉过成百上千的粮包,经受过许许多多的辛苦,但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是从赵棚崔兴往孝感王店火车站拉粮的情景:那时崔兴跟王店没通公路,一条比板车稍宽的坎坷山路到了河边就戛然而止,这条河就是王店河,河的对面就是王店。拉粮的车队到了河边就只得卸下车上的粮包,然后把沉重的粮包驮过河再装到车上。驮粮的过程极其艰辛,先要下陡峭的河坡,然后趟过湍急的河水,最后还要走过将近一里路的沙滩,背一次粮包往返就要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那种超负荷的体力支出真是让人无法想像。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条走过的断头路,无法忘记那片好像海绵一样软绵绵的沙滩,无法忘记那沙滩上背着沉重粮包匍匐前行的人们。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也许那条河上早已架起了坚固的桥梁,也许崔兴到王店的那条断头山路早已连通成了康庄大道,有生之年我真想再去看看,再去走走,再去重温一下儿时经历的炼狱般的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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