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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9教学手记——寒风究竟如何吹彻?

 晋诺工作室 2020-10-29

《寒风吹彻》应该让学生自己去读,但并不是说老师可以不读;其实,老师应该先读,任何时候,老师都应该是第一个学习者。下面是我个人的解读,未必全都正确,只是想强调我们应该有这个实实在在的经历。

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这是一段富有逻辑关联的隐含着极丰富的内心秘密的叙述,“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这句包含了极长的时间跨度,从懂事以来,从刘亮程开始关注雪以来,一年又一年,这些雪都落在这里,这些雪给年幼的刘亮程以生活的阅历和生命的感受,但从“雪落在那些年落过的地方”里,我们又感受到了这种落雪的无聊与疲惫感,这也是刘亮程的内心感受。可是,为什么,“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呢?是那些年的雪让他失去了对雪的感受兴味了吗?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是全是,因为,“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也就是说生活中一些比这些雪更让他无奈的事情开始出出现了。那么,这是怎样的生活呢?这是“三十岁的”生活,三十岁的人对生活的艰难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感受,已经品尝了足够多的人生艰难,因此,“似乎对这个冬天来临漠不关心”,注意,这里是“似乎”,并不是真的漠不关心,虽然已经熟悉了生活是怎样迎来曲折与艰难的,但至少可以不那么紧张恐惧了;同时。三十岁,人生壮年时刻,对生活中的磨难具有最强大的抵抗力,因此,对那些未知的“雪”,反而有一种“期待”,在面对生活艰难感动无奈的同时,还抱着一种迎难而上的壮心,这是一种复杂的人生状态,刘亮程准确地呈现了人们在艰难之中既被困难所压迫而又对迎面而来的人生苦楚并不畏惧的复杂心态。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 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这种情景是个事实,同时也是一种象征。经历过严寒冬天的人都清楚这种感受,跟前的炉火烤不热后背,但刘亮程的妙笔在于,在这事实里自然而然地贮存了它的抽象意义,人生的冬天,生命的痛苦,比你的各种防御措施更聪明,它会找到攻击你的种种“裂缝”。这里的冬天是一个大的喻体,它指人生、生命的痛苦灾难,人们会用种种方式来抵抗这种灾难,但无济于事,这本身是一个悲剧,生命本是一场悲剧。在这个极为平常的为人熟知的生活场景里,刘亮程不知不觉地赋予了它生命哲学的内涵,因此,人们称他是二十世纪最后的一位乡村哲学家,丝毫不为过的。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 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耽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刘亮程非常郑重地迎接“大雪”的到来,他作了充分的准备,并且具有仪式感,像是迎接久违的“贵宾”,既然明知这场大雪会给人们带来种种挫折,为什么还要像贵宾一样迎接它呢?他准备了足够的取暖做饭的柴禾,他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正是一个成熟的生命所应该有的姿态,苦难未来的时候,人们都已做好了迎接苦难的准备,这正是生命可贵的地方,他并不因苦难的必然降临而束手待毙,而是准备了充足的物质和信心,这是被“寒风吹彻”的生命体的尊严。更让我们敬佩的是,在经受大雪覆盖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一路起来的生命总会有一些“顾不上干完的事”,生匆匆,总是留下无法再拾起的遗憾。而当,苦难已经来临的时候,生命是倔强的,他要用“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刘亮程告诉我们的是,生命的可贵在于,苦难中的生命并没有停止生命,而是用苦难的冰冷来反思自己的一生,这是生命的韧性。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 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 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这一段在回应上一段,“抚摸”生命的反思过程使生命的自我觉醒,积累了面对苦难的经验:苦难来临,还未意识到苦难的残酷性之前而无意识地兴奋是多么无知,竟然没有意识到被苦难给盯上的危险,实际上,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踏上一片薄冰,自己不知危险,而看到这种情况的读者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让我们反思自己的生命境遇,在我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哪些苦难早已盯上了我们呢?其实,每个生命体都在苦难的包围之中,只是平时没人意识而已,这正是刘亮程要告诉我们的。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这一段是在上一段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化,“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这是对生命过程的总结,总结的结论是:生命之雪无处可躲,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已向世界敞开了生命之门,因而,我们再也没法来保护生命的完整。这是一个无法逆转的旅程。

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 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 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 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 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 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 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得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 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 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痛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 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 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 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刘亮程用这个故事具体阐释上一段的总结。一个人赶着牛车走在旷野里的情景是具象的,同时也是抽象的。具象指的是生活中的事实,而抽象的是指在旷野里行走的一个人就是一个完全打开的生命,“再也无法照管好自己”,当然,不是一点不能照管,生命不会因苦难而停止战斗。一个人行走在旷野里,为的是谋取生存之火,这本身便是战斗;而当更多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这种苦难感就会轻一些,即使只剩下只身一人,也还有抗拒苦难的最后的方法,那便是把心灵深处的那点温暖珍藏起来,不要让寒冷发现。只要还保存着这点温暖,就还有点燃爱情与亲情的可能,这是生命的智慧,这是度过生命冬天的方法;但生命的悲剧在于,不论使用什么方法,那些被苦难折损的生命体却再也难以复原了,这就是残酷的事实;同时,生命的庄严在于,折损的让他折损,存在的就要准备好生命之火,至少要走过眼下的冬天,这就是生命的意志,意志是坚韧的!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而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这是另一个生命的故事,刘亮程没有随意给生命苦难的主题添加任何亮色,而是冰冷彻骨,他诚实地告诉我们,一些强壮的生命能度眼前的冬天,但毫无疑问,有些人,这些被苦难一点一点给毁灭掉的生命,只能在这个冬天里悄然逝去,因为,生命是孤独的,一个生命无法帮助另一个已被苦难欺凌得体无完肤的生命,巨大的苦难,生命与之相比太渺小,太无力,太弱势。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暄暄。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的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

  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暄暄。”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这部分写姑妈的故事,姑妈对春天的渴望是生命的共同愿望,不论是处在怎样的生命境遇中,人们总渴望生命春天的到来,可是,生命的铁定的规律,人类无法逾越,生命必然走向寂灭的自然规律,让生命在渴望中走向绝望。如果说那个冻死在路边的生命是被外在的苦难掠走了他的存在的权利,那么,姑妈的离去,则是生命本身悲剧性所致。

因此,生命自身之苦难更让人欲哭无泪,因为,它无法逃避。

  母亲拉扯大她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隔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最后,写到母亲,刘亮程为何还要再写到母亲?写母亲是从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生命体关系再来看生命苦难的特征,母亲养育子女,她用生命诞生了生命,即使是她所诞生的生命,对她即将走入生命冬天的命运,她所诞生的生命亦然没有任何可以帮她缓缓这种走向生命尽头的力量,“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这就是母亲生命的未来,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最终,我们都将被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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