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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麦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天突然间热起来,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大地,炙烤着一切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东西。麦子以人们能看得见的速度成熟起来,灌浆鼓包满粒成熟,颜色也由青绿变黄,最后变成了金黄色。
麦熟三晌。麦子黄梢了,三两天就要开镰割麦。站在金灿灿的麦田边,闻着沁人心脾的麦香,我想起了三姐。
三姐是个漂亮闺女。眉毛很黑,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两个黑桃核。嘴唇薄薄的,什么也不涂(那年月,农村条件差,没有口红什么的),却总是红红的。三姐爱长头发,两条大辫子,又粗又长又黑,一走路,一颤一颤的,让人的心也跟着颤悠悠的。
三姐不仅人长得俊,而且干啥都行。学校里读书,读的好;在家做饭,香喷喷;场院里碾场、扬场、垛麦瓤,样样都行。上坡干活,更是样样拿得起。尤其是割麦,干净麻利快,能顶得上个壮劳力。这让我极为羡慕。
我自小身子弱,人又长得小,用娘的话说“干啥啥不行,连吃饭都比不上你姐姐们多”。所以一到农忙,就是我和小妹在家烧水做饭,父母和几个姐姐到田里去割麦。这让我更为羡慕。
只有一次,人手实在不够,就把我也叫着去割麦,只留小妹一个人在家。
到了麦地里,爹分好了工,每人四拢麦子往前割。娘不放心我,让三姐顾着我点儿。
割麦开始了,三姐拢着五拢,给我留了三拢。她先给我腰上拴上一小把草绳子,在她的腰上拴了一大把草绳子,把磨得锃亮的镰刀递给我,嘱咐我“小心,别割着手”,就转身弯腰割起麦子来。
只见她左手拢着一大把麦子,向左下方压下去,右手紧握镰刀,镰刀口贴着地皮,贴近麦根,向着自己怀里,快速准确地割下去。那一大把麦子,没(mò)着根儿,利利索索地割下来。三姐身子也不抬,拿镰刀的右手,用小手指勾着腰上的草绳子,轻轻一抽,草绳子听话地甩出来,顺势落在身后。左手则麻利地把一大把麦子顺顺溜溜地放在了草绳子上,转身继续割麦。等到麦子有一抱多了,她便回转过身,摸到草绳子两头,双手拢住麦子捆,右膝盖轻压,让麦捆更结实些,然后把草绳子的两头拧成块儿,把绳子头塞进麦捆里。一个结实,漂亮的麦个子便呈现在我眼前了。三姐毫不停留,转身继续割麦。
三姐割得很快,我一分神就看不清她割麦的动作,只看见她挥舞的镰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只看见草绳子一根一根优美地甩出来,只看见一个一个漂亮的麦个子排列成整整齐齐的长列。她割过的麦地,麦茬短而整齐,透着略显潮湿的黄色的土地,地里干净得看不到一棵掉落的麦子。我羡慕地看着三姐割麦,像是在欣赏一幅灵动的图画。
“别愣神儿,快干活。”三姐催促我一声,又转过身去,快速地割麦。
我无奈地弯腰割麦,没过一会儿就腰酸背痛浑身冒汗。镰刀把湿漉漉的在我手里涩涩地转动,每割一把麦子,都磨得手生疼。我割到一半儿的时候,三姐已经远远地跑到前头去了。我已看不见她割麦子的身影,只看到阳光映着镰刀,一闪一闪地,跳着舞。汗水早就湿透了我的背心褂子,头发也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粘在脸上难受极了。喉咙干得冒烟,胳膊腿酸软的像是在醋里泡过一样。
看看三姐,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实在不想不通,三姐单薄的身子里哪来的力气,割得那么快,割了那么久,也不嫌累,好像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我早已精疲力竭,很想一头扑倒在麦地里,好好地睡上一大觉。但我不敢停,爹娘姐姐都在干活,我要不干是要挨骂的。再说“抢秋夺麦,在龙口里夺食”,要的就是一个“快”字,这是每一个农民和他的儿女都知道的事。尽管我年龄小,我也深深明白这一点。
太阳很亮,像千万面镜子一起照着麦田,亮晃晃的。那么毒的日头烤着麦子,今天割不完,明天一定要“炸芒”了。“炸芒”就减产,粮食就不够吃的了。我叹口气,专心割起麦来。
“刷刷刷”,割麦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一抬头,竟是三姐从地那头接我来了。弯着腰割麦的三姐,汗水早把她的衣服湿透,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看着浑身湿透的三姐,我满心惭愧。是我,拖累了三姐。
割完麦子,装好车,已是日薄西山,天空红成一幅美丽的锦缎。但我无心欣赏,我累得像一条被抽了筋骨的小狗,软塌塌地躺在麦子垛上。那时候拉麦子,使用拖拉机。装的很多,很高。最上面,平平的,像是躺在一床柔软而芳香的褥子上。
三姐坐在麦垛上,拉着我的手,轻轻揉着我发红的手掌,心疼地说:“干嘛那么卖劲儿割麦,悠着点儿,行不行?”我愧疚得眼泪都出来了。“三姐,你替我干那么多了,我不敢偷懒。”三姐笑笑说:“傻妹妹,我是你姐!就该帮着你。再说这是咱家的活儿,谁干都一样。”三姐的话,又引来我一阵泪雨。
那年,我十三,三姐十六。但我一直感觉,三姐一直就是一个大人,一直让着我,帮着我,护着我。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已远离麦田,也已很多年不割麦了。如今的麦田里,根本看不到弯腰割麦的人。每到割麦季,轰隆隆的联合收割机一会功夫就割倒一大片麦子,而且把麦子粒脱得干干净净的,几乎可以直接装袋入仓。割麦,成了一段炎热而疲惫的回忆。三姐弯腰割麦的样子,在那个炎热的日子里,以金黄的麦田做背景,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去年,三姐因病去世,她的音容笑貌只出现在我泪雨磅沱的梦里,但她割麦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恒久不忘。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盖建红,山东博兴县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下雨了》《夭夭的浪漫事儿》,散文《无花果》《一碗馄饨》《听雨》等。现为博兴县曹王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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