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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守望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前情回顾
杏花雨
1
别看坤叔和老伴齐静一天到晚乐呵呵地侍弄两个外孙,收拾一下家务,烧火做饭,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老两口这段时间心里着实不平静,压根也没睡个囫囵觉。
憨厚老实了一辈子的坤叔,这天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不时长长地叹气。老伴齐静就呵斥他,说:“半夜三更的不好好睡觉,摊啥煎饼呀。”
“英子娘,咱们都七十多岁了,女儿和女婿伺候地咱这么好,外孙和外孙女俩孩子又这么讨人喜欢,也算是天伦之乐吧。可是……”坤叔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说话能不能利索点。”英子娘催促道。
“当父母的谁不心疼孩子,难道等咱百年之后也要把英子的身世带到坟墓里去,人活一辈子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知道,这对孩子不公呀!”坤叔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随后是长时间的沉寂,只有老两口的叹息声萦绕在这漫长的深夜里。
当初坤叔和齐静跪着求县医院妇产科的王大夫给他们抱养一个孩子,以及杏儿在他们家生下英子、刚出月子就坐着马车趁着夜深人静悄然离去,临行前紧裹一件黄大衣,一脸无助却又深情吻别孩子的情景,在坤叔他们的脑海里已留下深深的烙印。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越想忘记,却愈加清晰。
一阵抽泣打破了深夜的宁静。“这些年,也不知杏儿过得咋样?一点音信也没有,也没打扰咱英子,是个讲信用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是该告诉英子实情的时候了。”齐静哽噎着说。
2

初春的太阳也不赶早,鸡鸣多少遍了也没有叫醒它。待坤叔一家吃过早饭的时候,才斜挂在那棵粗大的杏树梢上,把和煦的光芒洒在院子里。英子打开红漆铁门,送两个孩子去上学。路过村街心,看到大槐树底下坐着一个满脸污垢的中年女乞丐,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家在哪里。问她也不说,只是回你一个笑脸。

英子打开手挽的小包裹,把一个馒头,几条油煎小鲫鱼递了过去,又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了擦乞丐那个脏兮兮的大瓷缸,然后把一保温盒稀饭倒进去。几个月以来,不管是英子还是坤叔两口,只要送孩子上学,就顺便捎点饭给这个乞丐。
或许是英子这个村的人特别善良吧,女乞丐自来了以后就没离开过。白天满街转悠捡点纸壳子、饮料瓶换点零钱,晚上就栖身在村头靠近麻大湖的一间废弃的渔屋子里。好在这间屋子不塌不漏,只是门窗的玻璃已经碎掉,被她用纸箱板封得严严实实的。
这乞丐刚到村里时,许多孩子欺负她,甚至朝她扔小砖块,可她不愠不恼,只是用胳膊护着脸面,匆匆躲开。村里人家也没有丢过东西,还有人见她曾捡到一个书包送到学校呢。后来,好心的村民就送些锅盆碗筷、米面,甚至棉被和衣物到小屋。
3
也是在一个晚上,俩孙儿写作业的时候,坤叔两口把女儿和女婿叫到他们房间,讲清了英子的身世。出乎他们的意料,英子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泣,也没有追问亲娘的具体下落。英子面色沉重,不时用手背擦了几下即将跌落的泪珠,声音低沉却又坚定地说:“你们永远就是我的亲爹亲娘,我和孩子她爸会孝敬你们一辈子,给二老养老送终的。”
听了英子的话,坤叔老两口违背了他们早已商量好的“当着孩子的面谁也不能掉眼泪”的承诺,忍不住哭出声来。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不停地搓着手心的女婿小声劝说:“爹、娘,你们谁也别哭了,压了这么多年的心里话说出来应该轻松了不是?别吓着西屋的俩孩子。”
连续几天,英子和往常一样,起早扫净院子,帮着娘做好一家人的早饭。但英子说话没有先前脆生了,也没了笑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英子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开导着英子:“孩子,别愁眉苦脸的,告诉了你实情,就是打算让你找到亲娘。王大夫也赞同爹娘的想法,还打听了些情况,咱还是找找吧。你娘现在若过得好,认咱的话就多走动。若过得不好,干脆就接到家里来和我们做伴。你娘当初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4
在爹娘和丈夫的劝说下,英子踏上了寻亲之路。费尽周折,才打听到舅舅家,舅妈看着一脸憔悴的英子,盘问了良久,确认了英子的身份后说:“杏儿几十年没有音信,你姥娘为她哭瞎了眼,姥爷也是天天摔盆砸碗的,整得家没家样,日子不像日子。前些年,光给两个老人治病糟蹋的钱就能盖栋楼,连二老的丧事开销也是我们一家出的。半年前,你娘倒是回来一趟,却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走了。这个家没沾她一点光,还赚了个左邻右舍戳俺的脊梁骨。你说,还有没有天理……”
英子无心听舅妈喋喋不休地唠叨,要了杏儿在东北的地址,留下了两千元钱和电话号码,说:“若是有娘的消息,一定给我打个电话。”
东北晚春,风仍然冷得刺骨。一天傍晚,英子终于找到了那个藏在深山老林的村子。连续几天几夜没有睡好吃好的英子,踉踉跄跄地走到村口一家百货店门口就晕倒了。开店的大嫂把她扶到屋里,展开被子让英子躺下,又忙忙活活地熬了姜汤加了红糖,喂英子喝下。英子缓过神来,支撑着坐起来口口声声地感谢,并说明了来意。
“我们这个山村不到百十户人家,有点事一天都传遍了。哎!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呀。大妹子,你娘命苦呀。”大嫂继续说:“你娘嫁到这里来,起初过得还好,后来也不知咋的,婆婆知道了她曾生过孩子,就百般虐待,男人也不待见。没两年,你娘生了个丫头,倒也聪明水灵,可是在孩子不到五岁的时候,走丢了。”
大嫂把英子额头上的毛巾又用温水湿了一下,拧了拧重新敷好,说:“从此,杏儿时疯时癫的,再也没有怀上孩子,就这样过了好多年。杏儿虽然不再疯癫了,可是也没言语了,还时常挨男人的打骂。男人也成了酒晕子,天天提着个酒瓶子满大街晃荡,去年刚入冬的时候醉了酒,跌到山崖下摔死了。乡亲们帮着你娘料理完男人后事,刚过了五七就走了。听说,是回娘家了……”
英子一边听一边流泪,最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好心的大嫂拥着英子说:“大妹子,你是个有心人,一定有好报的。哭吧,大声哭出来,心里就不憋屈了。”
第二天一大早,英子在那位大嫂引领下来到了杏儿的家。那是几间从下到上用毛石垒就的低矮房屋,松枝圈起来的栅栏,解开细铁丝拴住的柴门,踩着半尺厚的树叶进了院子。英子隔着门缝看着娘曾经居住的房子,只看到一盘土炕和一个锅灶,还有少许粗糙的桌凳。良久,英子两肩不由得又抽搐起来。
英子跪在院子里朝着屋子狠命地磕了三个头,一声长嚎撕裂了山村的晨曦……
许久,大嫂才把英子拖起来,陪着她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院子。
5
英子回到家,迷迷糊糊地睡了几天几夜才缓过神来。期间,家里人问啥她也不说,只好陪着小心照应着。
英子似乎回到了往常的生活。这天,英子照例送孩子上学,给老槐树底下的乞丐送点吃的。在英子背对孩子倒稀饭时,一辆失控的三轮车突然朝着孩子冲过来,乞丐发疯似的猛然站起来,碰翻了英子手中的饭盒,狠命地推开两个孩子。
英子坚持把乞丐接回家。可是,乞丐低着头,两手搬动着碰伤的一条腿晃了晃,看似没事,执意不随英子走。英子也不管这些,在众人的帮助下,把乞丐接回家,还有那个常垫在屁股底下、脏兮兮的包袱。
英子请来了医生给乞丐检查了身体,确认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后,一家人才把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
乞丐在英子家躺了一天,一句话也没说。晚上,英子把屋里的炉子点得旺旺的,又烧了许多热水,想让娘帮着给乞丐擦洗身子,换上英子的干净衣服。
乞丐固执,死活不让洗,架不住英子和她娘的百般好言相劝。洗了头,擦完脸,精神了好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英子娘感到乞丐面熟,就捧起她一直埋在怀里的脸端详,可是那双眼睛总是躲闪着英子娘的目光。
当英子娘给乞丐擦洗身子时,乞丐左胸上的红色胎痣就像一束强光映射到她的眼睛里。英子娘一阵呆滞,手中的毛巾落到地上,身子一抖碰翻了放在凳子上的热水盆。
“杏儿!”英子娘突然叫了一声。“你这是何苦呀,英子想你啊……”随后,英子娘紧紧搂着“乞丐”放声大哭。待在一旁不明就里的英子立马反应过来了,三个女人哭成了一团。
6
杏儿不再掩饰,终于开口说话了。杏儿讲的在东北生活的那段经历,英子已经知道了。杏儿边哭边说:“从东北回到老家后,爹娘没有了,嫂子也不待见,话里话外说自己是个丧门星,这家就因为俺败了,也没脸赖在哥嫂家。哥哥还是待见俺的,可是嫂子转不过弯来呀。”
杏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俺思前想后,嫂子在家强势,哥哥怪为难的,不能再给这个家添乱了。有一天趁大早,俺收拾了一下,到爹娘的坟头大哭了一场,告诉爹娘找到英子后,哪怕看上一眼就知足了,然后就去天上尽孝陪爹娘。”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找到了咋又不来家呀?我的傻妹子呀。”英子娘不解地问道。
杏儿说:“我在这里坐的月子,哥嫂的模样和语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不过咱这村具体在哪里我是搞不清楚的,但进出村子路过的那棵大槐树,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就四处打听有大槐树的村子,一个一个的找,终于找到了。”
“是呀,只要记得老槐树,准能找到家。”英子娘接了句。
“俺先是认出哥嫂,最后确定了英子,见到你们后我也没了去死的勇气了。我不怕苦,就是害怕给哥嫂和英子带来不吉利,只要让我每天守候在老槐树底下看到英子和孩子就知足了。”杏儿哭着说的话,几年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英子扑通跪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娘啊!女儿找你找的好苦呀!”

一夜无眠,紧紧地相拥。情绪稍平静时,杏儿让英子把那个包袱拿过来,慢慢打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件干干净净的军用黄大衣。杏儿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递给英子,展开后全是十元、二十元、百元等面值大小不一的纸币。

“这件大衣,我想留着做个念想。钱是留给英子的,算是我的一点歉意。”杏儿像是恳求地说。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院子里的老杏树忽如一夜粉黛,朵朵杏花像一只只粉蝶儿振翅欲飞,几枝待开的花蕾亦如娇羞的女孩般,露出绒绒的粉色……
作者:张立志,山东博兴老湖滨人,军旅生涯27年后,就职于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先后在军队、地方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近5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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