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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冲刷不走的情感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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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雨季,又到了下雨的季节,可炽热的天空仍见不到一丝云彩。偌大的苍穹如蒸笼紧扣在即将沸腾的大地上,透不进一丝的风。大地上的树木低垂着卷缩的枝叶,火球般的太阳肆意向大地发射着刺人的光芒,焦灼的人们不时望一望天空,期盼奇迹的到来。

忽然,树梢动了,天边隐约响起了雷声,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竖起了耳朵,静听那一声雷响。雷声真的又响了,还不是一声,而是雷声阵阵。在雷声的震动中,天边一下子涌出了层层叠云,黑压压地涌向了天空,涌向了太阳。瞬间,傲慢的太阳被翻滚的黑云挤压成了云边的一丝亮光,而后在挣扎中退却。黑云并未就此罢休,不但迅速占领了天空,转而又毫不留情地向大地挤压了下来……

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奋力撕开了云层,随即一声惊心动魄的霹雳震颤了天地,把铜钱大的雨滴一下子震了下来。滚烫大地上那翻腾的浮尘被雨滴一击,顺势向上升腾起烟雾。还没等浮尘尽情地张扬,大片的雨滴就亳无商量地把浮尘压了回去,眨眼间化为四散流淌的泥水。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世界一下子模糊进了雨幕里,偌大个世界任暴雨尽情渲泄。

仅一窗之隔,透过一层玻璃,领略着这强势的暴雨,思绪一下子飞回了童年,飞回了童年故乡那暴雨如注的日子里。

我的老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故乡,叫草王庄。地处鲁北平原古笃河东岸的二河套内,地势低洼,在过去那个多雨的年代里可以说是十年九涝。当年,周边村庄就流传着这样的歌谣:“草王庄淹屋顶子,崔王庄吃白饼子。”因邻庄崔王庄地处古笃河的东大坝上,比草王庄地势几乎高出一屋,当草王庄水涝成灾时,崔王庄正好风调雨顺。这首歌谣简直就成了对草王庄的蔑视和虐称,深深刺痛了草王庄人的心,也成了草王庄人的一块心病。草王庄的人们却从不为易涝而不爱惜自己的庄子,而是时刻都在维护着她的尊严。为这首歌谣没少和邻庄发生争斗,最激烈的一次竟然全庄出动,大有把邻庄踏平之势。以至邻庄再也不敢把这歌谣拿到口头上来说,至少是不敢当着草王庄人们的面再说了。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绿草如茵,到处是一片绿的海洋。有道是“人勤地不懒”,田野在草王庄人们的辛勤劳作下,到处唤发出盎然生机,翠绿的玉米棵棵出落得亭亭玉立,刚甩出的玉米锤,穿着绿衣服,吐着花红线,孕育着秋的希望。那边刚吐穗的谷子,被夏风一吹,绿浪滚滚。还有那成片的大豆,还有那生产队菜园里五颜六色的蔬菜。菜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忙碌往来的蜜蜂,池塘中的阵阵蛙鸣,树梢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呢喃,热闹的田野一派丰收的景象,朴实的庄稼人看着这丰收的景象美着、憨笑着。

可憨笑的背后,却藏着草王庄人隐隐的担忧:“今年不会再涝了吧?”可话到嘴边,人们都不敢吐出半个“涝”字。生怕这个“涝”字一出来会带来不吉利,人们真的涝怕了,实在憋不住的小辈们这时会十分担忧地询问着长辈:“叔,您看今年这天……”此刻,长辈便会装出很有经验的样子说:“这天,啊!你说这天呀……这天!”呀呀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其实心里也没个数,沧桑的脸上也是写满了隐忧。有一年,已经到了农历七月十五,可小辈们仍是忍不住地又问:“叔,您看今年这天?”长辈愣了愣神儿,心想:“农谚说得好,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年景。今天就是七月十五了,肯定涝不了了。”想到这里,又拿出满腹经纶的样子,以少有的大大方方、爽爽快快的语气说:“今年肯定涝不了了,把心就放肚里吧!”可谁知事有凑巧,就在七月十五的当夜,大雨倾盆,下了个沟满壕平,草王庄又涝了。

草王庄人最愁的时节是农历六七月份,大涝容易发生在这两个月份。天雨如注时,家家户户都是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村里经常传来房倒屋塌的声音,不知谁家的房屋又倒了,也不知自己的土房能不能熬过这阴雨连绵的季节。记得有一年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满世界找不到一块干躁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的房顶都淹漏了,连屋里头也都是湿漉漉的。用人们的话来比喻当时的雨真可谓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现在说出来也许有些可笑,那时节,都到了睡觉连个干躁地方也没有的地步。记得当时我家就剩窗台一块的干躁地,就这块小地方,一下子挤上了三个孩子睡觉。那时候,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成了接雨的用具,漏雨敲打盆罐“叮叮当当”乱响,煞是烦人。尤其是那污水溅满了全屋,整个屋内到处散发着霉湿的气味儿。

当年大涝时节,最难挨的是缺吃少柴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多亏了人民公社的救援、救济,他们接连派人派船冒着大雨,送衣、送饭、送煤、送药,还运来菱角、大头菜、花生饼、甜菜渣子等类食品。此情此景,都永远刻在草王庄人的心里。那年代过春节的时候,草王庄家家户户都自发地贴着同样的一副对联:“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共产党。”这副对联既是真实的描写,也是草王庄人对政府衷心感谢最真心、最淳朴的表达。

防涝、排涝、怕涝,操碎了人们的心。每当大雨来袭,无论白天黑夜,那军号声、锣声、钟声便纷纷响起。随着集合的声响,青壮劳力便会立即进入战备状态,把所有通往草王庄的大沟小河全部堵死,严防死守。如遇邻庄拆坝放水,草王庄人都会瞪起眼来拼命。

每当雨季来临,暴雨如注的日子不超过两三天光景,水便会把草王庄灌成个孤岛。站在圩子上四处观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连藏身在圩墙洞中的狐狸也都纷纷爬上了圩墙,探着个头,和人一样个个愁眉苦脸。当雨过天晴,率先向人们报信的算是蛤蟆了。这时候,到处都成了蛤蟆的世界。蛤蟆在水里探出个头来,幸灾乐祸似的不约而同地叫着,唱着,“哼——哈,涝——了,哼——哈,涝——了——”不管大人有多愁,孩子们却不管这些,个个光着个脚丫,踏着水满世界乱窜,有时尽管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孩子们似乎找到了娱乐的天堂,追逐着,嬉闹着,欢笑着。“下雨了,漏了,王八光着头了”“下雨了,打啪了,王八光着脚丫了”......一个个简直乐翻了天。

这时候,也是套蛤蟆的最好季节。说起来,套蛤蟆可是个技术活儿。须选一棵高高的苇子,去掉苇叶,顶端留下长长的苇尖,在苇尖做一个活扣。把准备好的活扣悄悄地伸到蛤蟆的头部,蛤蟆受惊,向前一跳,立马甩苇秆子,正好把蛤蟆套住。不过套蛤蟆要沉得住气,还需要把握时机,苇秆既不能甩早,也不能甩晚,见蛤蟆一跃即甩,最是恰当。当孩子们挑着一串串蛤蟆炫耀着战绩往回走的时候,还会习惯地唱着莫名其妙的儿歌:“吹牛皮,拉大胯,上北京,套蛤蟆。套了仨,蹦了俩。”

青蛙的品种多种多样,有什么花褓、花掴子、绿袍一类的等等。据说蛤蟆会土遁,如果晚上把它扣在盆子下面,明天早上就会不见了,说是土遁走了。我也曾做过实验,但第二天清早一看,蛤蟆并没有土遁而走。后来听说,若蛤蟆受伤了就不会土遁了,可分明蛤蟆没受伤呀?也许是受伤了没发现吧。

由于连年的涝灾,给了孩子们锻炼水性的机会,那时的孩子个个都是水中好手。大涝时节,莫说什么湾河沟渠,就是平地有时就有一人多深的水,没有好水性是不敢出村的。而这时节的孩子们却欢快地像条鱼,在沟河水湾里来回穿梭。西北湾的西边紧挨着的就是生产队的菜园,菜园里瓜果蔬菜有的是,大涝时就都全泡在水里。孩子们当中水性好的可以游过西北湾,游到菜园的位置,扎个猛子下去捞一些瓜果蔬菜。其实,这个活儿也是挺费事的,因为不但要游过大湾,还需扎猛子潜在水下慢慢地划拉才行,有时钻来钻去好几次都没有收获。

有一年,好像是刚过了麦收的光景,本来晌晴的天,忽然就乌云翻滚,炸雷连响,不一会儿的功夫,漫天的大雨倾盆而下,街道上瞬时雨水横流,冲刷成了一条弯曲的小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院墙的倒塌声,还有人们的喊叫声、孩子的哭叫声和哗哗的雨声汇成了一片。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大街上传来了急促的喊叫声。“长海的屋倒了,长海砸到下边了,救——人——呀!”紧接着,钟声、锣声、军号声响起。人们从四面八方朝光棍汉长海家涌去。人们已顾不得大雨,呼叫着,用双手扒拉着,有的陷到了泥里,有的扒破了双手,愣是没找到长海。正在人们着急时,不知听谁喊了一声:“长海回来了!”原来长海不在家,他拄着一根棍子去了外村。见到现场的乡亲们,看看倒塌的一片狼藉的房屋,长海偌大个汉子哭了。后来,乡亲们自发组织起来,帮长海重新盖了三间土房。土房虽然简陋,里面却饱含着乡亲们满满的乡情,也正是那份纯真敦厚的乡情,支撑着人们携手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灾难困苦。这份乡情也是一种用金钱买不到的精神力量,不但感动着长海,也感动着草王庄互相帮助的人们。

恰巧,西圩子门外小河上的大桥被暴雨冲塌了,人们就用长海的屋架子做了一个木排,放在小河里来回渡人。一天,村外刚见到道眼儿,一个少妇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一样,来草王庄走亲串门儿,还带了一筐子白面包子。少妇上了木排就后悔了,因小河水流湍急,木排在水中摇摇摆摆,吓得少妇连声高叫,岸上的人们直觉得好笑,谁知木排刚渡到河心,一下子就翻了个底儿朝天。她连人带筐子一下子掉进了旋涡里,霎时没了踪影。

人们见状哪顾得什么好笑,救人要紧,纷纷跳入水中救人。人们只顾得救人了,筐子却顺水向北冲去,我们几个孩子看得真切,顺水就追了下去,追了一里多地,终于把筐子追回来了。

这时,少妇已被救上了岸,整个人像个落汤鸡,衣服紧贴在了身上,曼妙的身材暴露无遗。少妇哪顾得这些,一个劲儿地向人们千恩万谢。光棍汉长海哪见过这般景致,一下看直了眼。意识到尴尬的少妇羞红了脸,急急忙忙向人们分发着包子,朴实的人们愣是一个包子都没收,在人们的心里本来这就是应该做的事,哪用什么感谢。用老人们的话说,就叫做“见死不救,一律同罪”,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这就是草王庄的人们,这就是草王庄人们那个年代朴素的情感。有道是“天雨无情人有情”,这些个平凡的小事,正是那个年代那份情感的最真实写照。

记得那时,大家年年月月厮守在老家,经常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以为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可当一旦离开了老家,让老家变成了故乡的时候,心里便平添了一些乡愁。那乡愁呀,就是游子心里的一根线,一头牵着故乡,一头栓在心上。无论故乡贫穷或者富庶,这根线都会梦缠神绕,永远都不会间断。离家久了,一情一景一物,都会轻易勾响乡愁那根脆弱的弦。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洒落,这雨又让我重温了童年故乡的温情。那村庄田野被汇集的雨水淹没的庄稼,那乡亲们看着即将到手的收成心疼而又无奈的眼神儿,那卷着旋涡儿咆哮着流淌的小河,那风雨飘摇中的故乡,那风雨中相互扶助的乡亲,那一片汪洋的大水中冒着风雨给草王庄送吃送喝的一叶扁舟,那草王庄的人们对着不顾危险救济上门的人民公社干部的那份感激的真情,那老人们挂满双腮的激动的泪水......一幕幕动人心弦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朦胧中,那雨水流淌的大街上,走来了光着脚丫“啪啪”击打着水面、不知愁滋味儿的小伙伴们。他们天真烂漫地走着,分明在眼前晃动着说:“走了,套蛤蟆去!”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中学教师。阳信翰林书院院长,中国书协阳信书法考级中心主任,阳信县诗词学会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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