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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滨州文学馆 2020-10-31

婆  婆

作者:范红霞

一朵朵浅粉或鹅黄色的花儿,盛开在淡蓝的底色上,丝丝缕缕地吐着暖意;用手摸上去,柔柔软软的,似有似无,像婴儿的肌肤一般滑爽。我盖着这床新被睡了一夜,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婴儿,被柔和的阳光环绕着……

这是婆婆给我做的棉被。妞妞说,现在三号家(她的奶奶家)只有小萱萱(妞妞的妹妹,两岁多)盖这么舒服的被子,别人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哪个婆婆不疼儿媳,若在别的家庭或是以往,这事儿可能算不了什么,然而——我和她的儿子分手已经五、六年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婆婆还会给我做棉被。她疼爱妞妞,今年入冬前,给小孙女做被子时,也要给大孙女做一床,并送了过来。

那天,我摸着妞妞的被子感叹:“真舒服啊!借我盖一次吧?只借一中午。”

妞妞大方地同意了。

新被子厚厚的,但很轻,散发着新棉的馨香和淡淡的太阳味儿。我躺进被窝,把手搭在外面,静静地闭上眼睛。恍恍惚惚,我看见妞妞的奶奶来到我家,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她一边笑,一边掏出袋子里的东西递给我。啊,是一床花棉被!一床和妞妞的同样的棉被!

醒来我把梦说给了妞妞,这个“小鬼头”半晌不语。她借口又去三号家,竟然跟奶奶说起了我的梦,谁料她奶奶竟说:“我本来就是想也给你妈做一床的,她还真会做梦。好,咱现在就做!”

我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不愿醒来,棉被温暖着我的心,温暖着我的记忆…… 

从吃过午饭开始,婆婆就择菜,煮肉,炸鱼,炒虾,和面,调馅,包水饺……忙这忙那,前院后院地来回跑,为了备好一家老小七口人的饭菜。每年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全靠她,年复一年,乐此不疲。穿过客厅时,她手里拿着葱蒜或没解冻的鱼,忙里偷闲还要逗小孙女玩一会儿。妞妞还不会整句地说话,看见奶奶脚不点地飘来走去,放下积木,不停地用目光追着叫“奶奶”。

那时候,老婆婆(婆婆的婆婆)还在世,快八十岁了,身体多病,平时吃饭都是婆婆给她端到床前,趴着或坐着吃。这一年间,妞妞出生了,家里又添了一口人,为了一起吃这顿年夜饭,老婆婆也起来了。老婆婆最疼爱她的大孙子(妞妞爸)。妞妞爸看到奶奶起来吃年夜饭,也很是兴奋,他开玩笑似的跟爷爷和爸爸提议:“咱同姓的敬我奶奶一杯吧?”话音刚落,三个男人就举起了杯。妞妞尚不满一岁,竟也像听懂了这话似的拿起奶瓶举高了凑过去。

“你们先别喝,还有她呢!”婆婆看向妞妞,她的话引起满桌的笑声。

老婆婆是个不甘示弱的人,她左手把拐杖挪了挪,扶着椅子的扶手,右手端起面前的酒杯,朝我和婆婆伸过来,不紧不慢地说:“来,咱仨不同姓的也敬他们!”又是一阵哄堂的笑声。

婆婆忙碌了大半天,吃饭的时候并不多话。我常以为她这样子是做给我看的。我随着婆婆端起酒杯,心里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老婆婆、婆婆、我,这三个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隔着不同的年代,从不同的地方,带着不同的姓氏,不曾相识,不曾商议,陆续地走进这同一个家;从此在这里生活,在这里生儿育女,体味人生,在这里为这个家的兴荣和未来奉献着各自的所有。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前世的约定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那时候,我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我会从这个家里走出去。我以为,我会像婆婆和老婆婆一样,为这个家操劳尽我的一生。带着这份责任感,我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 

婆婆待我很好。记得妞妞出生我坐月子时,还不时兴雇月嫂,一日三餐全是婆婆照应。那段时间,家里人多,她每顿都要做四种饭:老公公、老婆婆的病情不同,餐饮有区别,得分别做;我在哺乳期,也单独做;还有家里其他几个人,下班后都回来吃饭。婆婆的身体还比较健壮,我们几乎看惯了她的忙碌。她嘱咐我月子里不能沾凉水,不能洗头。客厅比卧室温度稍低些,前十天因怕我受风,几乎不让我出卧室的门。母亲也去帮我照看孩子,洗换尿布,天气不好就铺在暖气片上,晴天拿到院子里晒,挂了一排排。母亲住了几天,家里有事得回去,做饭、洗衣又由婆婆一个人承揽着。看她每天忙得腰酸背疼,我很过意不去。有几次,我把需要换洗的内衣裤藏在一边,却还是被婆婆看到了,她拿去帮我洗净,晾晒烘干叠好后又悄悄放回原位。我们都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我爱面子,从来不提,一股细细的暖流在我的心中流动。整个月子里,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没落下任何病根儿,月子的最后一天,婆婆煮了满满一大碗藕汤,端到卧室里让我喝,说是“发汗”“祛病”……都说“大恩不言谢”,那时候,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她年老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

婆婆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曾说起家里以前的几段困境,笑说她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体会过当儿媳的为难,是不会为难我的,让我尽管放心地在这个家里生活。我为这话感动了很久。其实她也是这么做的,很少安排我干什么活,家务数她干得多,三餐做得按时又可口,我下班回去常常是直奔餐桌。

家的南边是黛溪湖,沿岸的柳条随风飘摇,叶子翻转着,像一团团穿越时空的花儿倒映在湖面。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从繁茂到凋落,又从光秃秃的枝干上发出嫩芽,景色变幻了一季又一季。树荫下妞妞跑动的身影在长高,跟在后面追赶的婆婆,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我看了心里沉沉的,也催促自己快成熟起来…… 

家里的气氛比较和谐,偶尔有些嫌隙,也会随时被化解。直到多年之后,我也找不出怪罪他们的理由,反而心存感激。这个家,承载了我一生中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最关键的十年。

公公虽是领导干部,但为人很谦和、厚道,考虑问题细致周到,无论公务还是家务,他都能对那些繁杂与琐碎的事情静心处理。而我的任性,偏偏没有被婆婆的疼爱和公公的宽厚融化。

有一年的大年初五,公婆要去外地走亲戚家,我也想顺便去看望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这在几天前就已商定,临行前,四岁的妞妞却哭闹着不上车,坐在门口淘气。本来再哄哄就没事了,可我却突然间没了耐心,生气地推了她一下。这下可好,她大哭起来,哭得我难受,没了出去玩的心情,从车上拿下包。公婆见状也不知说啥好,等了一会儿就开车走了。我和妞妞僵持在门口,几分钟后,非要让爷爷奶奶回来送她去我们居住的小区。他们已经快要上高速了,也许是不放心,竟真的返回来,把我们送过去。

下车时,公公打开车窗说:“把那两盒牛奶拿下来吧。”

那是我放在车上的,但觉得因为自己不去就拿下来太见外,想到他们顺路还要去几个亲戚家,或许用得着,就说:“放车上用吧。”

“你和孩子喝吧,你爸还想放点儿别的东西。”婆婆在车里补充道。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可不知怎么却惹恼了我:“既然这么碍事儿,那我就拿下来。”我接话茬的速度相当快,语调不冷不热,同时打开后备箱。

估计车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他们没再说话,关上车窗。我也回味出自己这话搭得有点儿气人:本来都是好心,咋就说成这样了呢?车窗关上的那一刻,我猜他们一定气白了脸,这样没大没小不通情理的儿媳,能叫人“伺候”好吗?

傍晚,他们回到家,我等着公公或婆婆数落我几句。可是,他们就像根本没那回事儿一样,做饭,洗刷,跟孙女调笑,跟我说这一天的趣闻乐事:姑家姨家谁的孩子有出息、谁要娶媳妇、谁快要工作得帮忙联系单位……他们似乎对早晨的不愉快真的没在意,也许是故意不提。我也附和着说话,本来还想趁着在厨房帮忙择菜的空闲跟婆婆道个歉,一时也插不上话题,只好作罢。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也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许多的感激,真让我说不出口,但我铭记于心,将来一定要报答他们。可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们需要照顾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那个家…… 

我和妞妞她爸的分手,拖延了很久,我们是慎重的,一直在思考,并期待有转机,却最终没有扭转那个方向。这与公婆没有什么关系,我和他都不愿让家人费心,等长辈们得知,几乎已成定局。公婆磨破嘴唇、说破喉咙劝导我们,而我们是两个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执迷不悟的孩子。这让他们伤透了心,也让这个家一度尽失了颜面。

我对婚姻的向往是近乎理想化的,这种理想化的向往并未因出嫁而削减,反而随年龄的增长掺进了更多的诗意。妞妞爸是个好人,十年中,他和我都一直在努力地调整我们婚姻里的气氛,都渴望着和谐美满。也确实有过一些那样的时光,可许多时候还是无能为力,事与愿违。本该彼此欣赏的两个人,变成了互相指责与抱怨;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不指责也不抱怨,而是在心里深深地压抑着。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化解自己和对方苦恼的能力,又不想把“问题”暴露出来。在家人和亲戚的印象中,我们还是面带笑容、无忧无虑、不吵架的一对,是众多表兄妹婚姻的榜样。如此的貌合神离,让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痛。可纠结了好长的时间,仍然没能舍得对对方多一些宽容和理解。在亲朋好友的诧异、猜测、惋惜中,我们分手了……

妞妞跟我一起生活,这是我唯一坚持到底的要求。为此,公公婆婆又是几次流泪……而我……狠心地不愿去体谅他们的无奈与不舍……

县城很小,有一次,我的父母与公婆在湖边散步时遇见。傍晚朦胧的月色遮起了他们四个人脸上的尴尬,他们互相寒喧着,像是寻常的邻里,话语又躲躲闪闪。母亲回去后,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看到婆婆的眼里似有泪光,叫我常让妞妞去看望他们……还说在我父亲生病住院时,公公也曾托人捎去钱物,并嘱咐在医院里工作的朋友予以关照……

在两个家庭之间,也有太多的情分是那一张被撕毁的婚约带不走的。 

岸上的风吹凉了黄昏,叶子一片片地落了,铺在地上,日子进入了冬季。婆婆,那个已经不是我的婆婆的婆婆,却并没有停止对我的牵挂。无论这份牵挂是否是为了她的孙女,我都是一个受益者。

起初,她还不太“敢”这样。我的脾气他们都知晓,自尊、要强,还有点偏执,如果有过什么误会或过结,我不可能轻易去谅解人。我并不富有,但金山银山也不屑看在眼里,更将同情和怜悯视为对我的污辱。他们在这个小城也是有些地位的人家,若一份好心被我挡回,面子往哪里搁?

婆婆有她的顾虑,她只能通过妞妞了解我的生活:平常是买饭还是自己做、最近有没有买新衣……除非实在太想妞妞的时候,她一般不“敢”给我打电话,打来也往往在第一句就说明“我问问孩子,她挺好的吧……”而我,也不多说什么,如果妞妞在旁边,我就直接把电话给她。

逐渐地,婆婆越来越多地向妞妞打听,我最近又画什么画、写什么文章,偶尔还会问妞妞,我是否有新的朋友交往。当她知道我生活、工作压力很大,有时候忙得顾不上做饭,她好像有了心事,我从她与妞妞的通话中,感觉出婆婆话中的隐忧,但每次都是欲言又止。

有一天,婆婆擀了韭菜鸡蛋馅的菜饼,韭菜是在老家自己种的,打电话来叫妞妞去吃。妞妞回来说:“奶奶一边擀饼,一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让你妈也拿着一块菜饼吧?她爱吃新擀的菜饼。’接着又问‘她能要吧?’”

没过多久,婆婆直接打电话给我了,声音里有些试探:“今天我又擀菜饼了,你拿两块吧?中午就不用自己做饭了。”

刚接到电话时,我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明白了,连声说:“行!行!”

婆婆能如此问,作为小辈的我还摆什么臭架子呢?就算不爱吃,也得先把长辈的面子接过来呀。

下班的时候,妞妞等在门口把奶奶打好包的菜饼递给我,还神秘地附着我的耳朵说:“奶奶怕你不要。”

“我是那么不看事儿的人吗?”我们都笑了,妞妞一脸轻松。

之后,我曾与人提及此事,也遇到过“你就稀罕人家那块菜饼吗”这样的不解之语,似乎接受“前婆婆”的一块菜饼是件为人所不耻的事,不似一贯清高的我所为。但我还是坚信:我接过婆婆的菜饼是正确的。在真心的关爱面前,所有一切都不必计较。那是她老人家的一份儿心啊,并非源于饿或馋了,接过婆婆的心意比考虑我自己的所需更重要。尽管那已不是我的婆婆,我也不会再重返过去的生活,也从没后悔过选择了离开,可总有一些情是抹不去的。我宁可相信是我馋婆婆擀的菜饼了,也愿意相信婆婆在做好吃的时候想到了她的“前儿媳”——把顾虑和所谓的面子放下时,那份重重的亲情又被我们捡起了。

“菜饼事件”之后,婆婆再打来电话时的语气轻松了许多。每周,她都要包一些蒸包、粽子、豆沙包,或者买上几种水果,让我抽空去拿。有时,是让妞妞去吃饭时带回来。她知道固执的我自走出他们家门后,再没进过那个家,就打好了包,在门口等着给我放到车上。每当我开车临近,看到婆婆提着一大包好吃的东西站在那里,我都忍不住想掉泪,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让她如此疼我。她并不欠我什么,我也没有什么可让她指望或盼望的,她何须还要顾念这个早已“出走”的儿媳呢?她口口声声说是给孙女做的、买的,可大大的袋子里的东西足够我们两人吃好几顿……

——任由此生多少痛,都消释在海一般的宽容里…… 

本文选自作者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团结出版社)

作者:范红霞,女,山东邹平人。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创作委员会委员,滨州市作协副秘书长、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邹平县作协副主席,山东省书画学会会员,滨州市美协花鸟画艺委会委员。著有散文集《谁是等你的那面墙》,曾在《文艺报》《散文百家》《山东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文学作品获首届“蒲松龄散文奖”一等奖等,绘画作品入选首届“女娲文化杯”全国妇女书画作品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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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玉山、赵素兰;版式设计:东方。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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