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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献给周青”|这对中国夫妻拍出了中国版《婚姻故事》

 全现在APP 2020-11-03


标题:这对夫妻拍出中国版《婚姻故事》:“朋友一致认为,我们拍完这个片就离婚了” | FIRST影展系列报道

作者 | 王珊珊

编辑 | 韩方航

全文共 5157 字,阅读大约需要 12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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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拍好,王晓振发给导演杨瑾看。对方打电话来,小心地问:“你跟周青还好吗?”王晓振和周青是《情诗》的导演与制片人、男女主角,戏里戏外都是夫妻。

去年,《婚姻故事》、《82年生的金智英》和《被光抓走的人》,被并称为“恐婚三部曲”。这三部分别来自美国、韩国、中国的电影,讲述了一个主题:结婚不是童话故事里的自此幸福,而是无休止的算计、纠结、冷漠。《情诗》听起来浪漫,氛围却如出一辙。故事关于“第三者”——“一对夫妻,在妻子极其伤心的时候,她希望丈夫为自己读一首情诗,那是之前他送给她的,她很喜欢,曾被词打动过。但实际这首诗是写给另外一个女孩的。”

全片只有两个分别长达1小时的长镜头。两人从农村老家接回女儿,启程回城市。在令人窒息的车里,火药味四溅。妻子激烈地辱骂和痛哭,丈夫面部表情紧绷。女儿目睹妈妈打了爸爸一巴掌,以为是在玩儿,开心地指着他的脸。

7月,《情诗》从报名的100部剧情长片中突围而出,成为第十四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终竞赛的13部之一。两人一时间接到多家媒体的采访邀请,还要去给时尚杂志拍照。周青对采访有点抗拒,但对“拍大片”很高兴。

回忆起来,周青已经忘了很多自己演过的细节。启程到西宁参加FIRST前,我们在北京通州的漫咖啡见面,她看起来与影片里是另一个人,满脸亲和的笑容,快言快语。从关机那刻,她尽了女主角的职责,至今未曾看过影片。能获得赞扬当然是高兴的,朋友如今开玩笑,“周青是著名女演员了”。但她形容自己是“过日子的人”,对于当演员毫无追求。她在天津一所学校谋得份教职,每周只去两天,方便照顾丈夫和女儿王小说——也是电影里的“女儿”,坐在我们身旁,是个快乐的小话痨,只有在有动画看、松饼吃的时候安静下来。

周青真诚而浓烈的情绪爆发,是《情诗》的精彩所在。尤其当伴随着愈演愈烈的争吵,她突然间“出戏”,直接喊出配合拍电影的事实,“今天我生日,还要在这给你演”——她告诉我们,这事是真的——而王晓振则顺着接话,拜托她好好再演一段。FIRST的推介语写道:“在虚构与真实之间,观众被作者的设定‘控制’,情绪一再‘反转’。”

今年4月,《情诗》首次公开亮相是在今年的瑞士真实影展,在那儿它被视作一部纪录片——“丈夫(导演本人)把他们夫妻的关系变成了一个电影场景,他们的关系也变得支离破碎。爱情和电影制作在这里交织在一起,为观看者提供了一个‘回声’的故事。”这就是《情诗》内嵌的第二条剧情线,可以浓缩概括为:一个导演“压榨”妻子拍片的过程。王晓振对此全盘接纳,他本就在追求值得玩味的解读空间:“它就是我在拍戏的一场直播。就像你说的,‘一个导演压榨妻子拍片的全过程’,从这个角度看,有任何地方是假的吗?”

不过也正如周青本人与角色的差异,《情诗》当然不能等同于两人的关系——他们告诉杨瑾导演和其他朋友不用担心,拍完这部片,目前还没有离婚的念头。用王晓振的话说,“我们是共谋来完成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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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振没提梦想,把当导演归因于虚荣心,“简单说,就是能够做一部作品让自己显得比较牛逼,这种想法驱动我开始电影创作的。”他在东北师范大学念电视编导专业的时候,羡慕着文牧野、王学博举办的短片展映。这两位同校学长,后来分别拍出了大名鼎鼎的《我不是药神》、以及获得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奖的《清水里的刀子》。

“可能也是被文艺片这种东西洗脑了。”王晓振又想了想,“一开始喜欢看书,肯定会先接触到比较严肃的东西。这些比较严肃的东西会告诉你,做一个艺术化的东西是更有价值的。”

2012年冬,王晓振拍出第一部长片《田园将芜》。那年他研究生毕业,先是在盛产蔬菜的山东寿光上班。公司本指望他搞起拍宣传片之类的业务,过了半年发现毫无起色。他干脆离职,拉上寒假中的女友周青,再喊来学弟胡明洋,回到位于山东潍坊市临朐县翟家庄村的老家。他们互称真名,即兴地想到哪拍到哪。镜头对准无所事事的情侣、只能欺负狗的傻子、满嘴脏话的小孩,堆砌起荒诞的意象符号。

《田园将芜》片场

《田园将芜》让王晓振拿到第十届中国独立影像展处女作奖,尝到了一点被议论的滋味。刘兵导演将其称之为“一部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人又无话可说甚至讨厌的作品”。豆瓣上的评论口碑两级分化,有盛赞“年度惊喜,无论是否主题先行,人物和情绪细腻的描写,都是上乘之作”,也有批评“挡不住切入生活的肤浅和表达的笨拙”。

反正,当他真正踏进圈子之后,要“眼红”的人可就更多了,“像毕赣,商业上都获得了成功”。王晓振提到的毕赣,凭借《路边野餐》拿了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后来,毕赣执导了成本接近 1 亿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总票房接近 3 亿元。

从2013年至2018年,王晓振没拍电影。周青意外怀孕,让年轻的两人面临成家问题。他一度做过很多剪辑之类的坐班工作,最长都超不过寿光那份的半年。2016年,他和朋友李扬合伙,开了个小工作室,接广告、宣传等各种常规视频活儿。工作室取名“非常媒文化传播公司”,念起来就是“非常没文化”。

周青说,王晓振干活很认真,坐那就是一天,效率很高,“他总看不上我干活”。

干完活,王晓振还想拍电影。“有人说先赚钱再做想做的事,我很怀疑这句话,但是我确实是这么做的。在养家不是大问题之后,我面临更大的焦虑,我还能拍摄一部作品么?”出生于1989年的王晓振,决定要在30岁到来之前再拍部“比较牛逼”的作品,不管那个作品是什么。

2018年元旦,《情诗》在宋庄开机时,一切看起来毫无值得乐观的迹象。不求市场回报的文艺片定位,成本连10万都不到。更糟糕的是,王晓振对整个剧组宣布:找不到状态,停拍。“我希望像他们那样,准确还很自由,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能再重新根据我自己的条件,找一个相对合适的方式。”王晓振口中的他们,是说擅长拍细微情感的洪尚秀那样的导演。

《情诗》开机仪式

最终剧本推翻重来。影片再次由导演和妻子两个人主演。“我也没有别人了”,他说。王晓振在车里装上摄像头,头天晚上想好大概情节,第二天看感觉即兴表演。经过长达近一年半断断续续的试错,经过20多个版本修改,《情诗》终于找到了属于它的面貌。王晓振将其称为“意想不到的礼物”。

他在导演阐述里写道:这部电影让我诚实地面对自己——直到现在,我拍电影更多是为了追逐名利。在“电影艺术”这个游戏内我穷尽自己只是为了比别人玩得更“漂亮”一些,这一切跟“别人”有关,我希望摆脱这些。如果可以,我希望通过拍电影这件事离现在的自己远一点。

03 ////

周青算了算年头,结婚5年,认识快20年了。

高三,两人相识于艺考补习班。他又是送巧克力又是送花,但就是不好意思捅破那层窗户纸。她觉得这个白净瘦弱的文科生挺有想法,干脆递张纸条表白,开启了彼此的初恋。

一天晚上,寝室熄灯后,王晓振偷溜出来找周青,在教室里亲热时被保安当场抓获。他被扭送回寝室,看门的大爷很较真,记下名字班级,威胁要拿给班主任。隔天早上,他勇敢地去撕了那页纸。没想到大爷记性好,直接找到副校长,最后把他送回家震慑一番,差点开除——王晓振讲完故事之后强调,这是最戏剧化的时刻,大部分时光都平平常常。

一句话概括分手期:大学异地,各自谈过别的对象,快毕业发现还是第一个最好。

刚生完王小说那阵,周青有点产后抑郁,王晓振一句话不对,心里就爆炸。她一脚把取暖器踹烂,把大衣橱上的被子全拽下来。最严重的那回,真走进民政局。但当离婚协议书摆到面前,王晓振就是不签字,“我就是陪你来这发泄的”。周青一听又给哄高兴了。

《情诗》里也有一段:两人撇下王小说,要去民政局离婚。王晓振半道停了车,苦苦哀求。周青把烟头丢进矿泉水瓶,说你喝一口,我就原谅你。

这两年他们吵得少,磨合久了,知晓彼此所有优缺点。如果王晓振真生气,周青就不敢继续“作”。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年龄大了搞不动了”。《情诗》的气质,依托于周青所展现出的脆弱和歇斯底里。那是她过往人生中的一部分,父母感情“不是很好”,导致她“安全感很差,很拧巴”。而王晓振的原生家庭很和谐,安全感足、价值观稳固。“他影响了我很多,我变得从容了,不再那么拧巴、那么用力地去抓生活。”

周青放松下来,很会吐槽。王晓振谈起婚姻观:“肯定是一种社会关系,出发点都是从社会标准上去考虑的。”周青翻了个白眼:“他肯定要说这个,社会性的、动物性的。太逗了,不接地气跟你扯,没事跟你聊个啥,就搞到玉米怎么衍生的,人类社会怎么样。我现在完全不吃文化人这套了。”她友情提醒我们也注意“防套路”:“他有没有和你们聊,他的什么无价值无意义论,他认为什么东西都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都不能找到拍电影的意义?”

王晓振确实聊了:“拍个片子讲个什么道理,我对此没兴趣。”他只承认拍出来是这样的,肯定能代表他对电影的理解。他读过法国《电影手册》杂志社编写的评论集《特写:阿巴斯和他的电影》,“我的理解是对生活中的一部分长时间凝视”。《情诗》中的两个长镜头,也是两段长时间的“特写”。

平常,周青也爱观察王晓振:他枯坐在沙发上一整天,顶多喝个茶,让起来拖地,居然抱怨是打扰,因为正在脑海里“很累”地创作。起初周青又炸了: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真思考?现在她学会快速分辨他是真在找灵感,还是在找逃避家务的借口。

他也学会拐弯抹角地,损她的暴脾气。家里的小乌龟得了白眼病,王晓振忘了换水,周青气得大吼大叫。过了会,她听见他跟女儿讲故事,那一阵他总是在编造各种蜘蛛侠的故事,“今天,小蜘蛛侠遇到了个母夜叉……”

王晓振和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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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振害怕给不熟的人打电话,压力大到无法承受,求周青来替他完成。“可烦了!”但周青又说,她的社交热情往往只能维持很短时间,“我这个人其实很强势的,给人很多压力,也很正经”。反倒是经常“社恐”发作的王晓振,脾气好、有耐心,如果长久交往,“大概率朋友会喜欢他更多一点”。

《情诗》的十万块,一半夫妻俩掏,一半朋友李扬掏。合伙人李扬、学长王学博来当制片人,学弟胡明洋演过《田园将芜》,这回是摄影师。李扬说:“中国的独立电影总是很难变现,有梦想、想做事的人越来越少,创作者吃不饱肚子,为生计陪笑脸是挺伤感的一件事。”他希望自己能够在王晓振“准备飞的时候,在底下推他一把,让他飞的再高些”。

不过朋友们看过电影内容,都忍不住“打抱不平”:“王晓振是个渣男,周青太伟大了!”

《田园将芜》有几场性爱戏,周青对此很坦然:“我都不觉得是个事。”然而当她回忆拍摄《情诗》时如何唤醒内心的负面情绪,直言那体验“不爽,很难受”。王晓振会在事先提醒后,故意刺激她的反应,提及了父亲去世等“伤心事”,周青哭得撕心裂肺。“我现在理解好多演员为啥抑郁,真的很容易跳不出来。”

周青说她问过自己很多遍,拍《情诗》有没有带来伤害,答案是“他肯定是伤害到我了,我是心大的,但凡换个敏感一点的人,肯定跟他离婚。”她再强调一遍:“我要真是个艺术家,肯定跟他离婚。”

但没兴趣当艺术家的这个周青,愿意给王晓振演,需要的话,很可能还会在将来继续演——因为“他肯定是想在电影上留下点啥的,虽然他不承认,但肯定是这样的”。她调侃过王晓振,把他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心仪女性排序,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大夫人是谁?当时王晓振嘴里蹦出了:电影。周青记住了:“他虽然是开玩笑,但玩笑里面都带有真的意思。所以我既然决定了就要拍。虽然确实对我是伤害了,我愿意,对,愿意你就没招了。”

我们和两人是分开交流的。王晓振的理由是,需要轮流带娃——结果他迫不及待去打球,丢下一句,“有吃的不会吵”——周青说,谈论拍摄时的伤害并不愉快,于是就彻底不谈,“以我的了解,他肯定不会主动和我说。哪天我真想明白了,我再和他聊。”

其实在跟王晓振的对话中,他已经得出了某种结论:“结论就是这个人确实是在消费,确实是在利用周青,或者说夫妻关系来达成所谓的艺术表达。把它展现出来是不是可以的,这个我说了也不算,但是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我也没有回避。没有回避可能只是一个策略,让人感觉好像就不会受到惩罚。但实际上它还是一个问题的。”

周青说在婚姻中没有根本矛盾,“不然就过不下去了”。但王晓振提到一条:要不是为了妻女,他就回老家待着,盖个房,弄片山种果树——周青嫌弃地:“对,那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在北京,这么大一个空间,感觉跟所有人都有距离,对所有东西都难以产生感情。他觉得这是“分别心太强”,但没法克服。佛教里,“分别心”指一切从己出发的喜恶偏好,是阻碍修行的欲念。

有次周青问:“你不觉得总在一起很无聊吗?”王晓振说:“我们现在不就得适应这种无聊吗?”她再次被这个“闷骚的文化人”说服了。

无聊之余,也有用心。王晓振陆陆续续给周青写诗,七夕那天的创作是:

今天,是你的黄金时代

要不是你瞎了眼

这天与别的女性无关

……

要不是你瞎了眼

那些语言只为你组诗

要不是你瞎了眼

所有祸水将以你开源

……

电影最后,王晓振也写了一行——“献给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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