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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产艺术,渴望尊严:甘肃山村石节子是谁的梦?

 全现在APP 2020-11-03


全文共 8594 字,阅读大约需要 18 分钟

编者按:

西北小山村石节子,因出了一位艺术家村长,而与当代艺术结缘。整个村子也被命名为“石节子美术馆”。10年来,大部分村民都走出过石节子,去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最远的去过德国。全国各地的艺术家们也来到这个村子,和村民们合作。而“这种合作产生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作品,而是村民作为人的自信和尊严。”艺术改变了石节子,村里有了自来水,修好了路。村民在北京办画展,花椒树远赴上海展出……这一切让石节子村民有了脱离贫困的希望。不过,生活中,艺术与窘困的现实之间仍然充满张力。

十月初晴朗的一天。甘肃小村石节子的村头,那条乌黑的、两米多长的不锈钢鱼人雕塑换新了,在夕阳下锃亮。雕塑下面,堆放着一个个蛇皮袋子,装的是从秦安县城运来的煤。今冬的煤送货上门,省了村里人下山拉煤的力气。一个身形瘦弱的村民推了个独轮小车,一袋一袋推煤回家。山路太窄,汽车到不了他家的土屋跟前。他家穷,40多岁了讨不到媳妇,和母亲相依为命。

靳勒刚从省城兰州回来。他是石节子的村长,也是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的老师。他每周三天要给学生上课。上完课,就从兰州坐高铁,一个半小时到秦安县城,再打车爬山路到石节子的家。

 靳勒穿布鞋,头戴一顶普通的绒线帽,走过山路时,大声和村民打着招呼。他今年54岁,生长在石节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1991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2008年春节,村民们一起围着炉火喝酒时,一致推举他当了石节子村的村长。

村长靳勒把当代艺术带到了石节子。这是一个大手笔——他把整个村庄命名为“石节子美术馆”,并在网络上宣布,要在这个全世界最“土”的美术馆展开一系列当代艺术实践。

此事一度惊动中国的当代艺术界。至今还有评论称,中国的当代艺术从这里“拐了个弯”:从此不再停留于城市的画廊和美术馆,而是真正回到它的本质——介入现实,和干预生活。

2010年10月,石节子村民在村头竖起村里的标志“鱼人”雕塑。这是村长靳勒的雕塑作品。

藉着艺术,靳勒带着村民们去看了世界。一次,在德国的艺术展上,59岁的村民靳女女对着记者的采访镜头,冒出一句话:“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这句话,成了石节子的“经典”。

如今,12年过去了。石节子村依然是全中国唯一一个整体以“美术馆”命名的小山村。艺术给这个只有13户人家的小山村带来了一些改变。但在这片贫瘠干旱的土地上,人们的生活依旧。来来去去的艺术家们,把艺术和一些朦胧的希望留在这里。而每年春天,石节子人翘首以待的,依然是一场透彻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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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人的生存”的美术馆

从甘肃天水的秦安县城出发,一路向北。出租车经过尘土飞扬的县道,沿峡谷爬一段陡坡,拐弯进村。山路变窄了,路边的土崖上,用木楔子打进去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石节子美术馆”。石节子村就到了。

美术馆的题名是村民何蠢蠢写的。确切地说,是她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因为今年80岁的何蠢蠢并不识字。她是靳勒的母亲。

选母亲的字作为美术馆的题名,靳勒说并不是自己的私心。当年,他把母亲和其他六个村民写的“石节子美术馆”几个字发网上,请网友们选,结果母亲得票最多。

从空中俯瞰石节子全貌。

10月18日这天,靳勒在自家土墙外小凳上坐着,正接受兰州大学两位新闻系学生的采访。他一边答问,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弹弓,瞄着一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打去。当地有一种长尾巴的灰喜鹊,专啄柿子和黑枣,母亲叮嘱他一定要帮她赶走这些馋嘴的鸟儿。

母亲去教堂了。每个周日,母亲都会去村头路边等车,去3.9公里外的穆家山教堂。父亲靳海禄活着的时候,每到初一十五,都要去山上的道观神仙塔当义工。他是石节子的老村长,今年6月13日,他走了,享年87岁,埋在村外的山坡上。

“和所有美术馆不同,石节子美术馆是关注人的。这是一座和人的生存有关的美术馆。以前的美术馆,可能只关注物,只有这里,关注的是村民的生活。”靳勒给来采访的两个学生,解释着石节子美术馆的意义。

这一刻, 天空中有灰喜鹊飞过;靳勒的妹妹从地里摘了一大把辣椒回来;村头的拖拉机突突响着,80岁的老妈妈搭车从教堂回来了。靳勒说,这一切,都是石节子美术馆的一部分。作为村长和石节子美术馆的馆长,他说,在石节子,生活与艺术,其实难以区分。“在这里,整个自然村庄的山水、田园、建筑、植被、树木、院落、家禽、农具,以及村民都成,他或者它们,其实都是美术馆的展品。”他认为,这也是石节子作为一个美术馆的特殊之处。

2008年,村民何蠢蠢为石节子美术馆题写馆名。她也是村长靳勒的母亲。

当年,靳勒深受二十世纪德国最著名的政治艺术家博伊斯的那句“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影响。如今他觉得,12年来,他在石节子村所做的,都是围绕着这句话展开。

在石节子,每一户村民的家都是美术馆的一个分馆,并以这户人家主人的名字命名。“海禄馆”,“茂林馆”,“保元馆”,“女女馆”……共13户。名字是用粗铁丝焊的,风吹日晒已经生锈。这些门牌,是中国美院一位学生的作品。

大约十多座雕塑散落在村庄,大多都是靳勒早年的写实作品,例如,纳着鞋底向远方眺望的母亲,北方街头卖“冬果梨”的老汉和馋嘴儿童,还有一个穿牛仔裤青春洋溢的都市女郎,都被漫不经心地安放在杂草中或某户人家门口的电线杆下。

有一个将军头,安放在一座土包上,面朝村外的锁子峡,有镇邪的用意。另有两个人体雕塑,全裸的一男一女,放路边怕村民难为情,就安在梯田上方的杂草里。远远看去,男人的头不知啥时候掉了,还没来得及修。

在石节子,更多作品容易被忽略,那是村民眼里“看不懂”的当代艺术。如果不是有人介绍,你很容易错过它们。

一条土黄色的鱼人,树脂做的,扑倒在草丛里,如在干涸中挣扎。头像是靳勒的,身体却是一条鱼。那是20年前村长靳勒参加过国内重要当代雕塑展的作品。

村东头有一条60.8米长的路,叫“公民之路”,是北京艺术家琴嘎和村民李保元在“一起飞”艺术项目中合作修造的。两人曾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为这条路募款两万多元。这条路便利了村民和访客,但如果没人介绍,你不会知道这也是一个“作品”。

在西北,像石节子这样平凡的小山村,一般很少有公共设施。但在石节子,一进村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广场和路灯。“广场”,其实是村口几条岔路的交汇处。2016年,艺术家厉槟源和村民合作,在这里举办了一次“歌舞大赛”,略加收拾,放上有“广场”两个字的木板,再挪来一座孔老夫子的雕塑,靠着麦草堆。石节子的一个公共空间“广场”就诞生了。

在“广场”四角,各有一盏太阳能路灯,给这个小村增加了一些现代气息。这是艺术家葛磊和村民孙银银合作的。早先,入夜后的石节子万籁俱寂、漆黑一片。如今,石节子的夜晚也有亮光了。

琴嘎、高峰、李颂华发起的“包装箱计划”,曾给石节子送来一个包装箱,村民们可以把它变成任何东西,结果大伙儿给其中填满了麦草。另一个美院的学生,为一户人家修了一个柴火架子。等柴火烧完,这个“作品”也就湮没草中,再无人过问。

在一直关注石节子的青年学者赵婧看来,这就是石节子。在这里,艺术似乎突然“失重”了。艺术只能和生活一起发生,它和画廊、美术馆里审美的东西完全不同,也和传统的艺术不同,它更多的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实践。

村民靳茂林的家,他家也是石节子美术馆的分馆“茂林馆”。门上贴着艺术家石玩玩的作品《东墙》的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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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个村民去德国

追究起来,石节子和当代艺术发生关系是在2007年。这也是石节子被外界知晓的第一次。

那年夏天,靳勒带了4个村民去德国,参加一位著名艺术家的作品。这也是当年七月在德国举办的世界三大艺术展“卡塞尔文献展”的一部分。靳勒在艺术家的博客上留言报名。报名后次日就接到电话,石节子村得到五个名额。其中一个给了山上神仙塔的道长。但道长临出发时变卦了,据说是怕坐飞机。

 石节子推举出了4个人去德国,年龄最大的靳女女59岁,最年轻的孙葆林26岁。

靳勒带着村民去乡上办护照,从未出过国的乡长被吓了一跳,怕几个农民被骗了。几经周折,护照才办下来。

在卡塞尔,4个村民大开了眼界。他们跟着靳勒,看了古典的西方油画,也看了最前沿的当代艺术。在异国街头转悠,李保元说最喜欢的是德国的墓地,“就像公园一样,全是花,还特别安静。”

一天,在参观一个艺术展时,突然下起大雨。四个庄稼汉扔下他们本来也看不懂的展览,到玻璃窗外呆呆地看雨去了。恰逢德国一家电视台在拍摄,靳女女对着镜头用秦安话说了一句:“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那时正是靠天吃饭的石节子的旱季。他惦记的,是山梁上浇不了水的花椒、麦子。

2016年腊月,靳女女因肝癌去世,终年69岁。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去德国之前,只在1980年代去过一次省城兰州。卡塞尔是他一生中走的最远的地方。

德国之行后的第二年,“石节子美术馆”成立了。

2007年,四个石节子村民在德国,最前面的是当年59岁的靳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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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村庄的日常“贴金”

1991年,靳勒从西安美院雕塑系毕业后,先去了深圳打工。他干了一些小活,为父母挣回了村里第一台小电视。那之后,他回到兰州,被分配到西北师范大学,当了一名美术老师。

1998年,他离开兰州,去北京,报考中央美院雕塑系的同等学力研究生班,师从著名雕塑家隋建国学雕塑。

那是世纪末的北京,各种当代艺术展层出不穷。靳勒看展览,“当代的东西”对他刺激很大。他才发现,“艺术原来可以这样做”。在那之前,包括在西安美院学习雕塑时,他都是学做头像、人体等,纯技术,学习的是“革命浪漫主义的苏联模式艺术”。“和当下的生活并没有关系。”

那时的靳勒,正在艺术的彷徨期。自己在北京,老婆孩子在兰州,父母还在苦焦土地上的石节子。“感觉自己像一条鱼,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什么。”

他抓住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把自己做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头颅是自己的,身体却是鱼,参加了著名策展人黄专策划的“深圳当代雕塑艺术年度展”,那是1999年。他的作品引起了很大关注。

在那以后,他陆续又做了鼠人、壁虎人、虫人等系列,告别传统的雕塑形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曾在一年内受邀参加七八个重要的展览。

他的系列作品,都是用卑微地匍匐在地的动物躯干,顶着一个他自己的头颅。作品让人惊骇,也让人思考。靳勒后来想,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虎豹狮子那些强大的动物?或许,潜意识里,他要表达的人的生存状况,和遥远的石节子有关,和贫瘠土地上生存的挣扎有关。

有了一些名声,一度想要留在北京做职业艺术家的靳勒,最终还是回到了兰州。自己的小家在兰州,父母又在石节子渐渐老去,他别无选择。

当他再回到石节子时,他发现,在这个西北最不起眼、生存条件恶劣的小山村,时光似乎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北京的摩天大楼、霓虹闪烁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他痛切地感受到,在这个国家近几十年的发展中,他的故乡石节子,是被现代文明遗忘和忽略的。

父亲在1970年代盖的院子,四堵土墙已风化变矮。院子后面父亲种的那棵李子树,长了40年,还没他的个头高。2005年春天,李子树开了一树白花,靳勒跪在树下,开始他的行为艺术《贴金》。他在树干上细细裹了一层金箔,小树变得金光灿灿。随后,他又用金箔包裹了父母睡的土炕黑乎乎的炕洞门,还包裹了母亲用了几十年的乌黑的推耙。他想用这种方式,让父母的寻常日子也庄严起来。

靳勒在石节子的行为艺术作品《贴金》,实施于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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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飞 :沉重的飞翔

德国之行后,靳勒就一直在想:艺术能不能改变村庄,让石节子人过上好日子?

2008年春节,大年三十,艺术家赵半狄带着他的熊猫团来到石节子,给石节子人送来了一场“全世界最小的春节联欢晚会。”

这一年,奥运会在北京召开。靳勒在北京的厂甸75号艺术区还有自己的工作室。他关注热点事件,也关注艺术维权。但最终,他所在的艺术区还是被拆掉了。他将北京工作室的东西拉了一卡车,回到了石节子。其中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安放在了父母的小院里。

他开始带着村民做艺术。他自己动手给村民们理发,将满地的毛发收集起来,加上村民们的旧衣服破布条,和了石节子的红胶泥,让村民们做出了几十个大泥棒子,命名为“基因棒”,这个作品参加了当年银川当代美术馆的开馆展览。

一个“基因棒”50元。村民们第一次尝到了艺术带来的真实滋味。大伙儿都很高兴。艺术终于实实在在地对他们的生活有帮助了。

接下来的几年,靳勒不停地在村里“折腾事儿”。原本默默无闻的石节子上了好几次电视,县里终于注意到了。2010年,乡上给了两车水泥,硬化村里的土路。也是在这一年,村里举办了“第一届石节子国际电影节。”电影节就在村口举行,放了三部电影,都和乡村有关,包括法国导演托尼. 加列夫的《只爱陌生人》。石节子的黄土路第一次铺上了红地毯。

2014年,县里出资,完成了全村的引水工程。祖祖辈辈喝窖水的石节子人,终于喝上自来水。

但石节子的贫困依旧。虽然离县城不过6公里的距离,但地处陡峭的山茆上,人口又太少,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弱病残。虽然有了点名气,但离政府或企业愿意来“旅游开发”的那一天,还很遥远。

2015年,中央民族大学教师、艺术家琴嘎和他创办的北京“造空间”发起了一个石节子村的艺术实践计划,取名“一起飞”。召集了25位新锐艺术家,资助他们在石节子展开艺术活动。“艺术就是要再回到生活中去搅动现实。”琴嘎说。“一起飞”计划要求艺术家和村民平等自愿参与,在双方商讨中产生作品。艺术家要面对的主体是村民。

2015年,发起“一起飞”艺术实践计划的艺术家琴嘎(右)和石节子村民李保元在北京,为他们合作的“公民之路”募捐。

“一起飞”在靳勒家院子启动。艺术家和村民现场用土豆抓阄,结成对子,共同完成一个作品。村民李保元说,他理解的“一起飞”,“就是艺术家拉着我们村民一起往前走。”

琴嘎和李保元抓阄到了一起,李保元从山沟里拉来好几车花岗岩石子,和琴嘎以及几个村民干了半个多月,修成了60.8米长的“公民之路”。

艺术家吴高钟抓阄抓到了村民叶调调。60多岁的叶调调生活困难,身体有病,一直没有钱出去治疗。在很多次的聊天后,吴高钟决定帮叶调调做点事。他有两个计划,一是帮叶调调养植甘草。另一个,是送叶调调到北京去看一次病。

另一位年轻艺术家刘伟伟和村民靳同生合作。他帮助村民做了一些事,包括代表村民去秦安县政府。他最终确定,每年的1月3日到村里给村民开一次会。这位始终在社会事件现场工作的艺术家,意识到在物质贫穷的石节子,还有一种“权利的贫困”。他认为,石节子人需要一种真正能够表达他们自己诉求的公共生活。

2020年元旦,艺术家刘伟伟如约到石节子和村民一起开会。他打算将石节子每年元旦的“村民会议日”一直坚持下去。今年已是第五个年头。

而中央美院雕塑系的教授张兆宏,则和靳勒的父亲商议为石节子盖一个悬崖边的家庭旅馆……

所有的作品都和石节子当下具体的事情有关,但也有“无用的诗意”。艺术家李颂华抓阄抓到了村民靳世林。靳世林是一个苦命的父亲。李颂华做了一场名为《一人半身高的夜晚》的行为艺术。从午夜12点开始,扛着靳世林爬山去看早上六点的日出。在这个过程中,李颂华吃了两次速效救心丸。

这些“作品”,看起来像是艺术家们在村里“扶贫”。但琴嘎否认这一点。“我们不是扶贫,也无法扶贫。”他说。扶贫和致富是政府或资本做的事情,艺术家提供的只是价值的认知。“一起飞只是想搭一个结构,让艺术家和村民合作。这种合作产生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作品,而是村民作为人的自信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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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还相信艺术”

10月18日这天,石节子村头,村民孙银银正背了一捆稔子回来,堆放在墙边晒太阳。孙银银今年70岁了。家里有三四亩山坡地,种了花椒,苹果,稔子,当地人用稔子油换菜油吃,两斤半可以换一斤。

孙银银在自家门前的黄土崖边种了一大片花。繁盛的太阳菊,还有大丽花,恣肆地开着。4年前,孙银银被艺术家刘伟伟带着去了趟北京。那是他人生中最远的一次旅行。

石节子小而干净,没有人乱扔垃圾。村里常有远客来,大伙儿都有公共卫生意识。更何况,村长叮嘱过,酒瓶呀,旧衣服呀,废了的农具呀,不要乱扔,说不定艺术家就能当材料用呢。

这是艺术给石节子带来的改变。“艺术让他们自信了。外面来了人,他们可以很自如地打招呼。过去大家都很害羞,这些年见的人多了。”靳勒说。

在靳勒看来,这些年,村里的硬件可能没有太大变化,但村民们的内心还是变化着。艺术让他们开了眼界,也让他们多了一些幸福感。这么多年,艺术家来来往往,村民们也多少对当代艺术有了理解,他们会说,“花椒就是我们的作品。”

村民李保元在自家院里。墙上是西安美术学院“乡村密码——石节子公共艺术创作营”学生的作品。江雪摄

“如果没有疫情的话,石节子每天都有人来呢。”李保元说。言谈中颇自豪。他当年去过德国,“从此也喜欢艺术”。这两年,他在琴嘎的鼓励下,也学着“做艺术”。他在干活时捡回一些石头,写上日期,起了个名字,就叫《日子》。大家都说好。但他忙着下地,或外出打零工,“没时间再做这些”。

2019年10月,在北京世纪坛,石节子为村民靳红强举办了一场画展。红強的画有好几幅被人收藏。靳勒算了算,红强为他的父亲已“挣”了几千块钱了。

红强今年已23岁,但长得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他的母亲在几年前喝药自杀。红强说话口齿不清,不爱理人,却和靳勒很亲。一个偶然的机会,靳勒给了他毛笔和墨水,没想到红强就画了起来。他画院子里的梨树,画鸡和狗,画野花。但他最爱画的是电视的遥控板。他喜欢遥控板,“一按,电视上啥就都有了。”

“长不大”的靳红强喜欢画画。村里给他办了展览。2019年3月,他的画在北京世纪坛展出。

“我觉得艺术还是好。没有艺术,石节子能有啥特点?人家能知道这山沟沟里有人住?”李保元说。2017年,他曾护送着石节子的6棵花椒树去上海参加琴嘎的艺术展,又开阔了眼界。他的说法,也是大多数石节子人的想法。

这么多年了,“村民们还相信艺术。”靳勒说,这也是他最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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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忧虑:石节子会不会消失?

十月的一天下午,村民靳五成家砍倒了一棵门前的大香椿树。靳勒匆匆赶来,给女主人说了半天好话,另一棵待砍的楸树才被留了下来。

靳勒表情平静,并没有光火。事实上,即使是石节子,艺术与生活也不全然和平共处。在干旱的石节子,长这样一棵树不容易,随便砍掉是太可惜了。但靳勒说自己能理解村民的实用主义。“这棵树,他们天天看,没感觉,甚至烦了。就觉得砍了也没损失,还能烧柴火。”

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村民盖房子的事上。石节子的房子大部分是瓦屋顶,这也构成了石节子错落有致的古朴风貌。两年前,有人家盖房子,拆掉了老屋,盖成了时兴的二楼,用蓝色的彩钢板,从村头看下去,很刺眼。

靳勒曾想劝说对方不要盖楼房,但他最终放弃了。

“你知道农村人为什么喜欢瓷砖?因为瓷砖是干净的象征。他天天和土打交道,地里是土,回家也是土,其实很烦的。”靳勒说,村民盖楼房,贴瓷砖,其实就是想过和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他们没有错。

艺术给石节子带了改变。但村民的生活依然并不富足。他们渴望通过艺术改变乡村的命运。江雪摄

他说,当代艺术就是要强调主体性。“石节子人没有多少能当家做主的机会。他们唯一的话语权,可能就是他家的树,他家的院子。”他只能尊重他们的选择。

他也在想,其实这些矛盾也好解决。如果石节子美术馆有收入,就好办了。例如对一些大树,石节子美术馆可以保护起来。对村民们的房子,也可以做更好的规划……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有钱”。

另一个让靳勒担忧的事情是,12年来,石节子的人口越来越少。他掐着指头算:这些年,村里的13户64个人中,已有7个老人去世。结婚娶亲的只有两个,另有四个姑娘出嫁。这么多年,村里只有三个孩子出生,有两个还是生在青海。目前,村里也就只有50个人了。

和所有的中国村庄一样,人口的老龄化,以及青壮年外出打工造成的“空心村”问题,都困扰着石节子。

2020年10月18日,村长靳勒走过石节子村头。石节子的未来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江雪摄

也有好消息传来。这些年,石节子的影响越来越大,县上也注意到了。从前年开始,当地就有了“打造”石节子的想法。石节子下面有温泉,往上走有神仙塔。当地政府有意把艺术、宗教、乡村旅游等联系在一起,打造成一个旅游空间。

这是石节子人所期盼的。靳勒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内心多少有些抗拒。他曾担心政府的介入会“让石节子不像石节子了”,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之类的地方。但他的想法如今已有改变。

他觉得,政府能介入是好事。首先这是村民们所企盼的。另外,确实会对村民的生活有好处。他说,去年双方已做了接触。他也邀请了北京的艺术家、建筑师等,对石节子周边做了一个大的规划,已报给县政府,但或许是因为疫情,现在尚无消息。

这个秋天,在石节子,“家庭旅馆”开始夯土了;有美院的学生即将来村里写生;元旦后的1月3日,艺术家刘伟伟会如期而至,为村民开会。他曾说过,会每年回到石节子,“除非我的肉体消失,或者石节子消失。”

又是周末,靳勒回到村里,和村民在山道上打着招呼。李保元的妻子在邻村收苹果,一天能挣一百多。李保元则在捡回的石头上写下日期,那是他的《日子》。有年轻人从城里回来,又离开。在石节子的“广场”上,没有人去跳舞。年轻人都出去了,留在家里的老年妇女,大多腿疼。当夜幕降临,村里的路灯全都亮了,石节子不再黑暗。

这是石节子的日常。2019年在北京举行的“石节子十年”的展览,名字就叫《谁的梦》。策展人崔灿灿曾问靳勒,石节子到底是谁的梦?靳勒回答:当然,那是石节子人自己的梦。

(文中图片除署名外均由靳勒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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