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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弃农的乡土世界

 求是1025 2015-11-02

 

法治周末记者   武 杰

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陈海亮

“现在村里像民国18(1929)、像1960年,那时候也像现在,走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儿。”2008年清明节,当甘肃省天水广播电视台编辑阎海军回到他的家乡——甘肃定西通渭县什川乡崖边村时,八十多岁的厉敬明老人孤零零地坐在村里的十字路口发出这样感叹。

阎海军在他的新书《崖边报告》里写到,这是崖边人因城市化而背井离乡并导致村庄日渐凋敝的结果。而他,这个脱离了农村最终在城市落脚的“农民”,便是其中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乡村发展最大的问题是抛弃,有城市化对农村的主动抛弃,有农民迎合城市化的被动自我抛弃。”阎海军说。

当年轻人忙着脱离土地的辛劳,逃离农村的贫困时,故乡的一切却始终萦绕在阎海军的心头,用他自己的话说,乡愁不单是抒情,更不是悲鸣,而是真实的生存体验。书写农村的裂变和真实,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正视乡土问题,思考乡土问题,进而去解决乡土问题。

 

“弃农”包围城市

 

左宗堂曾经说过,“陇中苦瘠甲天下”。百年之后,这句话依旧是陇中地区的注解。

陇中黄土高原,没有草,没有树。光秃秃的山峦,风起尘扬。这景致看久了眼睛也会生疼,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和迷惘。连绵起伏的山丘受雨水切割,沟壑纵横,每一座山包都有无数的山湾,每个山湾里都养育着一个村庄。阎海军的家乡便是其中的一个。

家乡的残破和死一般的沉寂让他内心疼痛,他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崖边这样的村子在西部很普遍,在陇中地区,随便一个村子都是同样的状况。

天水市秦安县同属于陇中,这里的农村也面临着与崖边一样的情况。从秦安县城沿着S207省道走上七八公里,在一个岔口沿着蜿蜒的山路再爬上一段,便能看见隐身在山崖中的石节子村。村子被丈许高的土崖从山腰截成四块台地,因此得名。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教师、雕塑艺术家靳勒就出生在这里。

午后的石节子村,安静的就像没有人居住,直到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打破了沉默……顺着声音,一位老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来人。靳勒介绍说,这个村子现在只有13户人家,64口人,但是如今常住人口只有二三十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别的大村更严重,三分之二的人都出去了”。

靳勒的说法在离县城更远的马庙村和李家坪村也得到了证实。马庙村的村主任蔡应中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村里5个组共有191户人家,九百多人,但是现在70%以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李家坪村有三百多户,近两千人,村支书李继军说,现在常住人口在1000人以下,有劳动能力的人,80%甚至更多的人都选择离开村子讨生活。

在人口较少的石节子村,更多的是50岁以上的老人。靳勒说,村里仅有的几个两三岁的小孩子都是村民的外孙外孙女,再过50年,甚至30年,这个村子也就没了。

如今,在村口闲聊的人,背着锄头、或者推着独轮车下地的人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除此之外,几个年近50岁的妇女,三四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便是农村人口的主要组成。

“我们这里条件差的很,种地就是能糊口,年轻娃娃都不愿意干地里的活。”65岁的蔡进德在外面打了一辈子工,现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同年轻时候的他一样在外面讨生活。

蔡进德18岁就外出打工,为了生活,新疆、天水、南京……哪里有事做就去哪里,人家给钱就干,都是下苦力的活。“我们刚开始打工那时候,干一天才5毛、8毛,现在一个女子一天都能挣一百多元。”对于打工才能改变生活,蔡进德深信不疑。正是他打工的钱养活了家里人,并供孩子们上学。

“你看我们这里的新房子,都是家里有人打工才能盖上的。”蔡进德指着马庙村地势稍矮处的几处新房子说到。

然而城市的苦也只有外出的人才清楚。蔡进德一直在外打工,直到过了60岁,建筑工地的老板担心年迈的工人容易出事故,不敢再用,他才被迫回到村里,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任何保障。“我已经干不动了。”蔡进德说完,深深一笑,满脸皱纹诉尽沧桑。

上海财经大学2013年度“千村调查”项目显示,调研样本中选择外出务工或经商的适龄劳动力,其年均收入为36837元,留在家中只从事自营性农业的适龄劳动力,其年均收入只有5625元,两者相差近31000元。

《黄土地的变迁》作者张畯告诉法治周末记者,他在书中描写的甘肃省白银市种田乡就是这样的情况。城市在观念和物质两个方面,使得农村人口发生了持续不断的朝向城市的单向流动,这种彻底的“弃农”,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农村包围城市”,实际上进城务工的农民进入城市的方式是很弱势的,“那是个大规模低报酬、不受劳动法规保护、没有正规职工福利的‘非正规经济’从业者的群体”。

 

买粮食的农民

 

“十年九旱”几乎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像口头禅一样将这句话倾诉而出,缺水是这里人们共同的记忆。

靳勒说,他小时候洗脸都要排着队,一碗水洗完脸还得喂猪,更别说洗澡了。而抵达靳勒的父亲靳海禄家里时,门口的两个水管让人意外。靳勒解释说,一个是省里投资,在山沟后面打的深井,水质好一些作饮用水;另一个是河湾里的温泉水井,含有氟和硫磺,不适合饮用,做生活用水。

拧开依然锃亮的水龙头,水便哗哗地流了出来,带着迫不及待的声音。然而村里却很少有人使用流动的水,老人们仍旧习惯在厨房里摆上水缸,洗碗、洗菜、做饭,一瓢水即可,节约用水已经成为习惯,有的人家干脆把水管的总阀门关了。

靳海禄记得,大概是2000年以后,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的“母亲水窖”工程为村民修了水窖,他们才开始沉淀雨水喝,其实以前喝的都是温泉水,水都是咸的。从一条放羊的小道下去,到河湾里挖个坑,温泉水就渗出来了,挑了水再爬上来,一趟得走半个多小时。靳勒说:“我们的牙都是黑色的、黄色的就是因为喝这个水的原因,不过那时候缺水,根本顾不上对身体好不好。”

即使是饮用水源的水喝起来也带着淡淡的咸味,靳海禄则一直坚持喝着水窖里收集的雨水。“把院子扫干净,下水的时候就通过嵌在院子里的管道收集起来,这个水最好喝。”靳海禄说。

而在李家坪,一位农妇正提着白身蓝盖的塑料桶去井里打水,“自来水是去年年底通的,但是村里经常这个地方有水,那个地方就没有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马庙村,停水也已经近一个月了,摆在房顶的太阳能也成了摆设,“空着呢,就在那搁着”。主人说着,又指了下院子的一角,冲水的厕所盖了也没有用过,依旧使用着已经几十年的旱厕,厕所的味道不停的飘来。

习惯了缺水的村民,谁也没有去追问其中的原因,又各自用起水窖里的存水。

对于植根于土地的农民,灌溉才是更大的问题,“靠老天爷啊!”6块钱一吨的自来水,不能解决这里的干旱问题。

常年的天干地旱,地里的庄稼长不大,兔子、山鸡等动物又偷吃,人们干脆放弃了粮食作物,近些年都开始改种苹果、花椒、桃子等经济作物。“粮食便宜,一斤面粉才两元”,除了种植少量的洋芋、玉米和蔬菜,购买粮食是当地大部分农民的选择。

“收成好的时候,一个果园能挣将近十万元,苹果能卖到三四块一斤。但是收成不好的时候,估计只有三四万元,靠天吃饭,谁也说不准。”在县城里跑出租的秦进德说,今年就是年份不好的时候。三四月份,苹果只有拇指大的时候,一场冰雹将还没有套袋的苹果打得都是伤口,七八月份苹果正长大的时候,却一滴雨都没有下,花椒也快晒死了。“现在农药、化肥、人工都贵得很,一个苹果还亏了3毛钱。”秦进德辛苦种了一年的苹果,并没有带来理想的收入。

十月底的几场小雨并没有给已经过了农忙的村民带来任何喜悦,没有来得及硬化道路的村庄,抱怨着又到了难以出行的时候。以往这个时候,村里的年轻人会回来帮着收苹果,但今年很少有人回来。午饭过后,只有十几个老人聚在小卖店的雨棚下尽情地玩着扑克。

用张畯的话说,农村沦为一个寂寞地养老的地方,或者是一个行动不便时跟着孩子在外地养老后,最后归宿的长眠之地,而不再是什么依靠或依托。

种地更多是一种习惯,谁也不指望这片由老人和妇女掌管的土地能够创造更多的财富。

除了雨水,娶亲成为一个农村家庭最重要的任务,也是最沉重的负担。“越是偏远的地方,彩礼越高。”李继军表示,他们村因为离叶堡镇比较近,结婚的彩礼最低是五六万元,李继军抬抬手说,山上都是要十几万元的。

靳勒说,彩礼高一方面是因为穷,一方面是封建,父母养女儿养这么大,觉得要彩礼是天经地义的,县城没那么严重,越是山上的越严重。很多农村的姑娘出去打工,都不愿意回来,现在年轻的小伙子大都是出去打工的时候找一个,村里基本没什么待嫁的女孩子了。而留在村里的男人一旦过了30岁,基本就无法摆脱打光棍的命运了。

在石节子村,过了35岁的光棍就有六七个,靳勒说,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成家后,媳妇受不了村里的环境,过不下去跑了的。这样的情况在马庙村也同样存在,蔡应中强调,“彩礼钱已经给人家了,不能退”。

在阎海军的《崖边报告》中,奢婚和光棍也是不容忽视的问题。2006年,当崖边村的人以为1978年出生的宋顺顺注定要打光棍的时候,在外打工的他与自己的表妹同居了,并不顾姨妈的反对和村里人的舆论,将表妹变成了妻子。阎海军说,这一例与伦理背道而驰的婚姻,证明了崖边光棍问题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

 

为了不被遗忘

 

石节子村口的山崖上,“石节子美术馆”几个大字深深地刻在黄土墙里。靳勒说,这里没有特别的展馆,整个村就是美术馆。作为艺术家,他想用自己的方式让石节子村打破环境和交通的阻碍,以艺术的方式走出大山。

2009年,美术馆成立的时候,村里人虽然支持,但对于他们来说“艺术重要,雨水更重要”。近几年,经常有国内外的艺术家到村里,不久前北京电影学院新媒体艺术实验室在石节子美术馆举办了“一起飞——石节子村艺术实践项目”。现在13名来自西安美院雕塑系的学生正在村里上外出写生课,大山里的美术馆也引起了媒体的关注。“火起来”的石节子村也得到了政府的扶持,给村里拨款修了路,去年自来水的问题也解决了。

靳勒82岁的父亲说,现在是比过去强一点。“以前村里只有一条半米宽的小路,解放这么长时间,连乡政府的人都没有来过,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许多关于农民的政策好得很,但是有些传达不到我们村里。修路以后,至少大小领导来了几趟。”

靳勒坦言,其实石节子村作为自然村跟行政村关系并不紧密,尤其是山区,村与村之间至少有个三四公里,管理起来也不方便,农民对于村委工作不懂,支持的也少。以前没有取消农业税的时候,就是来收钱,税一免,工作人员就不怎么来了,“搞艺术村就是提醒政府别忘了我们,比如今年就有两三户拿到了贫困补贴,以前这是没有的”。

问及李继军,村委会现在主要负责哪些工作。他想了想说道:“也没啥工作,就是一些政策的宣传什么的。”

蔡应中说,现在村里的工作确实不好做,比如前几天乡里开会,关于新退耕还林,规划我们村种植300亩的苹果树,但是得跟村里人开会,经过80%以上的村民同意才能实施,要不也搞不成。

阎海军说:“早在改革开放前,还会召集全部社员召开大会议政商事,但改革开放后,村级组织几乎成了‘聋子的耳朵’,村民完全失去了组织约束,村里重大事项的决议只能在敬神或是村民婚丧嫁娶的聚众场合进行”。

阎海军认为,基层建设是政权的根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句话在中共党建工作中从中央到地方都会广泛引用。共产党从革命斗争到社会建设,胜利的源泉就来自基层组织。如今,合作化解散、村集体涣散、村民失去组织,重新回到了“一盘散沙”的状态。

近日贾平凹在谈到乡村建设的时候提到,“过去的乡村,除了行政领导外,还有依靠宗族、宗教来维系。现在更多是金钱这条线来拉扯。原来的东西没有了,现在我到我老家一些地方,基本上没有人了,大家都走了。”

面对农村种种问题,乡土如何重建?阎海军希望《崖边报告》能够抛砖引玉,让更多人关注乡土问题,关注城市化问题,进而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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