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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散文】邹开歧《舌尖上的记忆》(一)

 作家荟 2020-11-03

【作者简介】邹开歧,中国公民、普通作家、一级编剧。从一九五七年开始从事文艺创作至今,现任三台县作家协会主席。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人活着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七十多年前,我从母亲的脐带分孽出来,就开始用嘴唇与舌尖吸食人生所需。

为了生命的延续,在“二寸五”(民间对嘴巴的俗称)与舌尖的配合下,凡是可以吃、又能吃得着的,不知吃了多少个品种类别,更不知吃了多少份量。

无论酸、甜、苦、辣、麻,还是冷、热、咸、淡、粗与细,入口之后,已转化成人体所需,唯有这些吃食的前台与背后的故事,成为永久的记忆。


饿的滋味

现代汉语词典中对“饿”字的解释是:“肚子空,想吃东西”。因为我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对于饿的滋味,至今还记忆犹新。

1960年,农村里正处于“千家人吃饭只冒一道烟”,把公共食堂称之为“人民公社心脏”的“大跃进”时代。

我那时正在三台师范学校读书。

寒假将至,学校通知我留校参加新组建的县文工团排练节目,为了把这个喜讯告诉给父母,吃了晚饭就步行60多华里,回到我的家乡西平人民公社一个生产队。由于有了公共食堂,单家独户不准另立锅灶。而且铁锅已砸烂炼了“钢铁”,更何况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煮熟来填补已经空空荡荡的肚子,只好等到第二天去公共食堂就餐。

第二天早上,雾很浓,远山近树隐隐约约,太阳也怕冷似地躲在山窝窝里不肯露脸,公共食堂吃饭的钟声响了,人们扶老携幼、拖儿带女从各自的家里走了出来,端着盆盆碗碗朝食堂涌去。开饭的时候,食堂负责人按各家各户核定的吃饭人数,每人只有一斤煮熟的红苕,另有一勺子煮红苕的汤。因为我不属于伙食团在册的人员,就没有我的份儿。我又不忍心分食父母及弟妹碗里仅有的那一点点,便拍着肚子说:“我还没饿,身上有钱有粮票,可以去街上买吃的”。说罢,就告别全家老小,踏上了返校的路。

走到西平街上,商店饭店关门闭户,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心想时间尚早,干脆到下一个场镇——万安,定有饭吃。

西平到万安20多华里,心里有期待,脚下更来劲。谁知到了万安,街上根本没有什么吃食可买,这时才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只好紧了紧裤腰带,又慢慢地挪动步子。心想,万安是个小场,再走10华里,就到了古井,古井是大镇,不会没有卖吃的。到时候,一定要把身上所带的钱和粮票掏出来饱吃一顿。我又一路哼唱着跃进的歌儿到了古井,走遍大街小巷,仍是一无所获。所有店铺关门,场镇上的居民和干部上山参加劳动去了。我就象泄了气的皮球彻底焉了。而且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哀鸣。整个体内除了肠子在不停地翻动,好象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到三台县城还有40华里,经过的场镇只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心妙。要想买到可以填补肚子的东西,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了,由于不断地吞食唾液,更觉得口干舌燥,肚子也开始微微作痛。真是越饿越想吃东西,越是没有东西吃,就越是觉得饿。头昏眼花、腰酸背痛,望着那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两只腿就象罐满了铅一样。真是举步艰难啊!

为了冲淡那难于忍受的饥饿感,就凭空想象自己正在吃着丰盛的筵席,手捧着堆尖满碗的白米干饭,筷子夹着流油的回锅肉,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美味佳肴……。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打精神牙祭”。这饿饭的滋味,是无法用语言文字叙述得清楚的。

胀的尴尬

乡间有句俗话:“酒醉聪明汉,饭胀傻老三”。饿饭的滋味不好受,但吃得过量,胀的滋味仍然不好受,而且特别不好受。

饿肚子的那个年代,为了让肚子里有一点“存货”,一有机会,便傻吃傻胀,因而闹出许多尴尬。

1958年秋天,因为实行粮食定量供应,我们这些正在吃饭长身体的青年学生,每天都处于既不饱也不饿的状态,只要有机会饱餐一顿,就决不放过。

这天,我们全班同学到郊区参加劳动,晚上收工回校,因其他各班已开始上晚自习,我们只好在厨房就餐。

这顿晚饭不象以往——每人的瓦罐里只有蒸熟了的三两米饭,而是满满一黄桶正在冒着热气的白米干饭。大家一看,简直乐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们学校要接待路过的“钢铁大军”(到江油参加炼钢的民工),这天把饭煮好了却没有来,那时又没有冰箱,只好让我们放开肚子饱餐一顿。

开始还是分着吃,一人一盅盅(那时蒸饭使用的土窑瓦罐,各人写上名字,蒸饭时厨房工人按每人的定量将米放入瓦罐,掺水再投放到大灶上去蒸),当时,分饭分菜分汤已经成了习惯,后来干脆让我们各取所需。于是,我们几个被称着“大卫(胃)”的同学就来了一场吃饭的“擂台赛”。食堂的工人自告奋勇当裁判。用一个蒸饭的土陶盅盅,每人一盅盅,吃完一盅再添第二盅,不能再继续吃的人就算打下了“擂台”,还能继续吃的,又参加下一轮,谁吃到最后,就是“擂主”。菜是刚刚泡进盐的豇豆,既脆又香,这味道至今还能回味得出来。

我们有三人吃到了最后,其中就有我一个,每个人吃了五盅盅,大约有现在的中号碗五碗。都说不能再吃了,便结束了这场“擂台”赛。吃倒是吃下去了,正如汉语词典中对“胀”的解释一样:“身体内壁受到压迫而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好象大米饭把肚子里头填塞得没有了一点儿缝隙,出气和收气都感到艰难,只能直坐和站立,既不能弯腰,也不能躺下。嗨,那种难受的滋味真比饿肚子还恼火十倍。

既不能坐又不能睡,我们三位“饭哈儿”,又叫“傻老三”的就在操坝里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轻声地哼唱着“《戴镣长街行》”和《国际歌》,缓缓地向前,向前,绕了一圈又一圈,幸好是夜深人静无人知晓,要不然让老师和同学看到了我们这副样子,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也不知绕了多少圈子,直到我们觉得可以躺下睡觉了,才悄悄回到宿舍。

第二天,直到晚上,才勉强能喝下一点汤,就象大病了一场,没有一点精神。

饱的悲剧

20世纪80年代以前,“吃得饱,穿得暖”,便是中国农村大多数人的最高要求,如果哪一天能饱饱地吃上一顿,简直就是这一天中最大的满足。民间曾有这样的说法:“一饱百不思”,“吃得饱,睡得着”.可见吃一顿饱饭是何等的重要啊!然而,也有人为吃一顿饱饭,却酿成了人生悲剧。

那星1961年秋天。我们已经师范毕业,当即就分配了工作地点,而且发了半个月的工资,作为参加工作的第一笔收入,用于购置生活用品。我们班有位同学叫唐田雨,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居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村,老汉辛苦一辈子,总算把儿子盘养大,并有了工作,当然欢喜得不得了。又因人民公社伙食团刚刚解散,各家各户的房顶上又冒起了炊烟。

儿子回家,又领了工资,为了报答老爹的养育之恩,把第一笔工资全部上缴给了老爹。老爹为了款待儿子,就把撤伙食团分的一捧胡豆,两把豌豆,半碗黄豆一样一样地在铁锅里炒熟,让在灶门前烧火的儿子享用。炒完了豆子,又把分得的玉米粉用来烙饼,烙了饼子又煮稀粥。

在灶门前烧火的唐田雨,吃了豆子吃饼子,吃了饼子喝稀粥。

这是在那个年代,唐老汉家里的佳肴美味,也是生活的最高水准。

哪晓得啊,没过多久,我们这位同学只觉得肚子发胀,而且干渴得厉害。不懂事的老爹,就烧了一锅开水,凉成了温水后,一碗又一碗地让儿子喝,越喝心里越难受,越难受就越想唱,直到喝不下去,翻着白眼断了气。

老汉哭得死去活来,还不断地数落,“我口省肚落地留下一点点,想让你吃顿饱饭,没想到你就这么死了”!

我想,这样的故事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但是吃着饱饭的时候,不能忘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更要记住老百姓有句口头语,“饱汉要知饿汉饥”。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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