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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小说】叶永义《生死错》

 作家荟 2020-11-03

【作者简介】叶永义,福建人士。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南边文艺第三届签约作家。著有《淮磐树》《残忆》《如殇》《我路过你的温柔》《囧盗记》《人机器时代》等作品。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人死无天堂之欢,亦无地狱之殇,错位生与死间,却演绎一幕幕离合悲欢。黄泉路不存,忘泉水为虚,万事难料,生亦死,死作生,看似健硕灵动,却早已灵魂无助。地府何存,天庭又何在?万念由心生,看不透,至走不出,灵魂的煎熬与救赎,谁又能够?


丰都镇有个美丽的姑娘,叫做若雅。可姑娘是个不幸的人,幼时便被生父弃在深山之中,路过的樵夫见她啼哭不忍,才将她带回家中,悉心照料,姑娘于是免于被豺狼虎豹所吞食。

樵夫是个鳏夫,那时已到天命之年,家中老太去世多年,膝下又无子嗣,也便因此,那时白发满头,却依是要为生计奔走于山间。樵夫心善,见不得孩子受苦,才将姑娘收养。

人说幼儿大多记不得过往,可姑娘不同,从落地时点滴记忆至今,全都记得真真切切。她憎恨生父弃她之恶,以致心里总是无几多欢乐。每忆过往,总踌躇满怀,渐而哀怨声声,倚窗自怜。

樵夫不忍见姑娘如此消沉,可又实在不知如何劝说,终是一同叹息却无言相诉。姑娘知樵夫之恩,每见樵夫心伤,便总强作笑态,使樵夫宽心。

其实姑娘不常笑,但独是对樵夫,她会露出美丽笑脸。旁的人,无论贫贱富贵,无一人可以博她一笑。并非姑娘不喜笑,只是幼年苦痛一直记挂心头,挥之不去。

那年姑娘年方二八,亭亭玉立,长发垂肩,体态若仙,如此却引同龄少女几多嫉恨。方圆十里地内,人皆知樵夫家有这样一位美丽小姐待字闺中。因故,各方王公贵族不辞路途之远赶来以求一睹姑娘尊容。樵夫知姑娘不愿,乃将其藏于后山之中。起初,谎称姑娘离家出外尚能奏效,可如此几番之后,各家公子稍显不耐烦之意,以焚烧樵夫所住茅草屋相要。而樵夫并不惧,亲见茅屋焚烧殆尽,终是未有喊出姑娘与人相见。


那夜,姑娘在樵夫怀里放声大哭。樵夫已无力言语安慰,只是长叹一声,拭去姑娘眼角的泪痕。

彼时的樵夫已近古稀之年,行走颇是不便,只是为着姑娘而继续奔波。如今屋子不再,樵夫已无力再行重建,不觉也是泪上心头。

父与女,均无言,相依树旁,一夜未眠。

清晨,姑娘开口,要应了镇东张员外的提亲。言语之时面容全无表情,独是凝重与无奈。姑娘不笑,亦不再哭,苦难早已然使她坚强而无畏。

听罢,樵夫并未做声,独是摇头。一手撑地,缓缓而起,于灰烬中取出一把铁锹,往一旁树下挖掘,未有多时便见几两银子掘出。

姑娘惊问其故,樵夫仍是不语,将银子递于姑娘,只是要姑娘远走他方,不再回来,寻一个好人家,嫁为人妇,从此安稳度日。

姑娘不肯,泪水瞬间肆意狂奔,可时已不多待。远方张员外的家丁已经赶到,姑娘若是不走,必是要被那人给玷污了去。樵夫苦苦哀求,言自己已时日不多,姑娘若是觉有愧于自己,就当听自己一回,远走他处,好生活着,来年清明,在自己坟头烧上三炷香。

姑娘终是无奈,含泪奔去,耳畔只有樵夫被打的撕心裂肺的喊声。

那一刻开始,姑娘孑然一身,真的再不会有笑容。人世残暴,不公常伴。终于,她无牵无挂,也不再轻易有善。


 

两年匆匆别,姑娘回到了当年埋葬了樵夫的地方。

那年奔走之后,姑娘一直牵念樵夫,三日之后沿原路返回,可却不见樵夫尸首。邻人告知樵夫年迈,身体本就不好,加之被恶霸那番殴打,早已咽气,后便被那些恶人丢于河中,尸首已不知去往何方。他们只劝姑娘赶紧走,莫要辜负了樵夫一番心血。

热泪像洪流般冲刷着姑娘美丽的面庞,她终是无奈而别。念着樵夫的好,在离茅屋所在十几里地的山上,她用纤细的手一抔一抔地将土掘出,埋葬了贴身带着的那块沾满了泪滴的手绢,便当做是樵夫的坟墓,逢清明便回来祭拜。

那年一别,姑娘成了孤身一人,在一个远离家乡的镇子上找了个裁缝店做着缝纫的工作,勉强度日。因貌美怕遭人贪念,姑娘出入皆以纱巾遮面,只对旁人谎称面容丑陋恐惊吓了对方。如此,周围之人皆露嫌弃之情,独裁缝店老板对她照顾有加,不以貌之美丑论人品性之优劣。

姑娘其实不愿苟活世间,可她的生命是樵夫所给,她已无权终结。而今,她亦畏惧死亡。并非贪生,只是没有勇气面对死亡之后的另一个世界。她怕死了之后的自己会比现今还要孤独万分。她恐惧,人死之后究竟是上了天堂,还是入了地狱。她的心里,总是有这样的顾虑。她还想过假使有天自己真的香消玉殒,在奈何桥上,又是否该喝了那碗孟婆汤?

此生记忆唯一的美好只在樵夫,她不愿忘了这一切,成了一个无情之人。可是,除此之外,父亲的抛弃却是她挥之不去的痛楚,她亦不愿带着这抹伤痛在另一个世界开始自己的新生。


她害怕的太多,犹豫的太多,对于死亡的恐惧变得愈发浓烈。每每望见出殡的队伍从门前经过,看那些纸钱纷扬,听那些哭声断肠,她竟莫名地捂脸痛哭。分明同她毫无关系,她却似乎感同身受,反而是要比那些死者家属更加悲痛。

对于死亡的畏惧已经使她再做不好缝纫店的工作,她带着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离开了缝纫店,而这已是两年之后。下一站,她不知该去往何方。也许,前方等待自己的,就是死亡。

清明节,她来到了樵夫的坟头。

这些年,她沉默不语,从来是忧伤的面庞。便是旁人怜悯,她也难再展露一丝笑容。她的欢乐,早已随着当年那块手绢,随着樵夫的死亡一同葬进了坟墓之中。也许,有下一个轮回,她还能成为爱笑的姑娘。可是,她心里知道,没有下一辈子。

在樵夫的坟头,姑娘哭了很久,倾诉了这些年的苦痛。心中有那样多的话,只是无人可诉说。凡世一遭,姑娘不再相信谁。除了樵夫,她不再信谁人会真心待她。

她常随身携带一把剪刀,终结他人的生命,抑或,只是自己的性命。她知活着无益,她亦不是贪生之人,可她终究是不敢选择死亡。这个世界,她已与樵夫分别,可她不知道死亡之后的世界,她是否会能再见到樵夫。倘使那一个时空,她忘却了樵夫的点点滴滴,那会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痛。凡间还有世俗之人作伴,自己愿意这番热闹中的孤独。可若是死去,她不知自己究竟会否是那样的从容。


 

时光匆匆继续游走,姑娘终究是选择了顽强地活着,并未寻了短见。她听着樵夫临终的嘱托,找了个人家,意欲就此度完自己平淡的余生。

如今的她不再随身携带那把剪刀,可那把剪刀却已在姑娘的脸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疤痕。美貌让姑娘惶恐,不再敢轻易地相信旁人。她只能这般做,让漂亮的容颜带上岁月的疤痕。唯有这样,自己才能心安,再不怕各方恶霸的胁迫。

她最终是嫁给了一个书生。那书生文文弱弱,饱读诗书,独是对她真心怜爱。便是刀痕枯萎了姑娘的容颜,书生依旧是怜她、疼她,不曾减半分。

姑娘欣喜书生的疼怜,但她对书生却并无多大情意,她只是要书生喜她,这便足矣。这个尘世,她唯一爱着的人早已在四年之前就长埋于黄土之下。她曾告诉过自己,这一生,自己已不可能再去爱谁,也不奢求谁能来爱自己。她的心,四年前已死,如今的她只是带一副人的皮囊,苟延残喘,只是为了不负樵夫之恩。

她不爱说话,更不会笑,但是书生仍是一如既往地疼惜她。她惊诧,世上貌美姑娘那般多,为何书生却单是恋着自己这般丑模样的人?但她并不曾去问询,因她早已厌倦了言语,再不会轻易地张口。

可书生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困惑,只是拥着她,轻轻地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她那仙女般的气质,那种自己喜着的感觉,而与容颜无关。

那一刹,她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欣喜之情,可是转瞬即逝,她只当那不过是一阵幻觉,而后便重归于一种呆滞的忧伤中。

书生家中并不富裕,平日里往学堂当个教书先生,担负夫妻二人的生活开销也终是有些吃力。来年,书生上京赶考,临行前,允诺姑娘等着自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然后风光地将姑娘接进状元府中。

姑娘不答话,只是默声为书生叠放换洗的衣裳。

书生于是不再多言,因知姑娘脾性,时常包容。次日天明,便就上路。姑娘只是望着他离去,并不曾相送至何方。


姑娘不奢求书生高中,自己这般出身的人不当有这样的福气。但她祈求上苍天能让书生完成自己寒窗十数载的抱负,那样的挑灯苦读,却该有个美丽的结局。

但无论怎样,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书生此去并未高中状元,便是三甲,都未曾跻身。

姑娘并不怪,书生却大失神智。连是三个昼夜,不眠不休。而姑娘竟依旧静默无声,未有半点关切。

那日清晨书生出屋,终于再不愿见姑娘那般冰冷。似是欲言,临了却又止住不语,独是望着姑娘长叹哀苦。

姑娘那一刻恍若有了某种触动,却又倏然长逝。她只是低垂着头,收拾着书生的衣裳,默默地往河边走去。每日,她所要做的便是这些琐事,日复一日,单调地重复。她觉乏味,却不言语,往后的生活,她并不企盼有怎样的改善。自己的命总是贱,无所谓上苍如何地作弄。

她在河边洗衣裳,书生只是远远地从后看着。娶姑娘为妻,书生不知自己这番究竟是对是错。他包容姑娘的一切,只为姑娘展露欢颜,哪怕只是一句简短的对话。可是,姑娘并没有给他这些。姑娘早已变得吝啬,只言片语,都不轻易给人。她生在现实中,却好像已经藏身于死亡里。书生的好她并非不念,只是前世的痛剥夺了她一切欢乐的动力,她最终是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着。

既当初那般爱怜姑娘,如今也断不可能就此抛弃。这些年的时光,书生对于姑娘的爱怜已只剩下了怜,唯是怜悯。怕她孤身一人,忧她自寻短见,书生终是疼她一如当初,只为她心不疼。

但姑娘却不知,悲伤成为了一种习惯,她终究只是活在死亡里。


 

书生本是决意再度进京赴考,姑娘却劝他勿要再去,只道他一介平民,终是斗不过那些权贵,便是能够高中,那些个的权贵,也断不可能就此放行。

书生默然不语,良久思量,竟是喜不自胜。无管其他,姑娘既肯开口言语,如此便是值得庆幸一番的。再者,姑娘亦言之有理,自己在朝中无人,怎样都是徒劳,也便弃之。此后一心教书,不再思十年寒窗事。

一年别,姑娘随书生仍旧是过着清贫的生活,可谁也不曾哀叹,两人一起,也终是心贴渐紧。那年清明,姑娘领书生回去祭拜樵夫。

这是姑娘嫁给书生的第三个年头。每一年的清明,姑娘都会回到樵夫的坟前,为他除去杂草,为他擦拭墓碑,为他斟满一杯酒。但那时,姑娘从来是只身前往,因她并不曾真正接受过书生。如今,时光未能抚平伤痛,却已然使自己麻木。他带着书生来到樵夫的坟前,只为告诉樵夫,她如今已经为人妻子,努力地在过好生活。她只是要樵夫放心,要樵夫在另一个世界不用再为自己寝食难安。

樵夫的坟前,姑娘将所有的祭品焚烧。祭品中还有两道家常菜肴,那是樵夫爱吃的,姑娘每次都会炒了在坟前烧给他吃。对于樵夫的亏欠与感恩,姑娘知道这样并不够,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黄与白的纸钱飘散在坟墓的上空,瑟瑟的风荡漾了空气里的忧伤与愁苦,静静地走远。姑娘慢慢地站起来,准备回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燃着的三炷香却无缘由地灭去,但姑娘却不曾注意。她只是浓烈地咳了几声,多少次在梦里,她梦见自己躺在莲花围成的竹筏上,随波远漂。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年,她苟且于人世间,想寻了短见却又实在不敢。如今病痛加身,存在与否,也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左右。倘使自己真就这般香消玉殒,她想,樵夫该是不会怪责的。凡人总是敌不过天意,她从来这般想。


如今她已不再畏惧死亡了,岁月让她对一切都已经变得无知无觉,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死亡将自己带走。

书生给她请来郎中,辛辛苦苦为他煎好药端到她的床前,她却趁书生不注意将药倒到床底,只是假装自己已然服用过。

几天下来,姑娘的病情愈发显得严重,她已经下不得床了。

书生真切的惶恐,可又无可奈何。家中值钱物早已变卖干净,如今他实在是没有能力再去请来怎样医术高明的大夫为姑娘诊脉。姑娘宽慰他人的命数冥冥中已经注定,自己这般是前世注定,只劝书生好生为人,勿再念。

可是终是夫妻一场,相忘岂是那般轻易?书生只让姑娘勿要想其他,便是死,他也要在姑娘之前。

姑娘终是怎样劝都拦不住书生离去的坚决,然而再见到他的时候便只是他的尸首了。

为筹得钱财替姑娘换取药物,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依然上街劫人财物。明知不能成,却依然紧攥着那些包裹,终是让人乱棒打死于熙攘街市中。

将他的尸首抬回家中的只是衙门的官差。他们看到了病榻上的姑娘,可却并没有谁人去怜悯她。屋门轻轻地合上,终于,只剩姑娘和书生,独守那一帘幽黑。


那一瞬间,姑娘哭了。这么多年,她早已麻木,可如今看着书生的尸首,她那丢失的情感却似乎又都回了头。她开始憎恨自己,只恨苍天为何这样对待爱着自己的人?为何要这样狠心让他们一个个离自己远去?

她艰难地从床上下来,靠着整个身体的力量一步一步地朝书生挪动过去。那一刻,她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罪恶的人世,早已不让她牵念。

静静地躺在书生的身旁,她不再说什么话。只是看着书生的脸庞,缓缓地闭上眼睛。

前世的苦,今世的痛,都不会再有了。

如同七年前那般,破败的屋子在晃动的火光中静悄悄地走向消亡。没有呼喊,没有哭声,一切都是那样的从容。

没有天堂,没有地狱,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姑娘亦不曾遇见。她只是恍惚听到樵夫的呼唤,可是回过头去,却再不见这个世界。唯是一缕青烟、几丝苦痛,缭绕在曾经的那间茅屋上方,缓缓淡去,无牵无念,终是缘尽一生。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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