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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二十八)

 作家荟 2020-11-03

【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二十七)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二十八)

《清河流觞杂录》载:民国八年夏末,清河乡场名流连番折损,实属天元销殆。贾德义作为伪乡长,如丧考妣。

苟先芝虽望九之年,手脚颤抖,言语不甚利落,但仍旧能够清楚记得刘老太爷过世时的事情,说明他神智相当清晰。《清河流觞杂录》载:人性之难测,即便是九红这般脱俗之人也做出有悖人伦之事,实难以揣度。刘老太爷老坎去世头七,九红烧了一锅洗澡水,求与刘四海共浴滚澡,被刘拒之。刘于翌日毅然出走清河。其中原委实难用常理度之。

据刘后来说,清河已经变质,成了混浊污秽之地,不可久留云云。

刘四海杳然如黄鹤,不知所踪,正如刘家大院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灰灭一般给人以遐想。数年后,满面风尘须发斑白的刘四海回到清河乡场,他站在长满蒿草的大院遗址上喟然长叹。戏子九红依稀站在葳蕤茂盛的花树下,妙目流眄。

在《杂录》这本书里,苟先生对刘大河的死因记载得很模糊,给后人以极大的想象空间。刘大河一生猥琐,待刘四海出走后,竟然极勇敢地带着团丁伏击了五道梁的棒客,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刘大河作为棒客被点了天灯。裹蜡烛的颜白生在清河乡场里展现了自己的绝技,把刘大河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厚的蜡油片子一层层上了刘大河的身,立时浸进刘大河的每一个毛孔里。热乎乎软吞吞,让刘大河恐怖的心里感到一丝温暖。颜白生眼睛血红,吐着猩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用滚烫的蜡油涂抹在刘大河的脑袋上。刘大河惨叫。等一个带着钢盔,穿着黑狗皮的士兵走过去,很认真地用木匠的凿子把刘大河的脑壳凿开后,露出豆腐花般白的脑髓。颜白生把一大碗滚烫的蜡油倒了进去。

刘大河变成了一根高高大大的蜡烛。他连哼都不哼一声,静静地站在戏楼坝子里。这支巨大的蜡烛在清河乡场整整燃烧了四天三夜。烧焦的人肉气味逗得四里八乡的狗都红了眼。清河乡场笼罩在焦糊的人肉气味里,闻着都让人呕吐。乡场里杀猪的屠夫歇业半年之久,人们不敢买肉吃。屠夫们没了生计,把颜白生恨得牙痒痒的,趁着没人处溜空子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颜白生早已是半疯半傻之人,被屠夫们狠揍了一回后吐血而死。也有说陈子仁在给他的药里使了毒的。对此,苟先生不敢苟同。竭力为陈子仁辩解。人死无对证,此事不了了之。

老太爷死了。

贾德义如丧考妣。他一身重孝扑倒在灵堂前,哭得天昏地暗。刘家寡妇们愤恨贾德义,恨不能吃其肉寝其皮,此刻也被他的哭声感动,跟着他又流了一回泪水。

灵堂里挂满白幡,老太爷睡在黄杨木棺椁里,刘三江躺在柏木匣子里。贾德义左一口“大爹”右一口“三弟”叫着,拍着老太爷和刘三江的灵柩,有些力不从心。他身子肥胖,夹在两具棺材中间,转动不自然。几个回合下来身上汗湿孝衣。奎喇叭感念老太爷和刘三爷身前照顾,把喇叭吹得哽咽哀婉,续续断断,让前来吊唁的人们都洒了一掬泪水。贾德义开始还有些做作,待见哭声大作,不禁想起自己还是滚刀汉子时候,老太爷慧眼识才、不拘一格提拔自己的情景来。刘三江小着自己几岁,也算得半个同袍,时常喝酒吃肉逛窑子,那是何等令人缅念!他不由得动了真性情,抽抽搭搭,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对老太爷的恩情刘三江的兄弟情谊唱叹得一波三折,听的人柔肠寸断。刘大河见他如此伤心,竟连自己也比了下去,不由暗感惭愧。他做不得戏,涌身扑在老太爷的棺材上,擂起两个拳头,边哭边敲。把净空的木鱼声音也压了下去。净空压抑着对师傅的思念之情,振奋精神,高声颂唱“往生咒”。了凡早累得头昏脑胀,摇晃着身子竟是要倒,一瞥眼,素清已经哭昏了过去。九红忙着给她掐人中。刘四海觑了九红一眼,见她眼圈儿都肿了,暗叹一声。灵堂里乱成一锅粥。

众人安抚得刘家兄弟媳妇和贾德义止了哭声。一番闹腾肚子里早闹腾开了,小宛招呼着众人到前院里吃喝。一时间酒肉飘香,杯盘叠响。斯文夹菜的,面色沉郁,言语之间吐露忧伤;粗鲁汉子叠腿分岔双手不空闲,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席间唾沫骨头乱飞。刘四海一身孝服,敬了几桌酒水,人都夸老太爷和三爷仁义。感佩的有之,痛亲者仇凶手的有之。刘四海不禁又流下眼泪来,他忍悲不言,连连鞠躬道谢。大咧咧的便不起身,小意的人起身还他一躬,竟把酒水撒了他一身。几圈下来刘四海觉得腰酸背痛,他提着沉甸甸的酒壶,站在廊子里看着眼前闹腾腾的景象,仿佛如在梦里。

死者亦已,躺在棺材里等待进入荒冷的世界;生者强颜欢笑,伺候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伯四叔七姑八姨和不相干的人吃着“死人饭”。生死两重天。刘四海腾出一只手捶着腰,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九红瞥见他不堪劳累的样子,红肿着眼踱过去低声说:“四弟,您先歇息歇息,不要累坏了身子。”

刘四海看了她一眼,九红脸色苍白,泪珠儿尚未干,梨花带雨,另一番韵致。他心里怦地一动,连忙撇过脸去。我应该恨她。刘四海想,这是一个多么阴险的女人。但他恨不起来,看着九红拖着沉重的步子踽踽而去的背影,肠子被人拧了一下,他摸了摸胸口,里面那个荷包还在。这个荷包是端午节九红送给自己的,时常贴着胸口带着。现在它变得生硬,硌人生疼。

贾德义吃了几杯酒,脸上热气腾腾,红得煮熟的虾米一样。他清了清嗓子,起身大声说:“诸位乡亲父老江湖朋友,今天是老太爷和我三弟成神之日。有道是祸福无常,他们爷儿俩都是我清河……”他声音有些哽噎,努力挤出几滴泪水。“……我这个做小辈兄弟的,心里难受……这里举杯为老爷子和我的亲亲好兄弟送上一程。”说完,把酒水沥在地上,把酒杯咚地放在桌上,嚎啕大哭。众人都依法把酒水泼洒了,哼哼唧唧哭了几声。“三弟是被人做了毒手的,老太爷也是伤心过世的。”贾德义镇定下来,朗声道,“我们做袍哥兄弟的,便是上天入地也誓要为刘三弟报仇!”众人都被他感染,高声嚷嚷为袍哥大爷刘三江和老太爷报仇。“就是要老子刨地三尺也要把害死刘大哥的凶手找出来,吃他肉睡他皮。”一个滚刀汉子道,“便是老子亲爹也饶他不过。”

有人道:“若是你婆娘,你便怎样?”

那汉子红着眼睛斜睨众人道:“真的这样,就把她卖入窑子,脱她两三层皮来,再坐上木驴干剐了她,肉撂到清河里喂鱼虾。”

“只怕你舍不得那一身乖乖肉。”

“放你娘的屁!”汉子道,“刘老太爷是咱亲祖宗,刘大爷是咱亲爹。亲亲祖宗亲亲爹都叫人害死了,老子啥子舍不得的?偏是舍不得你老娘。”众人哧哧发笑。那汉子得意洋洋坐下喝酒吃肉,旁无若人。刘四海瞟了眼九红,宽大的孝布裹着她单薄的身子,站在一株花树下,不胜娇弱。刘四海长叹一声,眼角滚出两滴热泪来。“若是九红害死了我的亲哥亲爹,我舍得手刃了她么?”他想。

素清心里疑着贾德义下了刘三江毒手,仇人在眼前悲悲戚戚装模作样,猫哭耗子假慈悲,恨不能跳过去咬开他的喉咙。她是庄重人,撒不得泼,但一口气憋在胸口,四面找地方突破,仿佛要裂开一般。素清见贾德义把刘大河和小宛叫道跟前嘀嘀咕咕,心里更是愤懑,再也忍受不住,踉踉跄跄奔了过去,哭着道:“姓贾的,你还我丈夫来!”众人见横起波澜,都木呆呆停了吃喝,看着素清耍泼。贾德义脸色发白,尴尬一笑,结结巴巴道:“弟媳悲伤过头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凶手给你和刘家一个交代。”素清哪里肯听他胡言乱语,攥着粉拳,在贾德义胸口狠狠擂了几下。边捶边哭,道:“你假慈悲,就是你害死了我们三江……你还他命来……”

贾德义也不躲闪,大声道:“我晓得你心里恼火,是我没有尽心让人害死了我的亲亲兄弟呀!”众人见他满面悲愤泪水横流都唏嘘不已。“责在我贾德义一身,我活该千刀万剐。呃,我多少是清河的一乡之长,竟然连自家的兄弟也难以周全。我苦命的三弟呀——”他拉过素清的手,道,“我对不起你们孤儿寡母,你要打就打我的脸吧。打死我活该!”举着素清的巴掌结结实实打了几下。几个滚刀汉子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都涌到素清身边,道:“嫂子,您要出气,就打我们吧。”素清泪眼朦胧,看着身遭众人却慌了手脚,浑身颤抖望了望满目陌生的脸孔,哀嚎一声瘫倒在地。小宛忙扶住她。贾德义垂头丧气面目死灰,无比哀痛地叫人把素清抬回屋里。

净空惦念智玄尸身,虽说用鱼罩子罩着,庙门也上了锁,万一有小贼溜进去坏了他老人家尸身可就万死莫赎了。师傅已经去了两天一宿,虽是入秋,但天道仍旧热,捂着怕早坏了,净空就把智玄端端正正放在大殿里,那处通风透气,一时半会儿不会生蛆。

智玄跌坐在蒲团上,仿佛活着时候一般,慈眉善目,眼帘低垂。净空计划把智玄当着乡场众人火化了,得出那几颗舍利子,做一个水陆大道场,让乡人都知晓智玄大师是得道高僧。“三圣宫”立时便会声名鹊起,日后香火鼎盛财源滚滚。便是敬奉的菜油也吃不完的。智玄生前爱吃蒸鱼,每每要吃时都是净空下手杀生,弄得一身都是鱼腥味儿。净空爱煞炸鱼虾,只有等师傅离开庙里方才敢从灯碗里匀些菜油炸吃,多次不趁口。如今智玄坐化了,便无须偷偷摸摸。只是菜油还须礼佛之人敬奉,真真是恼煞人。净空正在想如何烹煮鱼虾,小宛着人来请他到府里做道场。到了刘府里才知晓刘三江和老太爷已经先后去了。他想起智玄去世时候说的偈子来“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迷藏”——老和尚原来也会做迷藏,晓得乡场里要死人的,“三圣宫”生意便不动如大地!天老爷也降下异像,自己竟没有看出来。净空对师傅敬佩又多了几分。他想自己也应当像师傅一般“静虑深密”,先把这单生意做了,再去料理师傅遗体。这就叫“安忍不动”!

小宛俨然成了府里的大管家,上上下下招呼。素清冷眼杀人,脸上都滴下冰水来了。小宛也不理睬,给净空封了十个大洋,道:“小师傅体谅则个,晓得你师傅也去了,但哪里比得我们家里,不去就算了,一死就是两个。”说着眼眶都红了。净空把银元放进小褡裢里拴在裤腰上,道:“阿弥陀佛,大少奶奶勿要悲伤。我等佛门中人,解救众生渡人于厄。我师傅不会责怪与我的。”

“小和尚,不要油嘴。你送佛送到西,度我家老太爷入梵天妙界便是大功德。”小宛说。净空看着白嫩嫩胸脯,咽了咽口水道:“阿弥陀佛,那是自然。大少奶奶好久不曾来敬香,菩萨会责怪的。”小宛扑哧一笑,净空便炸着胆子,摸了一把她的手。小宛眼睛里水汪汪的,道:“死鬼,菩萨盯着呢。”净空缩回手,手掌里汗津津的,不由得口舌也滑了,道:“菩萨嘢大仙嘢,您好久来上香一回也解了冤孽。”小宛抬手在他光溜溜头皮上拍了一下,道:“好好儿念经,钱是不会少你的。”

净空低眉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哪里在乎几个小钱?”看着小宛穿花拂柳去了。

做了一天道场,乱糟糟闹哄哄。等黑下,净空让了凡在灵堂前替自己念经。这小妮子假眉假眼、哭相不正,念经倒是一把好手,暗地里捏了她几把,竟是不恼自己莽撞。净空知道要上手。老太爷一去,了凡就成了刘府里多余的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刘大河想趁她,又怕打翻小宛的醋坛子。了凡自觉命苦。净空便把师傅去了,自己要如何打理三圣宫的想法讲于她听。了凡怦然心动,想自己没有地儿去,如果净空收留自己在庙里,倒不失好去处。净空作难道:“我那里是和尚庙,你一个女人家逗人话头。”了凡捋着一头青丝道:“我是个出家的居士。”净空叹道:“好主意。”他草草吃了饭,回到三圣宫里,打开庙门见师傅好端端坐在蒲团上,忙忙上前诵了一番经文。将收留了凡的意思在智玄尸身面前讲了。把鱼罩子取开,见师傅毫无责怪之意,心里坦然了许多。

智玄面皮红润,浑不似死去两三天的人。身体隐隐发出异香。净空啧啧称奇。

苟先芝在《清河流觞杂录》中对智玄和尚身体散发异香之事极尽渲染,曰此异香是人间绝无。百年前乾隆帝香妃天生异香,百年后智玄大师体溢异香皆空前绝后。苟先生学究天人,经过一番细细推敲,得出智玄和尚乃百年前香妃投胎转世。乡人都惊诧,原来智玄和尚前辈子是个女人。道听途说,三人成井。到后来智玄竟然是一个女人出家做了和尚,骗了清河乡人数十年之久。听的人嗟叹,都道晦气。以至于智玄身死成了清河最富浪漫色彩的传奇。

《杂录》载:智玄和尚得通大道通幽入微了知生死,他看惯世间百态,宠辱不惊,淡定心态迎接生死。

观音会忙杀智玄,让他心浮气躁,腹内煎焦,知道大限已到。待三圣宫安静下来,智玄独自一人仰首见天边云卷云舒,低头看清河乡场鱼游虾戏。乡场里暗流涌动,暗藏杀机。智玄不由得感叹,天道颓隳,圣人之学崩坏,清河无药可救亦。几十年风风雨雨,见热闹历孤清,智玄修炼得不惊不炸。他想起范瞎子,也是一个知天命的人,怎地就没有见出自己的死期来,硬生生让雹子砸死在庙里?可见人心有了欲念,心智就糊涂了。即便有通天彻地本事也是枉然!

智玄决意不再沾染凡尘之俗物,他开始绝食。把净空吓了一跳,以为师傅要死了,哭着相劝。智玄道:“你终究没有参透我佛之大道。身死即为空皮囊。这些年我沾染了过多凡俗,已经是触了我佛门大忌。我夜观星相日见晷落,知道我还有数月之阳寿。凡事不可以强求,要顺应天命。数年前我师从通玄大师,深知其道。他老人家也给了我一道方剂,保我百年后得以升天。你就照着方子为我抓药煎熬了给我喝。”净空听得半懂不懂,含泪点头应了。智玄默出药方,净空便到陈子仁家里捡了药回来熬制。陈子仁先前还疑惑,净空道:“师傅让我不可说,说了药性便跑了。”陈子仁只是笑,也不再问他,只道是智玄要在庙里做善事。

智玄每日捧着海碗喝那墨汁一般的药汁,一日三餐皆是如此。净空见他身体消瘦,精神却是旺健。暗想师傅佛道又精进了一层。如此也好,少了一个人的伙食,净空便做些荤腥来吃,把身子调养得肥肥白白的。

初时,智玄还出来走动。刘老太爷来看了他几回,两人谈些佛理。后来便不再出得门,药汁却是越喝越多,每日竟要八碗来吃。吃得净空见着都口苦。霎眼过了月余,智玄只吃得一小碗,却是浓香扑鼻的药水。每日里大小便也没了,净空暗自伤心,知道师傅离世不远了。这一天,风云涌动,日影如筛。到傍晚时分,天上突地下来一个炸雷,把三圣宫院子里那株千年古柏劈掉了半边,落在给智玄端药的净空脚下。闪电里一道红光飞升于天,瞬间没了踪影。净空战战兢兢进了佛殿,见智玄气若游丝,不由大恸。他对智玄道:“师傅,柏树里有东西飞到天上去了。”

智玄微闭的双眼倏地睁开,恍惚两口古井,幽幽放光。良久,智玄方叹息一声,把古井幽光闭合了,徐徐说出一个让净空百思不得其解的偈子来。言罢,安然坐化。

《杂录》赞曰:百代兴亡朝复暮,有芊芊佛心伫;清河水流知何处?权杖富贵无凭据。木鱼声笃,一片浮屠。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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