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九)

 作家荟 2020-11-03

图说丨白丁  背石脚步 如踏心间——献给我的老师们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09   小芳 

我并非对这个少女一直尾随身后没有察觉,只是不想让她觉得我已察觉就是了。更主要的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也想不出如果停下来再照面我能说什么,她又会说些什么。

她是个漂亮的女子,从今晚的情形看尚属不通风月之列的闺女,可为什么会跟这么混蛋的两个人跑到这种能要她命的地方来呢?她好象并不十分恨那俩,还很为他们的性命担忧(其实我当时并不懂——一个正常人是不可能象我这样把性命看成小事一桩的。对他们来讲,无论是敌是友,性命总是损伤不得的。对恶也只能被动躲避,充其量也就是俟机小施惩戒和斥责而已。殊不知这种愚善往往也会最终损失性命,不是别人的,恰恰是他们自己的!对于善良得连仇人的性命都珍惜的老实人而言,他们唯一能伤害的性命,也是最最容易伤害的性命就是他们自己,不然,怎会有那许多自杀的人呢?其中也有我的妈妈……)。

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所以从不愿钻任何牛角尖儿,倒是对漂亮的女人存有莫名的戒心,是因为叶子的缘故吗?叶子?你在哪儿?你能告诉我这女孩是谁吗?……我该不该再理她,该不该赶走她?……

忽然,背后百步之外尾随的脚步声急促了起来——一双赤脚跑在柏油路上的声音。她跑过来了,向我!

“快跑,别理他!”耳边那个不知是谁的声音又来了——“还想被骗吗?美丽的女人都是会骗人的……”

“可她还小啊?不象是个坏孩子……”我心里争辩着。

“那干吗去那种地方?你好糊涂!干了好事,可又出了圈……”

“那我怎么办?”

“跑!远远地把她甩掉!永远别靠近你救下的女人……”

“可她一定有什么事!”

“当然有——骗你!”

“骗我什么?我有什么可值得人家骗的?我只是一个劫匪、一个孤儿……”

“情义!骗你的情义!!”

“情义能被骗走吗?”

“当然能!”

“有什么用?她用得着吗?”

“太用得着了,尤其是她这样的可怜孩子……”

“那我就给她!情义生来就是给人的,自己留不住……”

“你怎么那么傻?”

“既然她要,就给她,难道我会有什么损失?”

“当然有,你会失望,会伤心……”

“我情愿失望,情愿伤心,我不是没有失望和伤心过!”

“不可救药!别停,继续走!不——要——等——她!!”

“不——!”

我嘎然停住脚步,立在夜色中。背后的她已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听见急促的喘息,好象已感觉到奔跑的汗水蒸腾出的湿气。

脚步声在身后停住,喘息一浪高过一浪。我慢慢回过身,只见长长的衬衫已大半因汗透贴在她身上,随着急喘狂乱起伏,隐约透出峰顶的深晕。

我没说话,平静地看着她,等她一点点恢复正常。

“什么事?”

“大哥!”她忽然双膝跪倒,重重地在马路上磕了个响头。我连忙伸手一揪,扯着脖领子把她提起来。她在这大力一提之下下意识倒退两步,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点点头,怯生生往前凑了一步。

“你叫什么?多大了?”

“白小芳,十六了……”

“说吧,什么事……”

她哭了。泪水止不住流淌下来,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别哭。有什么事儿,说,能帮就帮你一把……”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正视我的脸,脸颊上满是泪痕。

“大哥,谢谢您救了我……衣服……衣服现在就还你。我——我——用不着了……”说罢真的开始解衣扣。

“干什么?”我大吼一声。她吓得停了手。

她仰起头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和恐惧。两行泪水无声地滚出眼角。“我用不着了。您救了我,我不能报恩就够没良心的了,再要是让人看见我穿着这衣服,赖在您身上,那不是作孽么?”

“不穿衣服怎么回家,怎么见爹妈呀?”我听着有点儿糊涂。

“我……我回不了家了……”

“那你哪儿去?”

“找我妈……”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陪你去。……你妈?你妈不在家?……那在哪儿?”

“在——天上……”

“什么?!”明白了——她想死!不错,死人是用不着衣服的。任你美丑羞恬,死了都不如活着的时候需要衣服。她是怕人家发现她死时穿着我的衣服就赖成是我欺负了她——她宁可自己光着身子去死也不愿玷污我的清白!

心头一股久违的热流涌来,气势磅礴。

“能不能不去找你妈?”喉咙有点干涩,“比如说回家,找你爸去……”

她拨浪鼓似地摇头,“不成不成,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为什么?也没出什么事儿啊!”

还是摇头,没有回答。

“那再比如说,……”我放开她,她把双手低垂在腹前,紧紧绞在一起。“再比如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哥。”

“对呀,哥好哇!哥都疼妹妹,你求他保护你不就成了!”

“他不会,他就会害我!”她忽然大喊起来,吓了我一跳。

“岂有此理!不会,哪儿能呢?反正怎么说也不能去——去……那什么啊……”

“我只有一条活路,可走不通……”

“不会,说说看。”

她静静地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钟,忽然又跪倒拦腰抱住我,身体和脸颊紧紧贴住我的身子。“大哥!大哥!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不欺负我……大哥!您要是真可怜我就带我走吧!我给你当牛做马,随你打骂……求求你了,救救我吧!……要不……我只有死了……”

脑子“嗡”的一下,浑身麻木——这是怎么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干吗要救她,干吗到树林去?怎么办?不答应她就去死。能让她死吗?不能!能答应她吗?也不能!我怕了,不敢收留她。况且,怎么收留她?她有家人,找来了怎么办?……

“白小芳,你先别急,听我说——我……我……我恐怕不能带你走。我……我是个坏人,说不定哪天就得让人砍死……”

“我不怕!”——怎么遇见这么个主儿?!

“家就那么不好?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个家的……我就没有……”

“我宁可不要家,我爸我哥从来都没拿我当个人。我爸就稀罕我哥,巴不得我死了呢……我哥……我哥……”

“你哥怎么了?没事儿!再不喜欢你也是自家人。这样吧,我送你回家,跟你家里人说清楚。我帮你总行了吧。别动不动就一下要寻死,一下要舍家的……”

她抱着我的手更紧了,脑袋狂乱地摇着。

“嘿嘿嘿,先松开,有话慢慢说。”

“她松开了,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眼睛已经红肿了。

“你哥比你大几岁?”

“三岁……”低沉的声音,“你见过他……”

“什么?我?!在哪儿??!”

“就刚才,捆我的那个瘦瘦的……”

“那是你——哥?……亲哥??”点头。

我“嚯”地转过身背对她,不想让她看到眼里喷出的怒火——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尽天良的哥哥!“那另一个呢?”

“那是我们那边的霸王,可厉害了。我哥老拍他。他们骗人,说带我来逮蛤蟆。结果,谁知道……”我开始攥紧拳头,后悔没把那两个畜生毙了。

死寂。只有夜风的“沙沙”轻响,还有我们两颗强弱不同但步调一致的心脏的跳动。

“白小芳,把衣服还给我吧……”我掉过身看见她脸上刹那间闪出的惊讶和绝望,“不过不是现在……”她又愣住。我轻轻笑了笑,一定很难看。“你把它穿得这么多汗,得给我洗干净了;另外,还得穿上新衣服,然后才能还给我……”她的脸略略舒展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被我挡住,“等等,我还没说完呢!然后,你还得一直给我洗衣服。所有我的、你的衣服都归你洗,直到有一天我死了,或者你告诉我你不想洗了才算完事,不然,你甭想还清今儿个的情……”

她愣了一下,随即绽出稚嫩的笑容,仿佛春天里初开的花朵,还点缀着几滴残露,泪水又一次涌出眼角,颤抖的双唇欲言又止,泪水里流淌着如获再生的宽慰。

“怎么了?不愿意了?哭了?”我故意说道。

“不是不是不是!”她死命摇头,嘴里只会说“不是”两个字。

“不是就别哭了!”

她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

“大哥!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别一辈子一辈子的,一辈子可长了。这一辈子的愿可不能随便许。也别大哥长大哥短的了。我叫秋枫,就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叫什么呀?”

“随便。”

“枫——哥?……”

“我有个兄弟倒是这么叫的。随你吧,就叫‘嘿’也成啊!”

“枫哥!”她笑了——春天里的花朵开了!

你受伤了?

没事儿!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疼不疼?

当然疼,你能让她不疼?

看着就疼。

那就别看……别走了,再走脚都破了。我背你。

不!别……

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听说了?

她顺从地搭上了我的后背,支棱着身子不让胸脯贴上我的身体,双臂僵硬地搭在我肩上。

枫哥,我要用一生一世报答你。

可别,不用你报答。你还得留着你的一生一世嫁人呢!

她笑。

真的,我那儿也不准儿就是什么安稳窝,你哪天要走事先告诉一声儿,说明去向,别什么都不说就走。

我跟定你了,一辈子都不走。

别说这种话,我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

不走说不走的,我是说万一哪天要走,得跟我说一声。

枫哥,你真收留我了么?

那还有假?只要你们家人不找我算帐。

他们才不找我呢……那你干吗老说“走”的事儿啊?

我是个有今儿没明儿的人,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街上……

“别说!”她忽然一手捂住我的嘴,整个身子都压上了我后背。柔软前突的乳房刚好顶上坚硬突出的肩胛骨,双臂弯着我脖子,脸几乎要贴上我的脸,轻柔的呼吸就在耳畔。

“别……你知道你说的那个‘死’字有多吓人。我刚听见那个字就吓晕了。别再说了成么?你不会‘死’的。就是死,我也跟你一道儿……”

“那干吗?”

“你是我的恩人,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赶明儿你还会遇见第二个、第三个、第好多个……”

……

就这样,一路背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小芳,迎着晨曦回了家。

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从我冲洗伤口的办法到家里的一应摆设;从屋里到院外,光着脚蹦蹦跳跳地看了个遍。我换了件衣服,拿上些钱去“代营食堂”买了早点,而后又笼着了院子里的炉火烧开水,一连烧了几大锅、几大壶,热腾腾地装了两大桶,又随手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

“吃完饭先洗个澡,凑合换上,我出去一下……看什么?我锁门。谁叫门都甭理他。”

当我拿着为她新买的衣服鞋袜毛巾牙刷回来时,她已经洗过澡,穿着我的衣服,象个水淋淋的布娃娃一样静静地坐在屋里。手里捧着一大堆专门为她新买的东西,她哭了,紧紧把散发着崭新气息的网兜搂在怀里,低着头“呜呜”地哭个不停,怎么也劝不住,直到我洗刷完毕重又回到屋里坐定,才算告一段落。

“又怎么了?”我打开新买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穿新衣服还哭,头回见!”

她抬起泪眼凝视着我,“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身新衣服……”

我弹烟灰的手停在半空僵住,“是吗?那以后还会有第二身、第三身、第好多身……以后,跟以前就不一样了。别哭了啊!我可不愿意老见人哭。快去屋里睡个觉吧,折腾一宿了,睡醒了换上新衣服,晚上,咱吃一顿,庆贺小芳搬新家……

她累极了,睡得很熟。我也勉强在外屋歪了一会儿,睁开眼已是中午了。

初秋八月的下午,日头依旧很毒,蝉儿在树上不厌其烦地唱着那只有一个音阶的千年老调。邻家的窗户都开着——他们一定已经知道我这儿又来了“女客”。不过自从上次姚金平来过之后,邻居们对我的目光由不屑和提防倒转而平和了,甚至后院几个十三四的刚长出胡子茬儿的小毛孩儿不顾家命,毕恭毕敬地开始跟我打招呼。虽然他们的“敬意”是源自于那种病态的崇拜——对流氓的崇拜,但也可以使我在院子里进出时好过些,至少有个呼应。

在他们眼里,姚金平是个高不可攀的、隔着几丈远就能让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的大人物……就连二军也成了倍受尊崇的“军子哥”,我则更是深不可测的“巨顽”。他们可能压根儿不知道还有柴松、段恒这样的人,还有“六条棍”,更不会知道还有叶子。

我买了些酒、熟食和罐头,顺便弯了一趟二军家想邀他晚上过来喝酒,他没在,于是只好提着网兜回家。一进胡同就见后院和邻院的六七个半大小子在树荫下扎着堆,其中几个正在往树上剁锯条,两个在欺负一个过路的小学生,三个围着胡同东头一家的女孩穷逗。女孩大约十二三岁,胸前刚刚突起,大概是上完厕所往回走时被堵住的,绕来绕去就是躲不开,急得脸通红。

“嘿!干吗哪!”我轻轻吼着走过去,一大帮人跟定在了那儿似的全僵住了。

“别瞎逗!”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说着,被嘻打的小学生和被围堵的女孩子还愣在当场。

“看什么哪?还不赶紧家去,傻孩子!”这才一东一西各自跑开。几个小胡同串子稀稀拉拉站成一排,“枫爷”“枫爷”地叫着。

“别瞎叫,让你爷爷听见打死你!”几个人喏喏连声。

“往后别老欺负人,还在家门口儿,要逗远远逗去……”

“是是是……”

“枫——哥,抽烟!”一个比较大些的邻院孩子递上一支满不错的香烟。

“小丫的,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我凑着点着了火,“烟还不错,洗来的吧?”

小家伙“嘿嘿”干笑两声挠挠头,“枫哥,家里有客啊?”

我点点头。“小心点儿,瞧吃亏……”

“是是是,枫哥说的准没错儿……哥儿几个吃不了亏,只要一提‘枫郎那院的’,十个有九个都扭头了。”

“混蛋!”我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倍儿,“哎哟……”这小子疼得直咧嘴,一只手使劲搓着额头。“谁让你跟人提我的。还挺牛x,还什么‘十个有九个’,剩下那个就要了你的小命儿!不知死的东西!以后别跟人提我啊!提不好你们倒大霉了,我没事儿,知道吗?”喏喏连声。“姚金平知道吗?”连连点头,“有事儿提他,比提我管用!”“是是是……”

“过来……”我每人给了他们一块钱,“算我求哥儿几个,往后别提我,少闹事儿。缺钱,一块两块的找我,别到处惹祸,知道了么?”几个人很高兴地接了钱,纷纷道谢许诺。“还有哇,我家里有客的事儿跟谁也别说!”

“知道了……”“知道知道……”

话还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从院儿里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好象是小芳。“救命!”——是她!我提起网兜顾不上理会那几个狗纳闷儿的小子直冲进院,奔向房门。邻居们有的从窗户伸出头来察看,有的被搅醒了午觉推开门张望。

“救命!——救命!”声音忽高忽低,在寂静的午后显得很吓人。好在门窗还都是紧锁着的。我开了门,随手带上冲进里屋。只见小芳紧闭双眼,双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服,两脚上下狂踢,呼吸急促,满脸冷汗,嘴唇干裂,嘴里还在忽高忽低地喊着。

我抢上去抱住她,顺势坐在床边。一边掰她团紧在胸前的手一边使劲摇晃紧张得近乎痉挛的身体。“小芳!嘿!!醒醒!快醒醒!”

她倏地睁开双眼,俄顷定睛看清了我才停止了踢腾,背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不怕,不怕啊,做梦哪!”我伸手抹去她脸上流淌的冷汗。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抓得那么紧,以至我都有点儿疼了。她的脸冰冷汗湿,呼吸急促。

“怎么了?作噩梦了?没事儿,不怕,现在没事儿了。”

“枫哥!”她忽然拦腰抱住我,脸深深埋在我的大腿上,抱得那么紧,好象生怕我跑了似的。“我害怕……害怕……”泪水滚落在我腿上,荫湿一片。

我轻轻抚弄着零乱的柔发,“别哭了,怎么又哭了,我没走……买好吃的去了……不怕,我这不就在这儿呢吗?”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使劲在我裤子上蹭干了眼泪,然后由着我扶着靠在床头。“别老哭了,瞧瞧你那眼睛吧,本来挺好看的,现在都快哭成烂桃了。”

“你才烂桃儿呢!”她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笑了——我又一次产生了那种已经久违了的,以为永远不会再有的感觉——家的感觉。

就这样,我俩里外间住着过了半个多月,迎来了秋天。小芳是个勤快寡言的姑娘,勤快得见活儿就要干,甚至进进出出之际看见邻人有忙不过来或者需要有人搭把手儿的事儿就跑过去帮忙;寡言得除了最基本的对话之外几乎是你不问她就不答,半个哑巴一样,就连帮邻居干活儿也是默默凑过去很见机地帮忙,临了用一个无声的微笑回答人家的道谢;晚饭后闲聊也是我问三句她答一句,是以直到半个月后我才基本弄清她的身世和自己与其相关的种种疑问——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工人家庭。父亲是运煤工人,生平只有两个愿望——天天有酒喝和生一大堆身强力壮的儿子将来接替他运煤养家。可是为了“天天有酒喝”,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半分钱积蓄,也娶不上个媳妇。她母亲是国民党军官的女儿,老爷“肃反”时被枪毙了,老婆儿子一窝跑了个精光,剩下个独女,除了一付花容月貌和一个“反动军官后代”的不良成分之外一无所有。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糊口,纵然一付好人才,也没人肯娶进门作媳妇。三十多岁了才由好心人撮合嫁给了既一无所有又脾气暴躁的运煤工人。她父亲原本独身一人没家没业,父母早亡,成分又是工人阶级,母亲并没有再挑什么就进了门。

父亲天天喝酒,不知道疼老婆,除了让老婆帮他生孩子之外什么也不关心。第一胎生了个男孩,可太瘦弱;第二胎难产,好容易生下来,小芳出世后不到半天母亲就因难产虚脱死了。父亲因为她是女孩,又整死了老婆,失去了为他创造运煤后代的工具而恼怒万分,当时就把她扔在产房。还是单位的领导把刚落生的小芳抱回家养足了满月才送到父亲手中,连名字都是那个领导给起的,跟了母亲的姓。小芳的户口快到一岁了才由街道补办上,父亲对于她的存在除了厌恶之外没有别的……

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床,甚至没有自己的被子,更甭说新衣服了。一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里担当起所有的家务,甚至连买粮买冬储菜都是由她一人承担。哥哥从小贪滑,经常欺负她。她向父亲告状,得到的总是一顿好打。父亲从来不问青红皂白,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仅仅因为是男性!

整整一个小学时代,她没有一天能跟同学一起玩耍,甚至没有一天能做完作业。只要一回家,铺天盖地的家务活儿就把她淹没了。这头儿她一边收拾,那头儿哥哥一边糟践,所以总也干不完。

父亲每天都喝得半醉,连擦身洗脚这类事都是她伺候,一不如意便是无情拳脚。她是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吃饭时她是最后一个,尽管每顿饭都是她做,剩下多少算多少,剩不下就没有。所以,她很小就深深体会到了“饿”和“累”这两个字。有时连邻居都看不过去,先是偷偷到居委会告,居委会“教育”过后的结果就是当晚的一顿痛打以及之后连续几晚的痛打,打得邻居都不敢、也不舍得再告了。后来改由偷偷给她些吃的穿的,趁着父兄不在时帮她干把活儿……

因为沉重而贫穷的家庭,她跟不上功课,学习成绩很差,更无论活动玩耍。她不懂得任何一种游戏的玩法,倒是十二分的吃苦耐劳,终日盘桓在破烂不堪的家里与老鼠蟑螂为伴。好容易进了中学,又闹停课,父亲索性一句话把她从学校彻底拉回了家。她连院子外边,街上的人们都闹哄哄地搞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日渐长大发育,一直和父兄挤在一张大炕上的她开始整夜提防越学越坏五毒俱全的哥哥不老实的手脚。直到有一天,哥哥的手终于摸进了裤子,她大叫着跳起来跪在父亲脚旁哭诉,结果却被搅扰了酣眠满心恼怒依旧半醉着的父亲一声“贱货”一脚掀到屋角。从此,她便带着“再招惹男人就打死你”的警告缩在屋子一角的地上睡,一睡就是几个寒暑。

及至去年,已经在苦难中挣扎着长熟的小芳眉眼日渐清俊,显出了乃母风仪,成了几条胡同里耀眼的姑娘。虽然破衣烂衫,却遮不住喷薄而出的青春艳泽。哥哥开始对她恭敬起来,一反过去打茶骂饭的态度,央告父亲允许他带小芳出去玩儿。父亲已人过中年,因为常年酗酒而日渐衰老,家里收入更见可怜,正巴不得儿女全出家门,于是免了她的大半家务活儿,由着哥哥带她游走——凡是哥哥的主意都是对的,都会被允的。

于是她认识了那个声镇一方的壮汉,外号叫什么“驴”,横行朝阳门城根一带(大概是柴松“平天下”时的漏网之“驴”)。打架凶狠,经常一把甘蔗刀一横就吓跑二三十(八成全是那帮惜命的“大院儿的”),在她的眼中是从未想见过的凶神。她怕极了,连她一贯惧怕的哥哥在那家伙面前也被吆来喝去,动辄就拳脚相加还得报以媚态。可那什么“驴”对她倒比对哥哥客气得多,还给她买冰棍吃。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骗她到郊外小树林干那事儿!她刚一反抗,马上就是一个大耳光过来……

她被捆住,最终放弃了抵抗,横下一条心——你们随便吧,反正不活了……就在这时候,平空飞出一个陌生的我。眨眼功夫,平素最怕的、手脚毒辣的哥哥就半死在地上。她吓呆了,什么“驴”冲我亮出了那把让她发抖的甘蔗刀,而我却不知死地要带她一块儿走!她急了,想告诉那个什么“驴”,“我什么都依你,放人家走吧……”可终究没能奏效。听我说出“你——死”两个字,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见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狂妄疯癫的人,竟敢在凶神面前说让他死!……可当醒转来时,却发现“凶神”真的倒下了,象死了一样——这陌生人是什么人?是人吗?!她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我帮她穿了一半的裤子和盖在身上的衣服——我的衣服。能打倒“凶神”的魔头竟然把自己的衣服拿来给她遮羞!又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她从没见过、也想不出世上会有这样凶恶和好心长在一起的人……

怎么办?哥哥倒下了,“凶神”倒下了。都是因为她!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什么“驴”都绝绕不了她。她将被父亲活活打死,或者被包括哥哥在内的一群流氓永远玩弄,生不如死。那个陌生的搭救者不可能救她一辈子。咬紧牙关,横下一条心,决心投河自尽。可一看身上的衣服,想想怕连累了好人,心里不忍,不如索性还了,自己光着身子去死又能怎么着,反正一辈子也没穿过什么象样的衣服……于是拼命追上来,却见我一脸真诚地要帮她,心里暖暖的,好象快要淹死的人看见一把草,不顾一切地想抓住……老天有眼,真让她抓住了——我待她远胜父兄……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隐忍了多年的泪水一股脑全流了出来。生活里第一次有了快乐,有了依靠……

“枫哥,小芳一生一世都跟着你……”

“别这么说,比我强的人多着呢!我连个工作都没有……”

“不怕,别人怎么样儿我不管,我只知道你对我好。有了你,世上再有多少人对我再好我也不稀罕……”

“别说傻话了!”我从背后搂着她双肩摇晃着——从前夜开始,我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她睡着,然后自己委顿于地地看护着——一连十多天,她都在夜里做同样的噩梦,每每大声呼救,闹得我每夜都得从外间连推带砸地闯进来叫醒她;后来索性不让她插门,可还是一点儿也不见好转,甭管白天怎么乐,一睡下就做梦,吓得她都不敢睡,一个人躺在里间又害怕。没办法,只有半夜半宿地逗她说话,摇晃着了自己再睡。可她依旧噩梦不断,半个月下来人就瘦了一圈儿,眼圈儿也青了,脸色也黯了。还好有我在身边,要是真回家,甭用她爹揍,也甭什么大小流氓折磨,万事太平就这样也早晚得把自个儿折腾死。

“小芳,听我说,别再害怕了,想想那些高兴的事儿……”

“我没什么高兴的事儿……”

——可怜的姑娘。

“这样吧,打明儿起,我教你几样玩儿的,有的玩儿就不会再想那么多了。我教你下棋,得动脑子,动脑子一想,就把那个倒霉的梦挤出去了,好不好?”

“好哇!”她兴奋地挺直身子坐正,“现在就教吧……哎呀!不好!……”

忽然脸色一变,眉头紧皱,吓了我一跳。“怎么了?”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头埋在胸前,“我……我……我干坏事儿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干坏事儿?什么坏事儿??”

她略略挪了挪身子,怯生生地抬眼看我,“真的,真的干坏事儿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床弄脏了。它……它……来……来早了……”

我被说得莫名其妙,十分纳闷地看着她。她悄无声息地挪下床,刚才坐过的地方一片新鲜的血迹。“啊?”我回头再看她,怯生生赤着脚站在地上,浅兰色的裤子胯间一片被荫湿的鲜红浸透。

“怎么办?怎么办哪小芳?”我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谁“来早了”,拽住她袖子追问。

“我……我……我洗,能洗干净……对……对不起……”

“嗨!不是问这个!我问你该怎么办,都流血了……咱上医院吧!啊?”

“不用不用——不用!”她连连摇头,“一个这上什么医院哪!这……这个每月都有,是女人的脏事儿,没关系……床单都脏了,还有新裤子……”

“傻瓜,那有什么要紧,你不碍事就好。不过……行吗?”

“瞧你,什么行不行的。当然行了。每月都有,没事儿,女的血多……”

“那就让它流着?……”

“那可不!可……我自个儿弄吧,不会再弄脏别地儿了……”

我一把横肩搭膝地把她抱起来往床上放,“什么呀自己弄?你当我真一点儿都不懂啊!这样儿了还光脚站地上,躺好!”说罢转身从柜子里又翻出一条裤子,顺手抄了一条没用过的新毛巾扔给她。“先用这些吧。”

“还是新的呢!”

“新的才干净,就用它!”

“多可惜呀!”

“嗨,先用着。给你几块钱,明儿该买什么自个儿买回来。”

她在毛巾被里换衬完毕,又要下床,“别下来,坐一边去!”

她默默站在床的一角,手里团着刚换下来的裤子。我抄起一个脸盆走过去指指她手中的裤子,“扔进来!”然后放下盆去揪床单。

“别别!”她赶紧蹲下来抢着揪,挡开我的手。“听老人说,男的不能沾这个,不吉利。我的头遭儿红是让我爸踢出来的,他三天都没让我进家门儿……”

我猛地一把拽住她。

“干吗?别别,看沾着了……”

“我不怕,我不信那个,你也别信……”心里涌出一股酸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一个少女的初潮是由亲生父亲踢出来的,多么不可多得的父亲!

她不再挣吧,我不知怎么了就把手捂在了她柔软平滑的小腹上,“踢得疼吧?”好象在做梦,又象是醉了酒。

她用一只手紧紧压住我那只本不该伸出的手,紧压下,我的掌心微微内陷,着实捂住了一片柔暖。

“疼来着……”

眼泪又“唰唰”地流淌下来。她抓住我那只手,僵在原地,自己缓缓跪倒在床上,我的手在这一跪之下隔着衣服一路游历到了突起的乳峰,我慌忙撤手。

“不……”声音小得象蚊子,握着我手腕的手十分坚决地紧紧揽在胸前,轻轻伏过我的肩头,脸贴在我脸侧,让我的手掌牢牢握着衣服里的花团锦簇……

“枫哥……”

我伸手揽住她,索性紧紧拥在怀里。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手中的柔峰轻缓起伏……

那一夜,我和衣跟她一起睡下。

那一夜,她紧紧搂着我,片刻不松。

那一夜,她没有梦。醒来时,我看见她脸上还凝着欣慰的笑容。

我们这样和衣相拥达旦地过一两个星期。后来有一夜,她顺从了激情燃烧的我,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把一付锦绣青春交给了我。当我融于她温热的怀抱时,哭了——悄然划下的泪水里,叶子的影子淡漠了,伴着过去的梦和所有的恩怨远去……

翌日,我发现床上她留下的一抹殷红——我平生所见过的最最娇艳的红。

从那天起,我们又营造了一个家,一个真正把两个人的身心都尽数融入其中的家……

(图片来自于网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